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开心睡着了，歪在周渡的怀里，眼皮肿着，在梦里仍时不时滚泪。
周渡轻轻将他滑到下巴处的眼泪擦去，可很快就又滚下来一行。周渡温热地吻舔去，再一下一下，轻吻往上，直至嘴唇贴在他的眼皮上。
“别哭。”周渡叹着。
周渡其实挺平静。这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事，现在不过是回头去看罢了，跟那时那刻比起来，不算什么。
唯一遗憾的是，周渡不知道周舟是如何救他们的，甚至在那雪天里他遥遥看到周舟来了，还以为是梦，后面就彻底失去意识了。
想到后面的事，想到自己在国外刚醒过来的时候，周鸣推他到宋开心在的那家医院，在空荡的走廊上听到的哭声，那会他脑子混混沌沌，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哭，如今想清楚明白一切，他知道那是宋开心的哭声。
周渡又搂紧了宋开心，一直搂到宋开心疼了，无意识地哼哼。
周家伟敲了敲门，几秒后推开门，也没进来，就站在门口。
“二子，天都黑了，出来吃点东西吧？”他看到宋开心也在床上，顿时小了点声音，“开心睡了？”
这动静都没把小瞎子吵醒，周渡抹了一把他的额头，睡得都出汗了。
“嗯，让他睡会，我马上来。”
周家伟欲言又止，慢慢掩上门出去了。
周渡穿好衣服出去，闻到了炖牛肉的香气。
邹丽娟坐在桌边。小酒精炉上煨着牛肉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新鲜的青葱点在牛肉上头，添了几分生气。桌上还用小篓子装着几个柿子，个头滚圆，鲜橙欲滴。
周渡发现邹丽娟比过年前更瘦了些，走过去轻轻捏她的肩膀。太瘦了，一把就能握住。
邹丽娟立刻反抓住他的手，好像马上就能哭出来。
老一辈的父母不擅长表达情感，疲于奔命的农村父母更是这样，他们有的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对自己的孩子说一声“爱”或者真诚的道歉。周家伟跟邹丽娟就是这样，他们对周鸣，对周舟，对周渡，从来都不是“多话”的，没有说过爱，也没有说过对不起。
儿子在前几天那样疾言厉色地揭开他们隐藏了十几年的自私与懦弱，邹丽娟怕极了，又愧又怕，她甚至不敢进到儿子的房间，去问一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此刻，在心力交瘁的挣扎中，他来轻轻捏住了自己的肩膀。
这是一个无声的安慰，邹丽娟几乎当场落泪，可她依然无法表达，只能紧紧攥住儿子的手。
周渡没挣脱，邹丽娟的手细弱，可手指粗糙，掌心厚茧，这是几十年的操劳磨出来的。
牛肉香气氤氲几许，酒精炉里的火焰闪烁无声，周渡缓缓坐到桌边。
周家伟声音哑涩：“锅子辣，你喜欢的。”
周渡点点头。初中那个暑假过后，他成为“周舟”回到了这里，没一段时间，相熟的人都说他有点变了，比如爱吃辣了。
不过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没人会放在心上。现在回头想想，其实这都是残留在周渡身上的影子。
周渡吃着符合自己胃口的饭菜，眼光瞥到桌角那一篓的柿子。
“舟舟，我们一起回家！到时候有吃不完的柿子。”小周舟笑着跟他说。
周渡嗓间哽住，沉默着转开目光。
农村的天黑得很沉，寂静之中，不知谁家的狗吠了两声。
宋开心猛然被惊醒。刚醒身边就有人摸过来，搂紧，“不怕。”
是船船的声音。
宋开心放下心来，又偎进他怀里。
“饿吗？”
周渡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让宋开心觉得无比安全。
“还行。”
周渡亲了亲他的鬓边，“给你做点吃的？”
宋开心听了听时间，才发现都11点多了。“太晚了，吵醒邹姨他们了。”
