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男孩衣领里突然出现的毛毛虫,而后是明目张胆的在书箱里放上石头……
终于有一天,小少爷像男孩在私塾里念书的那帮大孩子一样,他们发现了男孩“豢养”的秘密。
小人儿变大了,变得有野兔子那般大,脸上白扑扑肉嘟嘟的,身上的碎布衣裳有点短了。
小少爷将小人儿放在笼子里,和他的小伙伴们当蹴鞠一样踢起来。
“如果你从我□□底下钻过去,我就把这丑玩意儿还给你。”少爷得意的笑起来。
说罢起身将和了泥土的泥水从男孩的衣领往下浇,男孩挣扎着,被其他的人狠狠摁住。
“钻还是不钻?”少爷慢条斯理的用尖尖的长针去戳笼子里的小人。
“唔,”他手缩回,狠狠地踢了下笼子,“你回去如果告诉我爹,我现在就会打死你!”
他们不远处就是一片湖,推个仆役下去,就说是溺水身亡了,人命如草芥,谁也不会管。
男孩有点害怕了,他并不会水。
最后男孩还是钻了过去,少爷将剩下的泥水像淋狗一样浇到男孩的头上,好像这才终于觉得无趣了,将那只笼子随手扔进了湖里。
男孩在湖里捞了好半天,他这一日并没有回到府上去,他捡着那个破笼子从湖里像个水鬼一样出来时,竟然觉得心情格外舒畅起来。
男孩在一个寂静空旷的地方燃起了火,他将自己的衣服搭在火边烤时,才发现小人儿竟不见了。
也许他是受了欺负,不愿跟着他了,男孩有点沮丧起来。
可过不了一会儿,小人儿又回来了,他嘴里吊着一只野鸡,这是难得的美味,一如那顿母亲做的鱼汤。
男孩惊奇于小人儿的能力。
那顿野鸡吃的男孩心情很好。
男孩突然说他有点想家了,其实他心里知道,他不是想家了,他是想母亲了,他童年时以为没有书念的日子是苦的,可父亲出事了他才知道,原来还有比童年更恶劣乏味的生活,可紧接着,他还没有长大,母亲又死了……
生活是苦的,男孩悲哀的想。
“可烤野鸡很好吃,”小人儿对男孩讲,“你以后还会不会像刚才那样保护我?”
男孩突然想起什么,嘴角的笑漾开,“哥哥保护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
然而过了许多天之后,县令老爷依然还是听说了他儿子的光荣事迹。
男孩不再当书童了,得了一些钱,却也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
这时已经到了冬天,天寒腊月城里下了第一场雪。
男孩在一个酒馆里当了学徒,平日里帮掌柜记账和打杂。
一切的生活终于明媚起来,吃住都在酒馆里,那段日子,便是有客人脾气不好乱打人,男孩也从未叫苦过。
直到有一日,他站在柜台后远远的看见一个男人蹒跚着向酒馆走来。
这人断了一条腿,脸上的皱纹黢黑脏污,手里拄着一根歪斜的木棍。
“来……一坛好酒……”
这人用他的一只胳膊撑在柜台上,长长的头发打成了枯草结,遮盖住了大半张脸,由于长时间的不清洗,身上亦发出恶臭的味道。
“你……你有点眼熟呐,”这瘸子凑近了他那双浑浊的眼去瞧男孩,“你……”
“师傅——”男孩的眼珠子闪得厉害,心里却莫名心酸,顿了一下扯长了嗓子边回过身假装翻东西边喊,“师傅你这儿放的明矾去了哪儿?”
张老三最后到底没能认出男孩来,等到他吃了酒满足的歪歪扭扭往回走时,他顺手摸了摸口袋,却竟还摸出了一些碎钱。
“老天爷赏饭给李太白吃啊!”张老三颤巍着手凑近了去瞧那些泛着油光的铜板。
男孩以为他的父亲应当过一段时间才会再来了,可才过了两日,张老三又来了。
只是同上一回不同,也不知是上回男孩塞钱让他察觉了什么亦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这回张老三进了酒馆便老赖子似的坐在旁的桌子上不走了。
“二狗啊,”他拨了拨他额前的头发,“你爹我养你这么多年,你一声不响就走啦?小崽子你现在挣钱啦也不回家,你瞧着你老子没本事,是不想认你老子啦?”
