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离拉着安之的手腕,一刻不停地带着他去到言师的藏身处。
她与陈永凤很有夫妻相,从脸到身材。她是矮小敦实的,头顶才堪堪过安之的最后一根肋骨,步伐却异常地疾速,安之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她。
有这般焦急的反应很正常。她的孩子、丈夫可都被言师害了去。
他们穿过南召的闹市,进入阡陌。
薄云淡淡,风吹麦浪,郁郁葱葱,如燃烧般地生长着。
安之抬眸看去前方,田间小路蜿蜒,悠长宁静,尽头是座高山。
山体巍然耸立,肉眼可见的一条小道嵌在山的正中央,仿佛有人一刀劈开了这山似的。
小路崎岖升攀,直通山顶。
这时,在夏日强烈的阳光照耀下,那山顶闪出一道耀眼的光。
安之心下明了:目的地肯定是那山顶。山顶定有一座建筑,这才会发出那一点闪光。那建筑就是言师的藏身处。
不过那山有个几千尺高,安之爬得气喘吁吁。朱离却面不红,心不跳的。他可才二十好几,正是旺年,怎么能还不及一位中年妇女呢!
碍于面子,安之咬牙跟着朱离一起上山。
半山腰上,朱离突然改变了方向,带着安之走进一条羊肠小道。
尽头是座筒子楼。
楼的大门紧闭,铜锁锁住,二人进去不得。
朱离松开了安之的手,仰头望着筒子楼,满眼温柔遗憾与深情,语气极缓地说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我想再看一眼这楼。”
安之累得两股战战,二话不说,点头答应下来。
随即,朱离走向筒子楼,双手轻轻覆上,一边摩挲,一边绕着楼外走动。
烈日当空,安之不想遭太阳暴晒。正巧一棵柿子树从筒子楼里漫出一株枝丫,投下一处阴凉,他便走了过去乘凉。
腾起团团热气,烤在脸颊上,暖烘烘的,安之热得要死,一抹脸上,一滴汗没有。他叹道:“果然仙女神君都是不出汗的。”说罢,嫌沈渊那一头银白长发披散着,不仅碍事,还贼拉热。他本想扎起,可左右没有皮筋,只能放弃。
突然,一任凉风袭来。
只觉有什么东西从安之面前撩了过去。顿感不寒而栗,他目光随着那风看去,直直望向筒子楼的大门。
门上两只黄铜铸的狮头,嘴里咬着两枚黄铜圈,黄铜锁将铜圈锁得紧紧的。可随那阵阴风的吹过,那铜锁居然动了一下。
重重的铜锁砸在筒子楼的门上,发出“咚”的一声。安之身体跟着抖了一下。他咽了咽口水,高声喊道:“离姐姐,你还在吗?——!”
筒子楼的后面传来朱离的回答:“我马上来——!”
安之这才安下心来。他只觉青天白日,日华煌煌,应该不会有什么“好家伙”敢出来,便壮起胆子,去那门边看个究竟。
小心翼翼,步伐轻缓地靠近,他终于走到大门边。
有道门缝,附眼看去。
筒子楼里开满了素馨花。
这花长不高,矮矮地铺满楼中,没一点空余。花丛一朵一朵地挨着,叶子绿得刺眼,在那枝上开满了小巧的白色素馨花朵,青青白白,相互交融映衬。
楼里被其衬得一点不可怖,配以夏日蝉鸣,倒很恬淡宁静。
安之长舒一口气,彻底放心。他转过身来,离开大门。
彼时,朱离已经绕着筒子楼走满一圈,从另一侧出来。
二人离开此处,继续向山顶走去。
到了山顶,只看到一座寺庙。
相比大门紧闭,神秘的筒子楼,这座古刹更让安之感到后背发凉。
它已经荒废了,断壁残垣,横七竖八,荒草丛生,枯草在无风的白昼摇曳不定。
荒凉中,一棵柿子树却枝繁叶茂,枝桠上吊了不少青柿子。
朱离忽然说道:“你进去吧。”
安之低头看她,问:“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朱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棵柿子树,说:“我一妇道人家没什么本事,就不去给你拖后腿了。”
安之觉得也是,便独自进去了。
古刹荒废了,门却巍然耸立。安之站在门外,脚下是堆积了不晓得所少年月的陈年腐草,脚感不错,松松软软。
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毕竟他也没啥本事啊。
“要是居狼在就好了……”他喃喃道。
突然,有人从身后大力推了他一把。他往前扑去,踉踉跄跄地进了寺庙中。
待站稳身体,回头看去是谁推的他,眼前却忽然变了模样。
寺庙的断壁从残破处快速拔起,如雨后春笋,生长迅速,眨眼间一座古刹宝寺便构建完整。
安之驻足仰望四周。
这庙不是富丽堂皇的。
青石地面,红色漆柱,木质房梁,金身神像,朴质不失庄重,还能闻到浓浓的香火味。神像垂眸,雕刻的是人们对神明的刻板印象中的模样,他看不出来是谁,可神像上方有一匾额,烫了四个大大的金字——显圣婖妙。
庙里供奉的神明是谁便不言而喻了。不是安之喜欢的神明。
他不合时宜地感叹道:“这现实中有这般奇观,房子也不会这么贵了——一秒钟建好一栋房子。”
“孽海无边,翻腾无止,终而复始,始而复终,轮转无穷——”
安之耳边响起一道缥缈的声音。闻之宁静悠远,好似要把人带离这世间。
他半张两片红唇,仰头盯着婖妙的神像,瞬间便陷入了这声音中,神态痴迷,无法自拔。
他看到神像中化出一缕薄烟,缓缓向他逼近,扑向脸颊,撞散了,消散于幽冥。
那声音又在安之耳边唤道:“望着我,直到死去——”好似一男一女在一同说话。
“好——”安之答应了他们。
“你说你信仰我——”
“我信仰……”眉头轻蹙,安之双眼望着“显圣婖妙”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怎么也说不出来“信仰”两个字。
“说你信仰我——”
“我……”安之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说出来——”
“我……”安之一直皱着眉头。犹豫半晌,突然握紧双手,破口大骂:“我信你个鬼!诬陷我不说,还要了老子命!好不容易活了,还来要老子死!叫我信仰你?!这种话也就你说得出口!你怕不是个脑残!”
