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岁理在半空中急速坠落, 凌冽的风逼得他睁不开眼。

  【法涅斯,降落。】

  他的风衣和围巾忽地从他的身上脱离,在凌冽的风中迅速鼓了起来,鼓成了一只降落伞, 一阵拉扯的疼痛, 他骤然被拉住。

  剧烈的颠簸和震荡中, 下降的速度不断减缓, 终于,他和降落伞平衡下来,他缓慢地降落下去。

  关岁理终于松了口气,他瞄准着地下的位置,望到了不远处就是一片航天港, 他迅速朝着那个方向降落下去。

  他得尽快离开这颗星球,越快越好。

  关岁理落地后, 将降落伞草草收好, 朝着航天港跑了过去。

  这里的建设水平不够高, 航天港外尽是草丛, 他在草丛间穿梭, 远处窸窸窣窣传来同样的奔跑, 关岁理骤然听到,迅速放缓了脚步。

  他朝着那处靠近, 迅速拨开了草丛, 然后, 看到了一个一身灰扑扑的人。

  关岁理都罕见地愣住了, 即使现在无比混乱, 联盟各种问题存在, 他也是第一次见一个人能把自己搞成这样狼狈的模样, 头发里全是灰尘,衣服蹭了乱七八糟的颜色和油渍,脸都快看不出颜色。

  简直,就像个流浪汉。

  流浪汉也吓了一跳,瞧见关岁理才松了口气,片刻礼貌点点头:“你也是跑出来的?”

  前方忽地响起播报,流浪汉立刻拔腿就跑:“快点,飞船要开了,再不跑,这里那帮畜生能把我们都磨死。”

  关岁理立刻跟在他身后。

  接近航天器的时候,关岁理竟然对这种最先进的交通工具产生了反感,可他吸了口气,再次朝着船舱跑去。

  大门口,检票员嫌弃地拦住了他们:“有票拿票,没票交钱,十万结构币,别这么看我,我就是个检票的。”

  流浪汉立刻为难地僵住了,半响,他尴尬说:“我的钱一路上都花光了,”检票员抬脚就要进去关门,流浪汉立刻拦人,还没碰到,检票员尖叫:“别碰我!”

  流浪汉立刻惶恐收回了手,哀求:“我在首都星有房子,等我回去处理掉,一定给你。”

  检票员气冲冲就往里走:“抱歉,我们要起飞了,请离开。”

  流浪汉踌躇立在原地,却不肯走:“真的,求求你快让我走吧,我不能待在这里了。”

  检票员不耐烦:“那你身上有什么,拿东西抵也行。”

  流浪汉千恩万谢,立刻在浑身搜刮起来,可摸了半响,一身狼狈什么都摸不出来,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路上太急了,都丢了,没了。”

  检票员眼尖地盯着他怀里的东西:“你怀里是什么?”

  流浪汉立刻更抱紧了些:“这是我的画,我画了整整三年,等画完,老师说我可以申请权限升级的,我就剩这个了,我快升级了。”

  检票员立刻扫了几眼画板:“让我看一眼?”

  流浪汉愣在原地,半响,还是抖着手打开了画板,画板和流浪汉一样脏污不堪,打开后内里却洁白无暇,夹着的画纸点金描彩,跃然而出一种目眩神迷的美。

  黑乎乎的流浪汉和整张画格格不入,如果不说,谁也想不到这幅画出自他的手。

  流浪汉痴迷地看了一会,立刻阖上:“真的,你看,等我升了级,我给你更多的钱。”

  检票员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听到声音才醒悟过来,他忽地一个狠绝:“要么画给我,要么你走。”

  流浪汉浑身都在抖:“你怎么能这样……我……”

  检票员已经往里走,流浪汉凄厉地喊他:“我不想死啊。”

  “等等,”关岁理不由自主喊出了声,检票员和流浪汉同时看过来,关岁理却觉得窘迫,他账户里一分钱都不剩,身上什么都没有。

  他微微抬了手,余光却注意到了周围无数巡视的警卫,片刻,他松了手,把怀里团成一团的降落伞递了过去,“我只有这个。要是够了,让他上去。”

  检票员望着那团丑不拉几的降落伞,捏着鼻子看了看,放到机器上扫了一下,片刻惊讶地说:“特殊材料的?”

  流浪汉不禁眼里又有了光,检票员说:“不过还得找人再分解,估价就五万,想帮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最后看一眼流浪汉:“快点,走不走。”

  流浪汉眼底的光再次熄灭了,他惶恐着自己的生活,他看着检票员已经在关舱门,终于抑制不住大喊:“等等!”

  他终于紧紧抱着画板:“给你。”他眼下泪水滑落,两行清晰的肤色在脏污中显现出来,才发现,这人的肤色那么白,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白。

  他大喊:“给你!让我上去,我不要死在这儿!”