男孩脸涨的通红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掌柜的也过来问话,“二狗,这是你爹?”
“不孝之子!”
“……”
稀碎的讨论声也从客人们的嘴里吐出来。
“爹——”男孩拉过父亲走了好远,走到了拐角处才从怀里摸铜板,一个,两个……最后,父亲骂骂咧咧的从他手里抢过那些钱,掸了掸,理所当然的收进口袋里。
之后好几天,父亲都从男孩这里来要钱,等要的次数多了,男孩这才觉察出不对劲来。
这一年入春的时候,男孩,不,应该是少年,少年鼓起了胆子去知县的宅子里找那个小少爷。
在找知县儿子的前一夜,少年对小人儿说,“我必须要去办一件事情。”
小人儿问,“什么事情?”
橙红的光映在少年的眼中,使得少年的眼中愈呈现出一种格外的坚毅来,少年道,“知县大人的儿子几番三次想要报复我不成,就利用当爹的来报复儿子,大狗,他怎么找的爹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讨个明白。”
小人儿静静的看着少年。
少年的眉毛颜色深了,脸的颜色也深了,少年的身影也高了,若是过几年,就可以顶天立地了。
小人儿在空中画了一个字——“正”。
第二日少年终于还是进了赵家的门。
不过那日傍晚回来的时候,少年是拖着满身的伤痕回来的。
“嗐,腿打瘸了,这还是轻的,谁叫这少年人要招惹老爷们呢?老爷们,老爷们是谁呐?老爷们也是我们平头老百姓能招惹的?”
“这孩子小小的,看着也不像是会闹事的呀?”
“嗐,谁说得清呐。”
“……”
来来往往的那些人叹息着、说着可怜着……却总也离不开这几句话。
少年低垂着脑袋,低低的笑起来。
那些人便又都叹惋的摇头,“疯啦,疯啦,这可怜见的呦。”
酒馆的掌柜是个好心人,出门来扶少年,看见少年身上的伤痕问少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少年只是麻木的由掌柜的拖进屋去。
少年身上的伤修养了近一个月,等到这一年暮春的时候,腿算是彻底废了。
父亲是瘸子,儿子也是瘸子,他们一家人都成了瘸子。
所幸老板也算是个好人,少年依旧还是在酒馆干着记账和打杂的活计,但少年明显没有以往活泼了,不是今日记错了这件账,便是明日打碎了那件东西。
酒馆不养闲人,老板虽可怜,委婉提了几番,少年便自己辞行了。
这一日,少年依旧选了个寂静空旷的地方燃了一堆篝火。
篝火映得少年和他身边那小东西的脸都红彤彤的。
跳跃的火苗不时舔着食物的身体,动物皮肉的油水被炭火烤得滋滋冒出,少年拿着酒壶放于火堆附近,慢慢的等待着火的温度将酒温热。
肉香味儿飘过来,小人儿在旁边涎水“啪嗒”滴在了柴火上。
少年瞧着这场景,忍不住在旁笑起来。
“哥你笑起来真好看,”小人儿说,“眼睛最漂亮。”
少年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篝火,就像灼热的燃烧着整个宇宙。
“小馋鬼,”少年再一次轻松的笑起来,“你不要想着夸夸你哥你哥就能给你多分点肉啊。”
小人儿低下脑袋来,没再理少年的话,因为这时肉恰烤好了,少年先撕了一大块腿肉给他吃。
在被打瘸腿后的许多日,人们都以为这个瘸腿少年以后就只能靠要饭过活了。
或许还年轻,以后不定被那个有手艺的捡了,但这腿却还是瘸了一辈子。
可少年并没有沉寂下去,菱城长顶县的鸣冤鼓于一个平静的清晨声势浩大的响了起来。
县令大人乌纱帽都戴的匆忙,急匆匆的赶到衙门厉声喝问,“击鼓何人?!”