“你!——”
“我什么我?你把我害得这么惨,还叫我信仰你?你怎么这么蠢,这种事都想不明白?我看见你的神像没有砸了已经算很克制了!”安之“呵呵”冷笑两声,“信仰你?——可笑!太可笑了!——我可是恨你恨得牙痒痒啊!——”
说着,安之狞视到婖妙的神像,眼底寒火满溢出来。
盯了一会儿,他舔舔后槽牙,移开双目,环顾庙宇,目光锁定了一根立在墙角的铁锤。他走过去,脚步平缓,看不出任何情绪,伸手拿起木柄,将铁锤扛在肩上。
锤子有些重,一下子扛在肩上,硌得肩膀疼。他呲了呲嘴,拿下锤子,老老实实抓手里。
婖妙的神像建在高台之上,他狼狈地带着铁锤爬上去。
“如赤子厄所说,沈渊是一位顾忌别人太多,忘了自己感受的人,所以我刚才替沈渊克制。可是我不是他呀。”说罢,安之抡起锤子,狠狠地砸在婖妙的神像上。
一下,两下、三下……
咚!咚!咚!……
“温柔天真这种东西我有,但是不分场合地温柔天真就是懦弱愚蠢,只会害死自己和别人!”
神像的脑袋脱落下一块,滚落高台,四分五裂。
安之觉得不够。
那一个月受到的折磨,光是这般完全不够泄愤。他继续砸。他要把这神像砸得粉碎。将婖妙、汪徊鹤等等全部揪出来,让他们如这神像一般,挫骨扬灰。
他的表情与神态逐渐变得不对劲,变得十分狠厉,完全不似平常的他。
“哈哈哈!——”他扬起嘴角,咧出一抹尖锐病态的笑容,“你不是附在这神像上嘛,我把这神像毁了,看你还能不能再在我面前出现!”
“你错了,我不是婖妙娘娘——”那个声音终于说话了。
安之停下动作,眉目瞬间明朗,眉目间蕴藏的阴戾刹那消失不见,“对啊,你还是言师!我怎么给忘了?——”
话音刚落,后脑勺突遭一闷棍。
君子报仇,啥时候都不晚。当安之在是庙外踌躇的时候,便是被人算计推进了庙中,现下又遭人暗算,吃了一棍,他自然是要看看这个是谁的。
在失去意识,即将顺势倒下去时,他用尽气力,强撑意志,留出一条眼缝,去看清那人的样貌。
……
安之醒来时,听取蛙声蝉鸣一片,映入眼帘却是陈永凤家被他砸了洞的别墅屋顶。
“你醒啦!”
朱离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嗯——醒了——”安之出声敷衍朱离,跟着转过身背对她。
他在思考:那个在言师庙打晕他的人不是言师,而是位活生生的人。是个男人。
他也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样貌。
皮肤细腻,五官精致,瘦巴巴的,不过脸型比较圆润。肉全长脸上了。白白胖胖,两颊突出。
那么,即是一位活生生的人出现在他的身后,朱离有可能看不到吗?
难道言师对他使用的幻境,朱离也受到了影响?
“姐,”安之沉声喊道朱离,问道:“你在言师庙外有没有看见我在做什么?”
朱离回答道:“我只看见你在搬来块大石头拼命地砸地面。哎呦,当时你的样子挺可怕的。”
这就很奇怪了。朱离能看到安之在做什么,怎么会看不见一位活生生地大男人出现在他身后?
他继续问:“还有呢?你还有看到什么吗?”
朱离道:“没有了。”
“真的没有?”安之又向朱离确认一遍。
朱离依然回答他道:“没有。”
安之翻身,仰面躺着,双眼注视别墅屋顶的大洞,喃喃自语道:“难道那个人也是言师制造的幻觉?……”说着,伸出手,摸向被那人甩了一闷棍的地方——后脑勺。
银发覆盖下,那里明显肿起一个大包。指头用力一摁,“嘶!——”刺痛感直击脑壳,他的五官一瞬间皱成一团。
叮铃——安之疼痛难忍之际,陈家大门门铃响起。
朱离道:“有人来了。我去开个门。”说罢,起身去开门。
安之不摁后脑勺的大包倒没感觉,摁了之后,胀热疼痛。他忍着疼痛,举起中了言师言灵的左手,双眼怔怔地注视。
他想:幻境中的人也能伤人吗?如果能的话,我的左手在中了言灵咒之后为什么再触碰不得人了呢?如果不能的话,我的后脑勺怎么会这么痛得这么厉害?
这一切太矛盾了。
安之弄不明白,放下左手,闭目沉思这问题。
忽然,鼻腔里充斥一股恶臭。
这臭像极了在董天逸庄园中,打开简松箱之后散发出来的那味道。
是尸体高度腐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