谭佑霜和傅青逸第二节课回来的时候晚了几分钟。

  这时,全班同学正在朗读课文,他们喊了声报告,然后在英语老师“好家伙,我就知道你们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不听话,瞧瞧,恐怕又是出去打架了吧”的复杂眼神中从后门光明正大地溜回到了座位上。

  英语老师的揣测不无根源,她放眼看去,发现谭佑霜的表情极其不爽,暴躁简直要沿着一整个班级直接拍到她脸上。

  这孩子,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毛糙个什么劲。

  唉,难管。

  漂亮女老师心力交瘁,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挪开视野。她在班上四处踱着步子慢慢转着,时不时纠正两句同学的发音。

  傅青逸翻开书本装模作样读了两句,目光却不自觉往身侧这小狗脸上落。

  谭佑霜表情还是很臭,而且傅青逸咂摸着,觉得他的表情甚至比之前更臭了。

  不过这次谭佑霜倒没有折腾自己的头发,他把长腿伸直搭在过道中间,一会儿皱着眉头,一会儿又严严实实地闭上嘴,下颌紧绷,表情千变万化,整个人都快被不自在几个字淹入味了。

  可能是谭佑霜回到班内后被从玻璃窗中灌进来的一阵寒风吹得脑子清醒了不少,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天!

  谭佑霜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想:抱就抱了吧,昨天傅青逸抱他,今天他抱傅青逸也没什么。

  但是他居然哭了。

  居、然、哭、了!

  又哭了,靠!

  真的丢死人了。

  傅青逸把别扭的谭小同学的手抓了下来,劝他:“别拽了,已经很有空气刘海帅哥的氛围感了。”

  “……哦。”

  谭佑霜不动了。

  傅青逸垂着脖子看向谭佑霜的手,沉默几秒后,他忽然张开手指,缓慢又坚定地把谭佑霜的手指圈在自己的手掌里。

  白的手指包裹在热的皮.肉里,仿佛充满生命力的,刚冒出头的几颗嫩笋。

  傅青逸牢牢圈着那一小片生命,像是收纳,又像是敞开。

  “我现在不想死了。”傅青逸直直地看着谭佑霜墨色的眼睛,低声说。

  “你看过一本书吗?”在女老师清晰却遥远的背景音里,傅青逸问:“它的名字叫活着。”

  上辈子他不想活着,所以他不需要阅读,不需要理解。

  但这辈子,他在橘红暖色的夕阳下,第一次翻开了泛着淡淡苦涩的书页。

  “活着是自己去感受活着的幸福和辛苦,无聊和平庸。”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生的终止不过一场死亡,死的意义不过在于重生或永眠。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

  傅青逸低头看向谭佑霜慢慢回握住他的手指,说:“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

  谭佑霜的手指猛地收紧了。

  他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突出,像树枝的分岔,在悸动的心绪中摇曳生长。

  “生命中其实是没有幸福或者不幸的,生命只是活着,静静地活着,有一丝孤零零的意味。”

  傅青逸仿佛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他继续复述着,一字一句缓慢而静悠地回忆着,目光堕入了沉湎的记忆旧海里,无悲无喜。

  可谭佑霜在面对傅青逸变化的情绪时,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锐度:“为什么是孤零零的。”

  他准确地捕捉到傅青逸提起孤零零时那带点自嘲般的笑,便像只咬住主人衣角就不松口的小狗,执拗地问:“为什么是孤零零的,明明很多人对你好。”

  是啊,傅青逸倏地有点走神,有很多人对他很好……

  或许,或许有很多人爱他。

  这时,傅青逸才勾住谭佑霜的指尖,低声哄道:“现在我不是孤零零的,所以我不想死了。”

  千斤重的石块仿佛都随着这句话的落地而挪开。

  谭佑霜怔怔地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指,半晌,才用郑重至极的口吻说:“……活着很好,比什么都好。”

  ……哪怕活着有那么多苦,但是活着就有希望。

  譬如他到了这个学校。

  譬如他遇到了傅青逸。

  要是死了,就什么也没了,什么也不会再有了。

  傅青逸没有给出回答,整节课,他都没有松开握住谭佑霜的手。

  汗水在两个人的手心中流淌,最后变成湿.滑一片,傅青逸想拿张纸擦擦手,又被谭佑霜握住。于是他变得安静,不再动弹,就像把全部身心交付给另一只手。

  直到下课,傅青逸才咚一声把脑袋砸到谭佑霜肩上,依赖般的在他肩侧拱了拱。

  他用少见的,漫不经心的腔调在谭佑霜耳畔哼哼道:“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谭佑霜两只眼睛认真地看着傅青逸的头发,问:“这是什么?”