少年的脊背直挺,便连他的瘸腿在走路时也显得如松柏一样挺直了。
“击鼓,长顶县安春镇小鹿村,张二狗。”少年跪下,眼睛中映出坚毅的光芒来。
可最后,少年竟还反被打了二十大板拖出了衙门来。
县令的儿子听闻了此事专门纡尊降贵的跑来少年住的草棚中看望少年。
长顶县里牙牙学语的三岁小儿都知道,原先在长余酒馆做学徒的那个个子小小的少年,置自家不能自理的亲爹于不顾不说,竟还胆大偷了知县老爷家的银子,知县老爷家的院墙数丈高,岂是他个小毛贼翻得过的,只是被摔断了腿,都是轻的。
可这毛贼脸皮比城墙,竟还冤枉是知县大人的儿子故意打伤了他,跑到衙门击鼓鸣冤。
知县大人仁爱宽厚,只是罚了这少年二十大板便揭过此事。
而知县大人的儿子,无辜被这畜牲冤枉了,却还专门去探望这少年,足可见知县大人家这位少爷的仁厚来。
少爷踢死狗一样踢着少年那条瘸了的腿,满不在乎的对少年说,“你这样的穷狗奴隶,怎么却还妄想追寻竹节风骨?”
说罢少爷又倨傲的缓缓对少年道,“哦,还忘了一件事,小可怜你知不知道,你那时候来我们家是想偷东西然后摔下墙将腿摔断了?”
少年的面部表情突然僵住了。
所有身体上的疼痛都变得麻木,他突然想起来许多往事来。
金灿灿的麦田,还有父亲粗犷的笑声。
小男孩对戴着斗笠的男人说,“爹,村子里别的小孩子都上学了,爹,我也想上学。”
男人的皮肤在阳光下冒着油,唯有那双眼睛和小男孩一样,亮晶晶的,男人摸了摸男孩毛绒绒的脑袋承诺,“过了明年,等爹干够了活计,去孙家把爹的工钱给结了,就给你去上学,好不好?”
可后来怎么样了呢?
爹去了孙家,回来却瘸了一条腿。
邻里街坊叹惋着,他们说着,“偷了人家的玉镯子瘸了一条腿,这都是轻的。”他们叹息的不忍直视父亲那条腿,嘟囔着,“老三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偷呢?老三这么老实的人……”
生活是平静而残酷的。
二十大板,屁股打开了花,少年却依旧挺着巨大的毅力挺了过来。
伤势好了的那日,少年决定要走出菱城,去熠都去。
熠都有圣上,有真龙……也许有正义。
但少年要出城的这个消息竟然传到了他父亲的耳朵里。
父亲破天荒来给少年送别。
父亲手里拿着破酒碗给少年倒酒,“儿子,你要去熠都揭发知县啊?”
少年没有回答,却点了点头,少年少有的突然紧紧抱住父亲,“爹,你没有偷孙家的玉镯子!”
张老三浑浊的眼球变得通红,“我……我偷啦,爹不是什么书生,爹以前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害你的。”
“我要堂堂正正做一个人。”少年道。
可张老三却猛然推开少年,两个瘸子,便都咣当的跌倒在地。
突然,就像以前无数个毒打男孩的方式一样,张老三爬着他那条瘸腿发狠了的去打少年,“养不亲的白眼狼,贱命一条!你个小崽子胡说什么?!”
少年爬起来,他突然发现父亲嘴里还在说着什么其他的话,可无数个拿着大刀的贼人砍过来的时候,少年一瞬怔住了。
头颅滚地,眼睛却还死死看着前方。
父亲说,“……儿子,快逃……”
快逃,快逃啊……
逃去哪儿呢?
逃出这里去,逃到熠都去,逃到天涯海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