“没事，我给你做。”周渡说着就起身穿衣服。
宋开心在黑暗中伸手，准确拉住了他的手。
“船船，我跟你一起去。”
“外面冷。”
“我不怕。”宋开心很坚持。
周渡无声笑笑，按开了灯，给宋开心套衣服，套了自己的很厚的一件棉外套。
周渡摸着外套，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开心，以后不怕开心了好么？”
宋开心在昏黄的灯下眨着眼睛，良久垂下头，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影子，颤啊颤。
“嗯。”
周渡揉揉他的头发，笑了笑。宋开心看不到，不知道周渡现在的笑容有多温柔，几乎让灯光都柔了下来。
两个人在厨房点着小灯，开小灶。
周渡用剩的鸡汤给做了一碗汤果子，又放了几根切碎了的青菜，没多做，怕晚上吃多了睡不好。
宋开心坐在厨房的小凳上，摸着碗一勺一勺往嘴里送。他吃饭慢，瞎子看不见，吃什么都慢，要一边摸一边吃，就这样小心着，一顿饭结束，往往桌上也洒着汤汁米粒。
周渡恍然想起以前的宋开心，啃红薯的时候大快朵颐，烫得直伸舌头。
“明天给你烤红薯吃？”周渡靠在灶台边，低着头跟他说。
宋开心笑了下，“你以前，老给我买红薯。”
“我还总想要大的。实际上吃完一个都给我撑坏了。”
周渡抱着双臂，目光低垂，一直看着宋开心。
“现在不用买，扔个到锅洞里就行了。”
宋开心点头，“我吃不了大的了，我现在没有以前能吃啦。”
周渡心酸地想起宋开心这些年，忍不住伸手揉他的头发，小瞎子立刻将头发往他手里凑。
“没事，我跟你一起吃。”
宋开心吃了三个汤果子，还剩两个吃不下了，周渡接过来两口吃了，两个人又慢慢去卫生间漱口，折腾到半夜才回房间重新躺下。
宋开心贴着周渡的心口，安静地听着。
“好神奇。”他喃喃，“原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这样听到你的心跳了。”
周渡下巴搭在他的发间。
“船船，我们回北京看周舟吗？”
周渡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他走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还顶着他的名号，过着他的日子，他会不会怪我？”
宋开心拧起小眉毛，一把揪住周渡胸前的衣服，“不会的。”
周渡被他这小表情逗笑了，“你怎么知道不会。”
宋开心执着地说：“我就知道。”
“他……豁出命来救你，怎么还会来怪你。”
宋开心听哥说，当年找到他们时，周舟跟他是在一块的。虽然当时认错了人，但的确是周舟将他带了出来，宋开心于他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人，顶多只能算个“失散多年的弟弟认识的人”，更遑论，是因为宋开心的原因，才导致他们深陷雪林，可是周舟竟没放弃他，在大雪里依旧把他拖了那么久。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对自己在意的人有怨念。
周渡仍旧没说话，两个人安静地接吻，没有多余的欲望，是恋人间相互慰藉的吻。
宋开心仰着头，轻轻咬着周渡的下唇，奶狗舔水一般，用自己的湿润去软化爱人干燥的嘴唇。怀里的人暖烘烘的，睡衣带着一股说不出味道的温暖的香，周渡箍住他的腰，回应着他的舔舐，舌尖相触，他似乎尝到了甜。
“吃什么了？”
宋开心眼里湿润，像是一湾湖，奇怪地说：“没吃什么啊。”
周渡盯着他的脸，好半天才想通了似的笑两声。
没吃什么，是他本身就甜。
周渡扶住他的脸，再次含住嘴唇，勾出舌尖，吸裹着他甜滋滋的津液。这是他的酒，能迷心智，也能慰心伤。
一夜好睡，阳光爬进来，绕过没关严的窗帘，停在了周渡的眼上。