  “书里的句子,不过曲调是我方才编的,唱的是一个苦命的人的故事。”

  傅青逸捏着他的指尖,看谭佑霜淡粉的指甲被捏得泛起白色,垂下眼说:“我不苦,所以我会活下去的。”

  “你相信我。”

  谭佑霜喉结一滚,认真回:“那说好了,你不准骗我。”

  傅青逸忍不住抬眼去看他。

  两个人隔得很近,以至于傅青逸能清晰看见谭佑霜纤长睫毛下深色的眼瞳。

  ——写着担忧和关切的眼瞳。盛满的情绪明晃晃地摆放在那里,那么容易就能发现。

  傅青逸忽然觉得他好可爱,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狗。

  他心中有一种温柔的感情急速膨胀起来,将傅青逸整个人埋进了软绵绵的、松软蓬松的云朵里。

  有一汪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温泉水从头浇下来,几乎将他整颗心泡软泡化了。

  于是傅青逸笑着回:“我不会骗小狗的。”

  谭佑霜嫌弃地糊了一巴掌在傅青逸脸上:“滚吧,你才小狗呢。”

  我当然不是,傅青逸捏着他没有用力的爪子,在心中默默反驳道:明明你才是小狗,还傻乎乎的。

  可谁能拒绝百分百喜欢你的笨蛋小狗呢?

  ——并且事实证明,谭佑霜不仅是可爱笨蛋小狗,还是一只很容易就能从打击中重新变得活泼起来的阳光狗狗。

  得到傅青逸“我肯定不会骗你”的保证后,到了体育课体测时,站在跑道上的谭佑霜已经一扫之前的郁郁不快之风。

  红色的塑胶跑道上,谭佑霜活动着手腕脚腕,表情中难得写上了几分跃跃欲试。

  傅青逸放松地站着,半点没有即将跑步的自觉。

  他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两眼胜券在握的谭佑霜后,笑说:“还挺自信啊,小谭同学。”

  “不像我,”他懒懒地压低声音道:“我这么菜——”

  “嘁,说什么屁话。”谭佑霜先是驳斥了一句这人的不着调之语,再状似无意地左右看了看。

  发现周边男生几乎都摩拳擦掌,两眼放光,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人时,谭佑霜主动握上了傅青逸的手。

  这只是个鼓励性行为,毕竟今天傅青逸看着好可怜。

  谭佑霜告诉自己,然后把傅青逸的手掌裹进他的掌心,说:“一起好好跑。”

  “嗯,我加油。”傅青逸回握住他的手,笑说:“谭哥,你记得等等我。”

  正当两人暗度陈仓地做着些小动作时,王涛忽然从后面挤到了谭佑霜旁边。

  “谭哥,”浑然不知是何状况的王涛肩膀撞上谭佑霜的肩膀,险些把谭佑霜撞一趔趄,他嗷嗷叫道:“我跑的不太快,听说你跑步牛得很诶,谭哥谦让谦让我们呗。”

  靠,有人来了。

  当听见那声谭哥时,谭佑霜猛地松开了他和傅青逸紧紧贴在一起的手。

  不是,等谭佑霜避嫌般的挪开了好几十厘米远,他才忽然想:他在躲些什么?

  不躲的话,好同学之间握个手以资鼓励的举动很正常,可他躲了的话……怎么就莫名多了几分偷情既视感?

  嘶——

  不能细想下去。

  好怪。

  下意识弹开了的谭佑霜小同学顿两秒,然后心虚地摸了下鼻子。

  “谭哥,谭哥?”

  “嗷嗷,”他说了什么来着?谭佑霜看着王涛眨两下眼睛,颇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哈哈,没有啦。”

  被谭佑霜的敷衍糊了一脸的王涛:“……”

  不是,谭哥真的听到他刚才在说什么了吗?

  见王涛满脸悲伤,傅青逸扭过头去偷偷扯了下嘴唇。

  之后,看着似乎走神走的有些厉害的谭佑霜,傅青逸心神一动,弯曲食指,轻轻在谭佑霜手心里剐蹭了一下。

  靠靠靠!

  谭佑霜猛地蜷起五指,看向脸色一本正经的傅青逸。

  这真的是直男吗?

  谭佑霜想,直男会像傅青逸这样对同性动手动脚吗?

