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傅青逸刚才说的什么来着?

  告白。

  我靠,告白——

  谭佑霜惊讶到失声。

  他慌忙解释:“不是,我——”

  “嗯,我知道,你是直男。”傅青逸笑着打趣他:“别在意这些,与其进行无意义的争辩,不如好好享受这月色。”

  啊?

  ……享受月色吗?

  貌似,貌似也不错。

  谭佑霜一个人站在寝室阳台,紊乱的心神被忽然抚平。

  他慢慢回答:“好。”

  可能是今晚的月光实在太温柔,傅青逸沐浴在光下,难得产生了倾诉欲。

  他食指轻点玻璃窗,缓缓开口。

  “今天的月亮很漂亮,但是没有我之前见过的那一次好看。”

  “……”

  “我以前想过跳河。”

  “就在那天,我一个人在大半夜无人的时候爬到了河边的护栏上,刚想往下跳,就看见河面上潋滟的水光。”

  “谭佑霜,你能想象出来吗?”

  夜风呼啸而过,旁边是偶尔才会行经的车辆。

  “月光打在河面上,每一处细小的波光都是亮银色的。鱼摆尾的水花也是亮银色的,水面上的涟漪也是亮银色的。”

  “但河面是暗的,周边很安静,站在那里能听见水花声。”

  车灯从前方奔过来,又消失在他身侧。

  傅青逸站在那里往下望,仿佛世界只剩下了唯一的河。

  “那一天的月色真是太漂亮了。”

  “我看了大半夜的月亮,最后还是没有跳下去。”

  他真正跳下去的那天没有月光,只有晚风。

  无穷无尽的晚风。

  “我再没有见过比那更美丽的月色了。”

  周边的一切忽然凝滞。

  淡白的月光此时此刻也仿佛流淌成那一条无声的河。

  嘈杂笑语和学生走动的脚步声全都变得空洞遥远。

  傅青逸以前想过跳河……

  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倏地回忆起傅青逸说出这话时宁静平淡的眼神。

  良久,谭佑霜才声音艰涩问:“……为什么想跳下去?”

  傅青逸笑了,笑声很轻,柳絮一样在空气里拂过。

  “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对了,现在已经很晚了,早点睡吧,小谭同学。”

  “等等——”

  “晚安。”在谭佑霜的挽留声到来之前,傅青逸挂断了电话。

  今晚说多了。

  他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淡淡思索。

  ——第一次告诉别人这些,不知道对方会怎么想。

  但如果听的人是谭佑霜的话,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谭哥,打完电话啦?”出来上厕所的王涛看见傻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谭佑霜,问。

  “嗯。”谭佑霜回过头,眼神晦暗不明。

  隔着一段距离对望,王涛莫名觉得他的神色写了几分阴沉,谭佑霜问他:“傅青逸那张照片,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哦,就是学校论坛那个校花校草评比大赛啊,这样,我把链接发给你吧……”

  “好。”谭佑霜回答。

  ……

  或许是因为傅青逸给他说过的话,当天晚上,谭佑霜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孩。

  一个一直跟在傅青逸身后的小毛孩,身材矮矮小小的,总是追不上比他个子高出许多的傅青逸。

  周边全是白茫茫的雾气,杂色石子铺就的小道一眼看不到头,左右视野都是模糊不清的。他往旁边看去,发觉入目的全然是一片混乱,有什么无形而扭曲的东西覆盖住了四周。

  而傅青逸一直在前面。

  他走得太快了,两条腿迈动得像风,谭佑霜一直追,一直追,追到嗓子眼里都冒出了铁锈味都还是追不上。

  于是他开始哭。

  他边追边抹掉眼角的眼泪,边追边抹掉糊在脸上的眼泪。

  忽然,前方的傅青逸停下来了。

  谭佑霜撞到他身上。

  他缓慢扭过头,哀恸的五官在傅青逸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拓印、呈现,像一幅失去了生机的画,又像一尊丢了金身宗庙,不得不在尘世翻滚间染上污色的神。

  难以言喻的、悲天悯人的本性在傅青逸身上涌流。

  谭佑霜阖上眼睛,死死咬牙,有一种泣血哽咽的冲动。

  幼兽般的呜咽声支离破碎,在空荡的空间内响起。傅青逸包容地低低叹息一声,将手搭上孩子模样的他的脸侧。

  冰凉的指尖比眼泪的温度还低,梦里的两个人却浑然未觉,谭佑霜觉得对方的皮肤好像带着火星,能轻易将他燃烧殆尽。

  傅青逸的指尖沿着泪水流经的轨迹将其擦拭干净,然后旖旎又圣洁地抚摸过他的眉骨,鼻梁,嘴唇……

  最后,傅青逸捧着他的脸笑了。

  “都长这么大了啊。”

