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枝坠下幽兰苑的情景电光火石般地在眼前闪现。
那天他依然穿着那身金丝长袍,上好的金蚕丝织成,锦缎闪着柔和的丝绸之光,与他一头栗色长发交相辉映,俨然是一位艳丽贵公子。
他微微仰着头,凤眼透着宁静安详,嘴角弯弯,对沈渊露出一个微笑,明媚而优雅。
沈渊被他耀眼的笑容所震撼。他明明已经濒临死亡,却一脸释然,好似解脱了,全然没有责怪沈渊的意思,明媚得仿佛眨眼即逝。
“幼枝!幼枝!!——”沈渊梦里惊呼着,身体不停地出冷汗。
“天地路悠悠,我已经得了自由——”
“我并不怪你——”
沈渊耳边回绕着幼枝的声音,朦朦胧胧,如雾一般缥缈,不确定具体方位,一字一句却听得很清晰。
“我要走了,小子——”
“不!不要走!”沈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眼前却是一派宽平严洁的房间,香炉里青烟袅袅而上,飘然婉转,房间充满药香。
清透的晨光从床边的木窗洒下,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槐树上,鸟儿雀跃地欢叫。
周围一片寂静安然,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都是一场梦罢了。
“主人——”熏守在沈渊床边,见他醒了,便试探性地低低唤了一声。
“啪”地一声脆响,沈渊用力甩给他一个巴掌,含泪怒喝:“是谁让你杀死幼枝?”
这是被熏带离幽兰苑,跟着向延与何梦访重回蓬莱岛,在楚云的药阁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熏低垂着头,双眼盯着自己脚尖,似在低头认错,“是……是我自作主张。”
沈渊气得牙痒痒,藏在被褥中的手紧紧攒着,青筋暴凸。他在努力地压制怒火。
半晌,怫然一掀被子,双脚落地下到地面,背过双手去,转过身背对熏,说道:“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今日之后,你我鸥鹭之盟已尽。鸟儿远之八表,臾还于天地间,自由自在,在我身边只会束缚你。”
言语中的意思是在赶熏离开。
他着急为自己的行为解释到:“离九离季春祭典只有半月不到的日子,如今寻不到师琉璃尸身,那就找不到当时的证人,况且这次典山有备而来,已经将主人的计划全盘托出,那些妖域民众、士兵主人也不能再利用了。既然我们不能在妖域耽搁下去,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幼枝!离开妖域的好!”
沈渊道:“可我答应让幼枝走。”
“那又怎样!幼枝暗中中伤主人,让他走是主人大度,不让他走又怎样!”熏的状态在癫狂与理智之间,似被执念侵蚀。
沈渊看着这样的熏,心里无比自责,因为熏的执念就是他的执念。他道:“你不觉得这么做很残忍吗?”
“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杀了幼枝,我们才能顺利离开妖域。”熏觉得自己那么做是最佳方法。
沈渊有些害怕现在的他,不自觉地后退远离,“不,不是的熏。就算幼枝不杀害我们也能离开妖域,妖域的民众很多都很信任我这个大祭司,他们会让我们离开的,说不定还会支持我们。”
“主人为什么还是这么天真?我说了,典山有备而来。勒光的仆人、幼枝、无名奴隶与我这具身躯的父母,最后到来的浩昌,这些人无一不是来揭穿主人的,难道主人一定要等到墙倒众人推才下定决心吗?”熏向沈渊走去,步步紧逼。
沈渊一退再退,终于后背靠上冰冷坚硬的墙面,退无可退。他一把推开熏,说道:“你为什么不懂呢?就是因为幼枝的死我们才会墙倒众人推!无论典山是不是有备而来,只要民众相信我们,那么他的那些举措都是无用功。”
熏愣住,奇道:“是吗?”
沈渊道:“是的。”
熏道:“可,我都是为了主人好啊——”
“你这么做我心里只会更不好受。”幼枝坠下幽兰苑的画面一直在沈渊的脑海里回放,一瞬间他的鼻尖发酸,眼角噙泪,“我不想让这些无辜的人卷进来。”
听到何梦访消息的那一刻,沈渊就知道妖域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本就有去意,只是绝不能以幼枝的死亡做突破口。
他也知道,熏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如果不做得那么决绝,居狼首先不会让他们离开妖域。
既然汪盼能追随他转世,来到妖域,就说明他足够执着,也豁得出去,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当然,当他们还是汪盼、沈渊的时候,汪盼并没有坚持陪他到最后,西轩门上,他甚至无动于衷。
沈渊并不怪他,只是觉得这一切很矛盾。
既然自己死后他能抛下一切追随他,为什么死前会默默无声?
那么居狼完会不会不顾当时妖域民众的反对,强行留下沈渊?