  回想起经常在一起玩叠叠乐并发出叫声的初中男生,谭佑霜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算了。傅青逸说他自己是直男。就姑且当他是吧。

  谭佑霜牙关紧咬一瞬,后抬眸问:“叫我干吗?”

  “不用等我。”傅青逸说:“好好跑,我想看看你究竟能跑多快。”

  本来已经打算稍微慢下步子等着他的谭佑霜:“……”

  “行。”谭佑霜把落在眼前的碎发拨开,眉毛一挑,自信道:“让你见见你谭哥的本事。”

  谭佑霜鲜少有这样在所有人面前锋芒毕露的时刻。

  他锐利的眉眼微微压着,黑色的眼瞳晶亮,薄唇紧抿,身上的每一寸线条都写着认真。傅青逸扫眼看去,发觉谭佑霜简直是在人群中闪闪发光。

  傅青逸在心里默默吹了个口哨。

  小狗确实帅啊。

  “预备——”

  体育老师也吹哨:“跑!”

  一声令下,谭佑霜像离弦的箭矢一般飞速冲了出去。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明明是一千米跑,却保持着百米冲刺般的速度狂奔着。

  王涛看着明明之前还在谦虚说没有没有,现在一开始跑就一骑绝尘甩下全班的谭哥,下巴惊得都快掉地上了。

  “牛逼。”王涛心悦诚服地边喘气边感叹。

  傅青逸和傅青霜保持着中等偏上的速度往前跑,只求尽量满分就好,没有发挥全力。

  但看着跑着跑着就足足把第二名甩开了快一圈的谭佑霜,傅青逸心中惊讶想,他捡到的这只狗狗难道已经从小土狗正式晋升成为灵缇猎犬了吗?

  啧啧,这真不是他偏心,看谭佑霜哪里都好。实在是因为这小狗跑得当真太快了点。

  在傅青逸的注视下,身形高挑的少年很快就冲到了终点处。

  他身高如鹤立,长腿奔走间带了点松弛的余韵,分明是极自如极自由的野豹般的奔跑姿势,却偏生像飞一样,很快就飞越重重跑道,落到了终点那头。

  傅青逸看着,发觉谭佑霜白皙的脖颈细长,也同鹤一样。

  真漂亮。

  和傅青逸本人的妖艳不同,谭佑霜的漂亮是一种野性的,洒脱的漂亮。

  这种人生来就该是在广袤天地间盘旋畅游的。

  他合该恣意,合该自由。

  傅青逸无端思索道。

  “你是第一,跑得很快啊,不错,”体育老师按完表,叮嘱道:“多走走,别马上停下来。”

  “呼——”

  谭佑霜点点头,长长吐出胸腔中的一口浊气,面颊泛红地往前走着,没注意到身后有一道始终停驻在他身上的视线。

  漆黑碎发下汗水正在不断往下滚落,谭佑霜边迈动长腿边抹掉额头上的汗珠,走了没几步路又倒回来。整个人一直延续着往前走几步又返回的历程,始终不曾离开体育老师太远。

  “你同桌跑的很快。”傅青霜稳步跑着,对傅青逸说。

  “比我速度快。”傅青逸收回视线,点头赞同。这说的当然是全力跑的速度,他比不上谭佑霜。

  虽然不清楚具体时间,但他觉得小谭同学这个速度怕是比许多练体育的体育生都厉害了。

  距离终点还有一百多米,谭佑霜的身体遥遥看去像一个小点,相隔的距离颇远,但谭佑霜的目光没有投放在第二名乃至更多人身上,而是隔着零散同学准确地落在了傅青逸这里。

  他发现,哪怕是和亲哥哥站在一起,傅青逸还是很好认出来。

  他跑步的时候总是写着几分漫不经心,和谭佑霜跑起来的风格不是很相似,有一种独特的散漫慵懒感。这放在体测中是少见的,但放在傅青逸身上,却又是如此的稀松平常。

  没来由的,谭佑霜忽然很想看看傅青逸真正发力的样子。

  刨除了吊儿郎当,混不着调表象的傅青逸,像教授他课本知识那样专注严谨的傅青逸……

  想到那样的对方,他骨血里就像有什么躁动的东西在烧。

  于是谭佑霜便按照自己的本心所想去做了。

  “傅青逸,傅哥,跑快点啊——”

  在最后几十米冲刺阶段,谭佑霜停在原地招了招手,然后两手放在嘴边作传声筒状冲傅青逸大喊:“跑快点啊,超过他们——”

  跑快点。

  再跑快点。

  超过他们。

  不想像梦里一样绝望地追逐在你身后。

  我要你——

  毫不犹豫地奔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