  他听见傅青逸这么说,像是神明道出了什么开启诅咒的罪恶密语。

  大朵大朵的血花瞬间从傅青逸身上绽放开,苍白无血色的画布倏地被胭色覆盖,雪白天地间出现了点点红梅,昳丽的色泽刺得人两眼发痛。

  傅青逸冰冷的手沿着他的脸颊滑落下去。

  曾经走在他之前的高挑身躯逐渐变得扭曲透明,变成漩涡,然后一阵水波一样落在地上,缓缓从谭佑霜前流走。

  谭佑霜猛地跪下去,伸出手用力地痛苦地去捞那缓缓流走的河水。

  然而入骨只有一片冰冷。

  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来。

  不要,不要——

  谭佑霜声嘶力竭地喊着,喊着,身体一抖,猛地惊醒了。

  他睁开眼,身上汗涔涔的,被子早就被踢到了一边,浑身上下冰凉一片。谭佑霜一摸背上,发现皮肤和衣物上也全是惊惧而出的冷汗。

  怎么会做这种噩梦。

  他斜卧在床上,一呼一吸,过去良久都未压下那一阵阵的心悸。

  谭佑霜往旁边一侧,手背掩住眼睛,脸颊挨到一片湿润。他伸出手去摸,才发现枕头已经被眼泪沾湿了。

  探头望去,此时夜色尚浓。

  ……

  傅青逸没想到今天会这么早看见谭佑霜。

  他刚跨过教室后门,就看见谭佑霜表情很臭的坐在那里,整个人像一尊失去了生气的木雕,眼神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死气。

  “怎么了?”傅青逸放下书包,坐在座位上,关切问。

  谭佑霜的眼神很复杂,他抿了抿唇,隔了很久都没说一句话。

  “没事吧?”傅青逸手臂微抬,想在他眼前晃晃手唤回谭佑霜的心神。

  傅青逸不知道的是,这个举动和他梦里将手抚摸上谭佑霜脸颊的动作太过相似了。

  甫一动作,谭佑霜便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去扣住了傅青逸的手腕。

  傅青逸没有挣扎,也没有多问,只是安静而执着地看着他。那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算得上包容的温情。像火,像河,也像梦里盛放的血。

  半晌,谭佑霜才挪开目光不和傅青逸对视,他指尖蜷了蜷,僵硬说:“……我梦见你死了。”

  傅青逸一愣。

  谭佑霜梦见他死了?怎么会呢?

  “都是梦。”

  傅青逸重复说:“只是梦。”

  “我知道。”谭佑霜脸色还是很难看。

  他没想到自己做个梦还能哭出来,挺丢人的,但他更不想回忆的是梦里看见傅青逸身上溢出鲜血时的那种痛感,成千上万根刺随着溢出的血花一起扎进了谭佑霜心里。

  太难受,太压抑,以至于那不像是一个梦。

  光是看着,谭佑霜就仿佛跟着傅青逸一起死了一遍一样,浑身上下都有一种痛苦到极致的麻木和崩溃。

  看向谭佑霜紧锁的眉头,傅青逸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在早自习下课后,他才一边从桌肚中抽出书本,一边垂眼道歉道:“对不起,昨天不该给你说那些的。”

  他的确没想到谭佑霜会因此做噩梦。

  因为他的话语而导致另一个人的心情变化,这是不应该的。

  他并不希望有人会因为他的死亡而痛苦——哪怕只是个梦,哪怕那是假的。

  又来了。谭佑霜看着对方脸上的淡漠表情,想:傅青逸身上那种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突兀违和感。

  在傅青逸的视野盲区里,谭佑霜正在用力地攥着自己的校服裤子。

  他用力到指尖都泛着层白,手背上青筋已然绷露,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谭佑霜攥着校裤的手始终没有卸力,黑色的裤腿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皱褶。

  谭佑霜想,他讨厌那个表情。

  谭佑霜抬眼看了一眼时钟,声音平静无起伏道:“你等会儿下课和我出去一趟。”

  昨晚画了小半张脸的周怡素本想转过来和傅青逸开几句玩笑,骤然听见谭佑霜这般约架似的冷淡话语,登时在前面鹌鹑似的窝着,不敢说话了。

  她发觉谭佑霜状似平静,语气中复杂的情绪实际明显到一听便知。

  怎么了?

