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薄薄的,里面只有一张小贺卡,贺卡上手写着两串电话号码。
那是礼品店里的彩色生日卡。但当时并不是贺仪的生日,依照白菊干枯的程度哪怕再往前推几个月也不是。
他生在五月,正是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
现在距离贺仪初次搬到温家已经三年了。
他过来之后每次过生日温家都上下全动,去年就连在国外的某个舅舅都特意回来了。
贺仪觉得没必要,今年不准备过了,好说歹说颜念才同意,说全家一起吃顿饭。
温家大张旗鼓,没人会记错他的生日。
除非是……以前的朋友。
贺仪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拨了过去,但那边居然是某电子产品的客服,他们问什么时候取货。
像骚扰电话,更像恶作剧,搞不好是诈骗团伙。
贺仪没等人说完就挂了。
他在网站上挂了张蝶生的信息,可他翻遍了以前的相册,居然没有拍过一张张蝶生的照片。
反而在某个古老的社交软件的相册里翻到两张……和陈宏的合照。
是用手机拍的纸质照片,像素模糊,看背景像在游乐园里。
其中一张也许是洗照片的时候不小心洗坏了,头顶的天空上有一条土橘色的印子,给这幅画面凭空添了几分年代的威压感。
好像里面的人都被这片厚重的土橘色闷罩住了,笑容也变得奇怪起来。看着就不舒服。
但即便不舒服他还是看了很久,看着看着仿佛和照片里的人同频了。他又在想为什么和陈宏在一起还会露出那种笑。
那种幸福的有些局促地笑。
贺仪想不通,他忘了很多事。
回忆起来并不轻松,甚至会出现心跳加速的窒息感。他看到陈宏的脸,时间长了就忍不住害怕,哪怕用那么模糊的像素拍出来,他都能遭受到莫大的悲伤。好像跟这人之前有过什么巨大的拉扯,给他心脏造成过某种致命冲击。
心脏又疼了,有那么一瞬间贺仪觉得自己的屋子像是一间小小的壳子,他感到了深深的渺茫与无助。
他不得不停止回忆。
但关于陈宏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他皱着眉,利索地点了删除,删掉照片,又去健身厅运动了好一会儿,才将那种心慌的感觉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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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荣海开始学心理课程,他一直想让贺仪再做一次鉴定,因为他和颜念一致觉得儿子没病,只是创伤后应激造成的短期失忆,毕竟贺仪的行为和常人无异。
但基于贺仪之前有过故意伤人行为,这件事又变得棘手起来。
颜念向贺仪打听以前的事,想开导开导。可每次贺仪都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就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屡屡问不到什么信息,又怕惹得贺仪不耐烦,她只得放弃。
有一天李丘忽然给贺仪打电话,好长时间不联系了,贺仪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
但李丘还是话痨似的客套了一番,最后才说:“最近联系上陈宏家里了。”
“什么家里?”
李丘解释道:“他和你一样,也是小时候被拐的。这次联系到亲人了。”
贺仪点头,记得好像有这回事,但他不明白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只是跟人淡淡地客套。
“你要不回来一趟?看把他的骨灰带回去还是怎么安置。”
贺仪眼皮轻轻一跳:“什么骨灰?”
“陈宏死了。”
李丘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似乎是在等他的反应。
贺仪确实惊了一下,顺着话题问:“怎么死的?”
“去年出狱之后过了段时间,被人发现死在出租屋里了。”李丘说,“自杀。”
本来这事儿轮不到李丘管,但当时在网上登记信息的时候,他把陈宏和贺仪的身份信息都挂了上去。
于是对方打电话都是先联系到他。
于理,他只需要和家人对接好了就行,可又觉得即使把这件事告诉贺仪也没什么。思来想去就打了这个电话。
陈宏当时死的时候他没通知贺仪。
这两个人在法律上没有过任何关联,李丘当时觉得没必要,而且摸不准贺仪的病情。
可这事在心里渐渐像积了块疙瘩,好像不说出来不行。
这次干脆借着由头就一并说了。
但也只囫囵说了个大概,没敢细说。
陈宏出狱之后他去见过几次,状态还可以,先是正正经经找了份工作,然后就开始打听贺仪的住处。
李丘有几次下班,都能看到陈宏穿着过时的夹克守在警局门口,见人就递烟:“李队,怎么说小贺也是我弟弟……”
一个男人,明明年纪比他还小,看上去却比他苍老得多。
李丘摸不准陈宏的心思,怕这人也有什么反社会人格,可又实在不堪其扰,只囫囵告诉他,贺仪找到了亲生父母,跟父母回家住了。冻不着饿不着,没人虐待,让他放心。
他当时实在不愿看见这个男人低三下四软巴巴的样子,急着走,不知道陈宏是什么反应。
后面的事他也不知道,大概又隔了半年才听说陈宏自杀的事。
陈宏一个人住,死后过了好长时间才被人发现,尸体都有些腐烂了。
贺仪查了查,基金会上更新的走失家庭重聚的名单上有陈宏的名字。
他原名就叫陈宏,父亲叫陈新平,母亲叫宋立芬。
走失的地点居然就是在李丘那个城市的某个乡镇里。
贺仪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命运真会开玩笑,但他笑不出来。
他之前想杀陈宏是因为张蝶生的那些事,气上头了。
现在看来,都是可怜人。
可他也做不到完全不计前嫌,而是抱着一种旁观者心态问道:“李丘,你是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吗?”