  他再也不想跟人抢一包垃圾只为填饱肚子了,他要活下去。

  他一把扔掉了画板,冲上了航天器。

  检票员嫌弃地拎着那个画板,片刻变出个袋子装着。

  然后自己抬手在机器上扫了下,机器显示乘客通过。

  检票员扫完,不耐烦冲着关岁理一转头:“你愣着干什么,要开船了,今天心情好,算他给你一起付了。”

  关岁理对航天器的抵触一瞬间到达了顶峰,他望着那个黑洞洞的舱门,觉得船舱就像一头会吃人的怪兽。

  身后警报声忽地从四面八方响起,无数盘旋的飞行器扫描盘旋,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八方围剿,他这一刻,宁愿自己死了。

  可是他还是咬着牙冲入了航天器,这世界,真的糟糕透了。

  一进航天器就是一股酸臭的味道,舱内都是形容狼狈的人,流浪汉混在一群人中,竟然并不突兀,关岁理大概知道这艘航天器究竟是在干什么了。

  一船人都缩在角落,整个航天器内安静得可怕。

  航天器在不断的警报声中起飞,去往下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更坏的地方。

  这趟旅程同样不会短暂,可是这次没有人分发食物,却没有一个乘客再去闹了,他们仿佛早就默认了这样的结果,早就明智地不去抗争。

  关岁理偶尔听到乘务组聊天,他们对航天器内这些人的称呼是——流民。

  这里比上一关的恶劣环境还让人难以忍受,上一关他们至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在这里,关岁理满心愤怒,却不知道该找谁。

  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错了,每一个人,都好像不过是个执行者。

  这简直是一场黑暗大逃亡。

  关岁理跟随这架航天器走了几天,忽地,一直沉寂的广播第一次响了起来。

  “尊敬的旅客,本次航天器发生故障,宇宙航天公司将为您免费换乘另一架航班。”

  “换乘航班已接轨,为了您的安全,请乘客们尽快前往。”

  航天器中的人们迷茫片刻,像是还没听明白。

  直到一堆乘务组过来,把他们轰到了连桥,他们才慢慢走了过去,来到了另一架航天器。

  这架航天器明显新了很多,人们都有些胆怯,怯懦地打量着。

  身后的大门即将关上,他们不安地喊了几声:“有人吗?”

  安安静静,他们恐惧到转身就要跑,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站在大门口的乘务组长对他们露出一个笑:“饿了吧,我们给你们准备了点吃的。”

  所有人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乘务组长提高了声音:“我们的船长听闻了诸位的遭遇,对你们的遭遇非常不满,才派我们出来接你们,诸位不要害怕,我们不会像那些无良的航天器一样,你们可以在这架航天器上获得你们应有的一切服务。”

  人们还站在原地,乘务组长微笑:“我知道,光说无法取信大家。”

  他打了个响指,就有乘务组推着餐车走了过来,一阵食物的香气飘满了整个航天器,混合着人们身上酸臭的味道,诡异得可怕。

  人们不约而同望向了餐车。

  乘务组长站在那里:“本次预计航程五天,降落星球编号DHY5627436,这里是一颗无名星,是船长为诸位提供的,虽然偏僻了点,但是诸位可以在这里暂时避难。”

  “你们解脱了。”

  这一刻,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流出了泪水。

  “诸位,请享用你们的晚餐吧,我们准备了淋浴间和干净的衣服,24小时开放,稍后诸位可以去使用。”

  这一刻,人们终于此起彼伏道起了谢,他们连日像猪狗般被踢来踢去,此刻仿佛再次找回了作为人的尊严。

  片刻,他们再忍耐不住饥饿,一拥而上,拿走了餐车上的餐,就地吃了起来。

  关岁理望着这一切,分明一切在变好,可他却总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没有动,他打量着航天器内的一处处装饰,观察乘务组身上的口袋,也没有发现任何危险物品。

  “先生,您不饿吗?”

  乘务组长忽然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份餐,关岁理警惕地退了一步:“谢谢,我暂时不需要。”

  乘务组长笑了笑,扫了眼关岁理跟其他人相比堪称整齐的仪表:“看起来您确实比其他人幸运,”他在关岁理的警惕下退了一步,“那么您饿的时候可以去用餐间,那里也会为您准备食物。”

  然后就转身走了。

  关岁理愣了一下,这个人竟然真的走了。

  可是他依旧没有完全放下心。

  他默默观察着航天器内的一切,人们吃完饭就迫不及待冲向了淋浴间,他们拥挤着,可是拥挤也不再带着紧迫,甚至还能听见几声玩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排在淋浴间外的长队终于消失了,人们都换上了宽松舒适的白色衣裤,那位乘务组长解释这样是为了避免有人不喜欢,只准备了最简单的款式。

  整个航天器内来来回回,走动的都是白色的人影,一眼看上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关岁理站在那里,一眼过去突兀地可怕。

  所有人走过,都会看他一眼,仿佛他才是个异类。

  可他确实不能去浴室,他甚至不敢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摘掉他的围巾。

  他脚步匆匆避开人群,去了空荡的用餐间。

  “您饿了吗?”

  一进来,乘务组长姿势标准地侯在那里:“我们这里有很多选择,您想要吃哪一款?”

  关岁理一只脚迈在那里,没有说话。

  乘务组长依旧是那副笑:“戒备心重些是好事,您如果不放心,我可以为您现做一份,我的手艺很好的。”

  他挽起袖子就进了厨房,他一进去,墙壁就成了透明的可供欣赏的模式,他在里面灵活地备菜烹煮,片刻就端了一盘饭一碗汤放在桌上。

  “简陋了些,如果您不满意,我可以再为您准备。”

  关岁理还是不开口,乘务组长就开门走了出去:“那么,这里留给您,祝您用餐愉快。”

  乘务组长离开后,关岁理才终于放松了些,他骤然感觉到一阵疲惫。

  来到这一关之后经历的一切就像一场真实的噩梦,他之前经历的所有关卡的恐怖都在这份真实下逊了色,最关键的,一旦他失败,这份真实将恒久地持续下去,成为未来的现实。

  他实在站不动了,他找了个位置坐下,面前的饭菜放凉了,他一直没有去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