  周怡素大气也不敢出,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下课还看见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聊天呢。

  傅青逸坐在位置上,抬眼,顿两秒才回。

  “好。”

  第一节课下课后,傅青逸没去管一群想涌过来恭贺他喜提校花名号的同班同学。

  昨晚在十二点截止时,他已经以6078票比4010票的碾压性优势战胜了嫂子纪霖,成功在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扶持下成为江北高中新一届校花。

  也就是这群家伙一路把照片上的人实际是男的传播出去的,不然肯定没有那么多喜欢看热闹的家伙给他疯狂投票。

  晚睡的傅青霜还非常邪恶地发了消息恭喜傅青逸,并且再三声明自己当真是个好哥哥,五票全无私地投给他了——他甚至发动了许长昼给傅青逸投票。

  ……罕为人知的是,纪霖也发自内心地把五票全投给傅青逸了,毕竟她一直都觉得对方很好看,如今也算是多了一个验证自己审美的机会。

  傅青逸人缘好,得了个校花大家都乐得来逗弄他两下,全班的气氛热闹,人群吵嚷,但傅青逸完全没有和大家玩闹的心思。

  “抱歉啊,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他冲想要起哄的大家抱歉一笑,然后追上兀自走在前方的谭佑霜,边走边问:“去哪儿?”

  谭佑霜没有回答。

  他抬头冲上方冷冷一瞥,奔走的速度快得像风。

  在绕过了一个又一个监控后,谭佑霜终于在一个无人的死角停下。

  傅青逸左右一看,发现周边全是高耸的树木,树荫浓密,人迹罕至。除了学校里躲着老师抽烟的人常常来这儿,剩下的喜欢往这儿钻的无外乎就是喜欢打群架的那一帮人和偷偷摸摸想要亲热小情侣了。

  谭佑霜把他拽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

  正当傅青逸纳闷着,谭佑霜忽然转过了身子。

  他冷厉的眉眼压着,薄唇紧抿,浑然是一副山雨欲来的凶狠模样。

  两个人的距离随着谭佑霜的转身骤然拉近。

  傅青逸面不改色地止住身形。

  换做别人,说不定就以为谭佑霜谭大校霸要抡着拳头开始砸人了,然而傅青逸却完全心平气和地站在那里,心情平稳,静静候着这尊心情不佳的大佛说话。

  鸟雀偶然的啁啾声在安静的树林中响起,清脆婉转。

  两人傻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将近一分钟,大眼瞪小眼。而寂静的林中只有鸟鸣回荡,谭佑霜几次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两眼盯着傅青逸,一个音节也没有吐露出来,忽然哑巴了似的。

  “诶。”傅青逸被谭佑霜那个有些委屈的眼神看得不自在,于是他扯开嘴角笑了,有意调侃说:“谭小同学这是把我叫过来干吗呢——”

  伴随着静谧气氛的打破,另一个人突然张开手臂,学着昨晚拥抱的模样将自己送进了傅青逸的怀里。

  “别说了。”谭佑霜下巴搁在了傅青逸的肩窝处,他用力地收紧臂弯,闭上眼睛,呼吸声沉重。

  别说了,别笑了。

  谭佑霜喉结一滑,半晌,才闷着声音解释:“我难受。”

  “给我抱一下就好了。”

  ……小狗的尾音是抖的。

  这句话把傅青逸砸得脑袋有点空。

  就像昨天傅青逸忽然走过去拥抱了谭佑霜一样,他的好学生有样学样,也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地扑到了他怀里。

  谭佑霜用的力气很大,非常大,鲜少与人有如此直接亲密接触的傅青逸被他勒得脑子一片空白,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谭佑霜抱了他。

  而且听语气的话……貌似还是在委屈巴巴地撒娇。

  感受着埋在自己颈窝处的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傅青逸哭笑不得地伸出手去想把谭佑霜的手扒开。

  抱就抱吧,可小狗实在没轻没重,傅青逸被那扣在背上的两只手臂勒到胸口发疼。

  唉,小狗。

  “为什么难受,给我说……”说。

  傅青逸想问他缘由,才将手抬起时,却又忽然顿住了,心尖一种无名滋味上涌。

  他口中尚未说完的话也兜兜转转变成了一点无奈的、下坠的叹息。

  他发现了:

  ——谭佑霜在颤抖。

  不光是方才说话的音调,而是连带着整个人都在发颤。

  他曾经看到发烧的谭佑霜在人群中挥拳如风,曾经见过他一脚把黄毛踹到墙上的潇洒与冷漠,也曾经见过谭佑霜涨红着脸骂他的别扭与羞涩,独独没有见过谭佑霜流露出这种情态。

  他抱住傅青逸时,就像濒临溺水死去的人抱住无垠海面上唯一的一块浮木。

  两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傅青逸颈侧。

  好烫。

  傅青逸把手搭在谭佑霜柔软的脖颈处,抚摸着他圆润的,一节节往下生长的颈骨,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