“也不是。”李丘想了想,“他这边也没什么朋友,你们毕竟以前认识,人都没了,死者为大。”
贺仪默念着那句“死者为大”,轻声说:“我们早就没联系了,基金会往下批的钱会正常给他家里打过去,这个你放心。”
他挂了电话,窗外开始簌簌下小雨。
小雨细细密密,一下干脆下了一整天。
第二天还是雨。
第三天贺仪下了飞机直奔警局,也是雨。
江南的雨连着下,一直下到了北方。
李丘对贺仪的忽然到访感觉到意外,他盯着人看了半天,才客套地问:“现在还吃药吗?”
“李丘,你还觉得我是精神病?”贺仪问。
李丘哈哈笑。
下班他说带贺仪去墓地,贺仪不想去:“已经下葬了?”
“嗯,但这边老家的习俗是人死之后要进祖坟,不知道他家里人怎么打算。”李丘说。
陈宏被安置在了郊区的一家墓园里,因为没人给他买地,葬的位置也不好。
前段时间清明,他扫墓的时候问过一嘴。在墓园后山旁边的一个背阳的小旮旯里,当时也是下雨,那块路不好走,他就没过去。
贺仪问:“那他家里人来过吗?”
“没有。”
贺仪吸了口气:“那他家里总知道他死了吧。”
“知道。”
李丘下班之后,两人开车去了陈宏的老家。因为下雨的缘故,乡镇公路并不好走,弯弯绕绕还有不少土水洼。
他们转过一条街,后面是一排排多层楼,像小区,但没有小区门。李丘把车直接开到了单元门口。
这种多层建筑没有电梯,楼道都很拥挤。
他们一直上到顶层,敲门之后是一个女人开的门。
女人约莫四五十岁,身材发胖,头发烫着小细卷:“你们是……”
李丘下了班没换衣服,穿着警服就上门了,这让女人有些局促。
李丘说明了来由,女人才把人迎进门,倒了杯茶水坐在沙发上就哭起来:“他是我弟弟,被拐的那年刚上小学。我母亲她想了一辈子,前年熬不住走了,我父亲现在在我三妹妹家里住着呢。”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顿,说:“这样,我联系我父亲,明天雨就停了,要不你们明天过来,我带你们去找我父亲。家里这事儿我一个外嫁的做不了主,还得我父亲拍板。”
李丘语气冷硬地说:“这怎么说也是你弟弟。你看看什么时候有空,跟你父亲商量好了,是怎么安置,要不要把墓迁回来。这些都不是我们分内的事了。我们来一趟也不容易,这还下着雨。”
“啊对对,是我们应该考虑的。我一个女人家,考虑不周。”女人连连道谢,又笑着把两人送出门。
他们下了半层楼,女人笑着招手,把门关上。
“砰”的一声,两层楼的声控灯都亮了。
李丘和贺仪一前一后,贺仪先打破平静:“他跟姐姐没什么感情吧。”
“有感情也没了,这都多少年了?”李丘闷着头点了根烟,点了好几下才点着。
这动作让贺仪一顿,好像从哪里见过。
这种气氛是该抽根烟了。
可他从不抽烟,应该是有人要抽烟了。但他不记得那人是谁。
“你抽烟?”贺仪冷不丁问。
“查案子没烟哪行。”李丘沉声说,“我明天有事来不了,后天也来不了。依着这家人的态度……人都没了,逢年过节能去扫扫墓,上上香就不错。”
“嗯。”贺仪说,“你们这边是不是都有讲究?像他这种孤家寡人的葬在墓园,到时候是社区统一扫墓还是……”
贺仪说着说着就不说了。
人都死了。
活着的时候都没几个人惦记,死了还指望能有人惦记?
他沉声走到一楼,发现李丘正停下看他。
“你想起什么来了?”李丘问。
“想起什么?”贺仪说,“你以前认识我?”
李丘转过头,打开伞,黑色商务伞面上顿时腾起了一层雨雾。
“不认识,警察直觉,感觉你有什么话想说。”
贺仪在后面跟着:“你刚才点烟的动作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他说:“就是那么一瞬间,但我想不起是谁了。”
作者有话说:
前面几章略改动(对剧情影响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