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困住你们,不过是在给一个人复仇!”秸秆怪如是说。
他干枯的手指指向赵温,地上赵明泽的肉块撒了一地,赵温不小心竟然摸到一块,软乎乎的触感让他的瞳孔都快要蹦出来。
菱城长顶县县令赵温,捏造事实、无辜杀人,罪不容诛。
“嘎嘣!”骨头碎裂的声音,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赵温的全身已经变成了一摊烂泥。
可他仍旧还活着,他嘴里吐出游丝的气息,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还是不明白怪物要找的那个人为什么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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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天突然下起了雨,倾盆大雨,刷得眼前十米之外都是大雾。
赵家父子二人死在了客栈中,赵明柔还在昏睡中,而那个秸秆怪,在杀完赵温之后,兴尧明显能瞧出来,他也已经命不久矣了。
鬼怪大都独居而行,而他跟着那个人类,有没有学会什么生存的技巧,只是在张二狗死后,秸秆怪意外留在了这片林子中。
他有修习的悟性,能力增长飞快,便统领着一整个银杏树林中蛰伏的山精鬼怪。
过往种种,在菱城的一切本就已经快消散了,可这时候,他却等来了赵温。
县令大人抓来了,还抓了一些无关人员,但这并没有什么,秸秆怪深知,人性,人性的深渊。
他耗费巨大的损失打造了一处完全封闭食物极度匮乏的地方,想看这些人最后到底会怎么自相残杀。
而事实上,整个团队确实出现过很多次这样的苗头,不过却总会被其他的东西所避了开去。
雨越下越大,刷啦啦的响个不停。
有人在雨中唱起歌来——
那青天大老爷叫——击鼓鸣冤?,嚯——人!
击鼓?,长顶县安春镇小鹿村,臧二狗。
嚯人?!
草民,臧二狗。
你可梓罪?
不梓。
你可梓罪?!
不梓。
你可梓罪?
草民,无罪!
堂上那老爷大笑起来,铁齿铜牙,好了不得——偷窃银钱为一,擅闯宅院为二,拒不认罪,为三,你该当何罪?!
欲加之罪,草民,不服!
你该当何罪?
草民,不服!
你该当何罪?!
草民,不服!!!
……
叮叮当当的雨声中仿佛有千万只兵戈铁马奔袭而来,雨幕中那秸秆怪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大,长长的手脚,变成了同人一样高大,他怪异的四肢在雨幕中舞动起来,幽幽鬼火充满了悲伤。
突然,他停下来,又如掩面哭泣,又如大笑。
客栈的门也未关,冷风呼啸刮来,众人站在窗棂旁,站在木门口,便仿佛戏台下的观客一样。
那台上唱着六月飞雪,唱着命如草芥、心忧炭贱愿天寒。
“草民……不服……”
檐下琵琶玉笛幽幽落下,噼啪雨声不停,那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雨幕中只能依稀瞧见一只只不停舞动的手脚肢体,跳跃,凝目,举头,伏身,渐渐疲软,疲软,再疲软下去……
浓黄的秽水被雨水冲刷下去,秸秆怪的身影也渐渐缩小,缩小,再缩小下去……
最后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秸秆小人儿。
来日大雨虽小了,放眼而去,却还是灰蒙蒙的。
霏霏烟雨,檐下剩雀。
归寒将这小人儿拾在手心细细的端看着。
兴尧问他,“在看什么?”
灰衣公子抚着秸秆上的纹理,道,“他好像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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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周围的血雾完全消散时,那些受到秸秆怪与血雾庇佑的鬼怪们也都彻底藏匿在了暗处。
众人再次醒来之时,却是身处一片广阔的青草地上。
草地周围是一片茂密高大的银杏树林。
宽广的官道也在不远处展现出来,天空中依旧还下着蒙蒙细雨,一切仿若一个真实的梦。
“呀!”
从草地上爬起来的赵明柔突然尖叫了一声。
兴尧才睁开眼,他身旁躺的是归寒,明明他们昨日还是在客栈中,今日这里却变成了一片荒芜。
兴尧的脑子一时还有点浑,腿有点麻,归寒压着他腿了。
赵明柔指着她身边躺着的朱诉月连连后退。
“再吵吵嘴给你拿针缝了!”李寄奴骂骂咧咧的去翻看朱诉月,他缓了好一会儿,摸着朱诉月脉搏的手突然也有点僵,整个人都潘然清醒了过来,“……是死人……”
楼商也过来查看,摸了一圈,得出的结论同李寄奴一样。
女子的脸精致小巧,梅花木簪还在发髻上别着,被雨水冲刷过的脸呈现出灰白的颜色,身上粗布衣裳,皮肉的温度俨然已经冰了。
朱诉月确实已经死了,在她还没有逃亡到菱城这条官道上时就已经死了。
心脏被一把长刀贯穿,她以为她从金陵花舫逃了出来便已经自由了,却不想她自己却早就死了。
同那其余二十九名女子一样,她们都没能逃出。
可灵魂却告诉她,朝前走,不要停。
就像刽子手告诉即将临刑的死刑犯,我大刀落下的时候你就朝前跑,不要停。
朱诉月跑出了金陵,意外跑进了这片银杏树林中,然后在进入客栈之前,死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想起眼前这女子昨日还冷淡明艳活生生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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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走出这个地方,众人依有点恍惚。
雨水浸湿了人的头发,也没见赵明泽和赵温的尸体,赵明柔这姑娘彻底变成了孑然一人,众人陪着她将整片地方都翻了个遍,却还是没有见着赵家父子二人的尸体。
分别时每人的神色都多少有些讳莫如深。
兴尧和归寒下一步要去的是晏城,楼商和李寄奴要去菱城,他们在出去时打听了才知道,赵明柔她娘他们估摸是一路去了她外祖父家里。
这姑娘一直赖着李捕快,说什么也要先去菱城再想法子给她娘送信。
出了林子后,便背道而驰,分道扬镳。
路上还有成熟的浆果,兴尧兴趣极浓的摘了果子当零嘴吃,野生的浆果很酸,简直能酸掉人的舌头,他皱了眉头,转手却扔给归寒吃。
归寒手上依然拿着那把赤伞,在这样明艳艳的天里,倒显得不合衬极了。
其实兴尧自己背上背着一个破包袱,身上却穿着一袭素衣青衫,也是极不合衬。
说是行路的旅人不像,说是仙风道骨的道长也不像,真真成了个四不像。
乘了几回顺风车,两人抵达晏城时,已然是十日后的事。
等彻底安顿了下来,便又过了一日。
旅馆的酒喝起来没甚味道,不过中午兴尧还专门跑去酒馆要了一壶好酒,非说要归寒也见识见识他自己的品酒能力。
“归寒?……小归寒……”
可不知是这酒太烈了,还是某位死皮赖脸的故意要耍酒疯要占归寒便宜,就连瘫倒了也要死死扒着归寒的裤子不放。
“喂!兴尧,起来!”