沈渊吃不准,只能以最坏的可能性打算着——居狼会不顾当时妖域民众的反对,强行留下自己。
有自己的前车之鉴,沈渊不能让居狼和自己一样,遭到万人唾弃。
且,此次典山前来,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弄得他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他不确定典山还有没有其他计划。
他心里隐隐不安,只怕自己做的这件事不会成功,到时只会无辜连累了身边的人,得不偿失。
沈渊心意已决,冷声道:“目送归鸿,绝不挽留。”
“主人!”熏扑通一声跪下,哀嚎恳请道:“我不想离开主人!我以后绝不会擅自自作主张了,还请主人不要敢我离……”
“我让你走!”沈渊大声喝道。
彼时,药阁的门“吱嘎”一声打开,楚云走进来,他不忘关上门,以免被别人发现,毕竟他们身处蓬莱岛上。
他款步上前,捞起跪倒在地的熏,劝道:“你就先离开吧,不然这样大声吵下去引旁人怎么办。”
熏挣扎道:“可是……”
“沈渊让你离开他,而你不离开他不就行了。”楚云拍拍熏的肩膀,“进退有度,也不一定待在沈渊身边就是没离开他。”说罢,他将熏往药阁外推去。
熏一步三回头看看沈渊,见沈渊没什么反应,便不情不愿地展翅高飞,翱翔于九天之上。
药阁只剩下楚云与沈渊两人。
早在以前,沈渊就与楚云没太多接触,但有一点他心知肚明:楚云一直站在汪徊鹤那一边。以前他没有挺身而出,现在又怎么可能会呢,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渊直接问道:“副岛主会帮我不会是典山的计划之一吧?”他大胆猜测道:“说不定汪徊鹤就埋伏在药阁中,随时可以冲出来,要我性命。”
“你现在只是一具死尸,哪儿还有性命可取?”楚云看似温和,言语却很犀利:“要说你的魂魄,也已憔悴不堪,不是我睁一眼闭一眼让何梦访拿锁魂钉回去,估计你现在已然魂飞魄散。”
棋逢对手,沈渊没有言语可反驳。他短暂顿了顿,只能谢道:“那多谢副岛主慷慨相助。”
“我此意并非助你,而是助岛主。”楚云眉眼温润,眼带笑意,眼尾较常人比较低垂,显得人格外无辜温和,说话也慵慵懒懒,不具攻击性。
可方才那段话却如藏在黑夜里的利刃,泡在蜜糖里的毒药,刺痛了沈渊的神经。
沈渊道:“这么说,你果然还是要至我于死地。”
“并非。”楚云反问道:“你对你无辜杀害的那些人有没有感到愧疚?”
沈渊想到幼枝,神情黯淡下几分,说道:“有很多。”
楚云又问:“你会因为对他们的愧疚而放弃你的计划吗?”
沈渊默默思考片刻,迟疑地摇头,说道:“不会。”
楚云道:“事已至此,半途而废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而迷途知返却已然找不到回去的路。既然横竖都已经事已至此,进退两难,不如继续做下去。”
楚云一番话与沈渊方才思考的问题重合了。
沈渊颔首,感慨道:“总是那一句事已至此,近退两难。”
楚云叹口气,似乎在为谁感到惋惜,“其实岛主也处在如你这般的处境当中。”
沈渊感到十分意外,笑道:“汪徊鹤一向坚信于自己所作所为的对错,哪怕失去再多也不会后悔回头,他的小指不就是这么没的嘛。”
“岛主确实是这样的情况。”楚云赞同。
沈渊问道:“那汪徊鹤所谓何事进退两难?”
楚云只说了短短两个字:“为你。”
“我?噗!哈哈哈!”沈渊更加感到不可思议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合不拢嘴,身体前呼后仰。
楚云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笑完了,擦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嘴角依然上扬,止不住笑意,笑着说道:“副岛主一本正经地开玩笑,的确很好笑。”
“说汪徊鹤为了汪盼感到后悔,我觉得还可信,毕竟他们是父子,父子哪儿有隔夜仇?可副岛主却说是为了我,那简直……”沈渊搜肠刮肚,想找一个词形容那种不可能,可没有找到。他道:“总之是不可能的事。”
“盼盼的母亲并不是岛主的妻子,盼盼也不是岛主的孩子。”楚云用最温良的语气说着最让人震惊的话。
闻言,沈渊僵住。片刻后,他开玩笑地问:“不会我才是汪徊鹤的孩子吧?”
楚云斩钉截铁地给了沈渊一个明确的答案:“绝无可能。”
沈渊松口气。
想想汪盼,好好一个人,硬是被他养成了一张面瘫脸。
必要时候,大义灭亲。
这样的人适合做友人、同盟伙伴,而非家人。
沈渊宁愿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也不愿意让汪徊鹤做自己的父亲。
“那是?”沈渊问道。
楚云道:“其实岛主的妻子并非人,而是一只傀儡,盼盼则是一只魂魄不齐全的青鸟。”
沈渊想到在熏还是鸟儿的时候,除了和自己,几乎不和别人亲近,而独独对汪盼例外。
当时他还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一听楚云的话,他立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