周渡睁开眼，被光刺得又闭上了，缓了几秒才又睁开。一睁开，宋开心的大眼睛就在跟前，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察觉到身边人气息的变化，宋开心笑得眯眯：“醒了啊。”
周渡指尖碰他的眼尾，刚醒声音还带着一股哑：“哇，柳叶一样。”
宋开心抓住他的指尖，故意瞪大眼睛，“柳叶没了。”
周渡闷着胸膛笑，手一伸，一把将宋开心揽进怀里。
“开心，我们一辈子不分开好不好？”
宋开心耳朵里听着“咚、咚、咚”的心跳，埋着头，声音闷闷的，“好。”
天暖了，又是一个大晴天，下了十来的雨，终于碰上个好天。过年期间不洗大件，也不晒被子，怕财气出了门，这会过完了年，天又好，庄子上家家户户都晒起了被子，洗了床单，一时间出了门都能闻到洗衣液清香的气味。
周家伟跟邹丽娟一起把家里几床厚被子往晒衣绳上搭，邹丽娟拿了鸡毛掸子一下一下打着被褥，发出了闷闷的声音。
周渡在厨房烧火，丢了两个红薯到锅洞里，宋开心没吃过这样的烤红薯，揣着手坐在一边等，一会问一句一会问一句，“好了没有，好了没有。”
周渡失笑，“没那么快。”
上头煮着饭，下头烧着火，火里是两个胖乎乎的大红薯。
“这红薯大，要多烤一会。”
宋开心眼睛忽闪着，点点头，一本正经：“不急不急。”
宋开心靠近锅洞，被热气熏得脸红扑扑的，他皮肤白，一点红就很明显。
周家伟走进来，扬声问：“饭怎么样了？”
他们今天心情好，不单是因为儿子的病好了，也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儿子似乎放下了一些事，所以心情跟着畅快起来。
周渡：“还得一会。”
周家伟将锅盖揭开，被蒸腾的热气熏得眯眼，但非常准确得将一盘切好的咸肉放进了饭锅里，利用锅里的热气蒸好一盘菜。
“红薯呢？”
周渡拿火钳敲了敲红薯，“刚有点软。”
周家伟说：“那还得一会，饭好了再多烧一会，正好炕点锅巴。”
农村的灶煮饭，煮好了饭之后，将米饭盛出，留薄薄一层贴着锅壁，底下的火不断，再多烧几分钟，就会炕成纯天然的锅巴。
周渡点点头，“知道了。”
周家伟出去了，宋开心的目光跟着他的身影一直转，等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转回了目光。
“船船……”宋开心张张口，没说下去。
周渡笑笑：“不告诉。”
周渡是不打算告诉邹丽娟跟周家伟的。他们当初带回来的儿子，跟他们一直生活到上初中的那个“二子”，其实已经不在了。
现在的“二子”其实是承载着他们愧疚与难堪的周渡。
他此刻无比理解周鸣的做法，为什么没有告诉邹丽娟跟周家伟回来的其实是周渡，反而任由他们这样误会下去。
从小疼到大的“二子”没了，邹丽娟这身体，估计是承受不了的。
周渡现在已经知道，虽然他一直都想回家，但是邹丽娟跟周家伟的潜意识里是不希望他回来的。
分开了十几年，有多少感情尚且不说，光是他的存在，就已经在提醒父母，你们当初有多自私懦弱。这种无声的质问，没有人愿意承受。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周渡其实是理解他们的。
宋开心看不见，可他知道周渡此刻是落寞的。
他凑近一点，挨着周渡的肩膀，又伸手去摸他的脸。
“船船，不伤心。”
周渡捏住他的手，摇摇头，还笑了笑。
理解是理解的，可是他还是伤心的。
他想起在北京生活的那段少年时光，如果不是宋开心在他身边，他估计会抑郁，会疯掉。
他实在太想回家了，甚至听到电话铃声都会跳起来去接，在路上看到警察，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他们是否会过来找他，可是一次次失望，没人来接他。
锅洞里噼啪作响，宋开心挨在他身边，像是个小动物，寻找依恋一般，无声地蹭蹭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