某位还是扒着归寒的裤子。
归寒喊,“你再扒着我裤子我就……”
“你就怎么样?”某位红着脸猫儿似的去蹭归寒,醉醺醺的眼睛抬起来,“……小归寒……”
这声音勾人得紧,就是颇不符合他那身骨。
归寒的耳朵都要被他撩得烫熟了。
兴尧的声音低垂下来,萦萦绕绕的,他喝醉了酒力气却还上来了,借着酒劲儿捉着归寒的肩膀猛然探过身来,眼睛直勾勾打量着归寒,“要不……你也扒我了裤子吧?”
归寒:“……”
“你讨回来呗,”兴尧还在这咕咕哝哝,“我扒了你裤子,公平起见,你也扒回来吧。”
说罢还真的拉着归寒的手撩起衣衫往他裤子上摸去。
归寒再一次:“……”
他忙去抽手,抽了半晌,竟然还被打了幌子,兴尧这厮趁他抽手的这当儿竟然已经探手解开了他腰间的绦带。
“……”
归寒嗓子干了干,道,“你放手!”
兴尧眼睛滴溜溜的盯着他:“我不放!”
“放手!”
“我不放!”
“兴尧!”
“……我害怕……一放手,你就……跑了。”兴尧的声音软下来。
“……我控制不住力道,你再不放……总之,我能踹你飞到那。”
归寒指了指他们楼下的夜市。
兴尧:“没事,打是亲骂是爱。”
归寒:“……”他就不应该同这厮好好说话。
也不知为什么,本来点一点穴道便能轻松解决的事情,归寒却耗了好半天。
醉酒后的兴尧像个孩子一样,执拗极了。
等好不容易将这个大孩子哄到了床上乖乖睡觉,兴尧却又一直盯着归寒的脸不移眼。
归寒被盯的心里发毛,问,“你盯着我做什么?”
兴尧笑得像是花花公子哥儿遇见了京都名魁一样,哈喇子险些都没被兜住,“你长的很像一个人。”
归寒的脸色一瞬就有点黑下去,“像谁?”
兴尧抓着归寒的手不放,见归寒躲闪,鼻尖几乎碰到了归寒的鼻尖,又探回脑袋去,依然是笑嘻嘻的样子,“很像。”
这家伙!
归寒便又问,“像谁?”
兴尧这时却竟然避而不谈起来,眼睛直勾勾的盯上归寒的唇,喉结都下意识的滚了滚,“……我能不能亲你一口啊?”
归寒:“……”
他头一回学着旁人爆了粗口,心情显然极差,推了兴尧回他,“亲你大爷!”
兴尧好像愣了一下:“……声音也好像……”
“……”
归寒闭嘴不说话了。
一直闹了大半夜,却还是不知道这位说的到底是像哪位贵尊。
兴尧拉着他又是玩游戏又是吐心事,然后归寒便一会又是哄孩子,一会又是听这厮在那絮絮叨叨不停。
兴尧的声音带着鼻音,语气软哝中嗓音却又打着一丝儿颤,像狐狸爪子挠在人心上,“我出生的时候啊,”他絮絮着,“我爹是熠都的名商,我娘是有名的官家小姐,两家联姻,夫妻和睦,可没过几年阿娘突然悬梁自尽了,我在家里亲眼目睹过,我娘她根本就没有悬梁自尽,是我爹,让下人用鞭子生生将她打死的,还有我没出生的弟弟,活活憋死在了肚子里。”
归寒静静的听着,兴尧的眼珠很沉,缓缓的,慢悠悠的突然不说了。
过了许久,他才又叹息似的开口,“其实我就是命好了一点,没碰上个好爹,却也算碰上了个好师父,人总不能什么都两头都占吧。”
他脑袋枕在归寒腿上,归寒突然叫他,“兴尧。”
兴尧眼睛耷拉着迷瞪瞪的,“嗯?”
归寒道,“你很好。”
兴尧没听到,嘴里哼哼唧唧好像唱着什么,归寒凑近了耳朵,才依稀听到他嘴里在哼唧什么——
他唱——
那县老爷铁齿铜牙……
他唱——
草民,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