秸秆怪原本不叫秸秆怪。

  秋天里的穗子长得熟了,满满的,一粒一粒像个长了尾巴的流星一样,这些“流星”紧紧的抱在一起,只留下长长的尾,直冲云霄。

  小孩子在田里拾麦穗,嗫嚅了好半晌,衣衫下摆被绞得湿了,对戴着斗笠的男人开口,“其它小孩子都去咱们这的私塾里上学了,爹,我也想去。”

  “好,”他爹直起油光光的上半身,眼睛转过来看了孩子好半天,承诺道,“过了明年,等爹干够了活计,去孙家把爹的工钱给结了,就给你去上学。”

  这话说了许多年,孩子自觉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便也自觉不信他爹的话了。

  他爹在骗人,他这样悲哀的想。

  而仿佛是感受到小孩突然悲戚下来的心境似的,男人突然停了手里的活,捡起地上干瘪的秸秆双手灵活的翻弄,过不了一会儿,一个秸秆编成的小人就栩栩如生的立起来。

  男人把这小玩意儿递给男孩,“娃儿你看,你没有哥哥,爹就给你做个哥哥,爹跟你保证,等明年春天私塾开学了,你就可以跟着别的孩子一块儿去上学。”

  男孩问:“我叫张二狗,哥哥叫什么?”

  他爹道:“张大狗,大狗二狗,都是爹的心头宝。”

  男孩又问:“哥哥会保护弟弟吗?”

  他爹点了点头,“哥哥会像你爷爷在天有灵一样,保佑你。”

  可就像许多年后的今天一样,秸秆怪都在想,他到底应不应该叫张大狗,起码不应该是“大”,他想,“三”或者“四”都可以,起码不应该是“大”,因为在这过后的许多年,他都并不是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呆在男孩身边的,他是弟弟,而男孩是哥哥,一直都是哥哥在迁就着弟弟。

  而哥哥似乎也很乐意这么做,因为在这过后的许多年,秸秆怪化成人形,而哥哥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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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二狗没有等来明天春天和别的小孩子们一起去私塾上学的机会,倒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他听见母亲的哭泣,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有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扶着他爹进了他们家。

  为首的一个男人他认识,是他家隔壁的人,这人给母亲说:“做长工的,偷什么不好,偏要偷孙家那刻薄媳妇的手镯子,孙家那群人可不好招惹,腿打断了,丢了半条命,这都是轻的……”

  又叹着作孽又咕哝着老三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偷呢?

  只是最后临走时将手里的外伤药递给母亲,又说了好些花了多少钱之类的事情,母亲听见了,咿咿呀呀的叫起来,跑身回去去取钱。

  母亲在门口看见了男孩,声音很低,给男孩说,“去看一看你爹吧。”

  说实话,男孩不太想去看他爹。

  他想起邻居刚才说的那句话“自作孽”,他想,他爹这就是自作孽,平日里总是给他说不偷不抢不挣的爹爹,背过他去,竟然却去偷人家的手镯子。

  而且如果不是他偷东西的话,又怎么会被打断腿。

  男孩平生头一次,对他爹说过的话都怀疑起来。

  而且他暗自下定决心,他以后一定不会和他爹一样,他要堂堂正正,绝对不会偷抢旁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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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因为偷东西而被主人家打断了腿之后,张老三整个人就都变得萎靡起来。

  他不再向以前一样勤劳,整日在村子里干活,因为断腿,他也不常下地了,家里的农活都揽到了妻子的身上,而他却从来都没有体恤过妻子,事实上,他自己都自顾不暇,也没办法体恤妻子。

  他常常垂影自怜,有时却又变得暴躁无常,他将男孩编了好久的小塔踩碎了,男孩要他再给自己编一个,他却发了狠的将瓷碗往男孩的头上砸,瓷碗砸在男孩的眉毛上,生疼生疼的,视野里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了恍恍惚惚的红,男孩抬手摸了摸,摸了一把血。

  而男人却从板凳上坐起来,拖着他那条断腿,拾起棍子满屋子的追着男孩打,他打人时,那条断腿不知怎么就灵活了不少。

  哦,不对,还有他拿了母亲的钱去城里买酒喝的时候。

  他醉醺醺的买醉回来,隔壁的人问,“痛快不痛快?下一次我带你去。”

  这是嘲讽调侃的话,男人却好像听不出来似的,干脆倒在地上爬进他家,“爽快,比那五花马千金裘的李太白还畅快。”

  周围那些人便都指指桑桑的笑,说老三还知道李太白哪。

  而自从那件事过后,男孩的母亲便渐多的提醒男孩不要去他爹的屋子里了。

  男孩又没有挨打的癖好,他渐渐远离了父亲。

  与此同时远离的,还有他以往对父爱的那种希冀。

  而这一年夏天的时候,这种希冀彻底消失,于此被替代的有两件事。

  一件是男孩的母亲终于攒了一些钱可以供男孩去镇上的私塾里上学了,还有一件,是一天下午拾柴回来的时候,男孩发现那个被他用红绳子挂在床头的秸秆编成的小小人竟然活了。

  这是父亲送给他的东西,而今父亲变得不再是父亲,可这小人儿却还是小人儿。

  过去无论怎么样,现在无论怎么样,小人儿却仿佛永远都不会变,他不会变大,不会变小,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像父亲一样打骂男孩,也不会像母亲一样偶尔带着哭腔的抱紧男孩说些男孩并不理解的沉重的话。

  他就这样陪着男孩过了许多日子。

  夏转初秋的穗子又熟了,豆子熟了,玉米熟了,头一茬的小麦又熟了……

  母亲在村里做着缝补浆洗的活,偶尔有机会,也会去孙地主家当一段时间的短工,名声是不好的,但无论那些妇人嚼舌根的话语多么恶毒,母亲从来都毫无怨怼。

  “日子总是要这样过的。”母亲在油灯下像磨了一层油的脸显得不真切。

  男孩觉得母亲很可怜。

  放学回家了,他将这些话讲给小人儿听,小人儿是秸秆变成的,鼻子是樱桃一样的红,嘴巴像条枯草,小人儿在男孩的掌心蹦蹦跳跳的,男孩觉得手心有点痒。

  “别闹,”他将小人儿放在一条缺了豁的长桌上,这勉强可以算是男孩的写字桌,“喂,大狗你说,咱们逃出这里好不好?”男孩的眼睛亮起来,“我听那些人说城里那酒楼里打扫的小厮都会穿的人模狗样,城里能赚钱,城里有罗敷一样的姑娘,有美酒,还有侠士……”

  男孩的表情看起来对那个地方向往极了,小人儿,哦,不,应该叫张大狗,张大狗不理解他的小主人为什么对那个地方那么迷恋,但他看着男孩的眼睛,突然也就一动不动了,他突然便也开始期待起来,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

  男孩似乎从来没有提及那个地方在哪?

  只是知道那个地方漂亮极了,是可以让他那瘸腿的父亲不惜行上许多天的路,也要去醉生梦死的地方。

  这该是多么的美妙啊。

  男孩依旧是上下学,然后放学回来拾野菜,拾柴,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日子无论如何也总是要过的。

  小人儿渐渐的,腿变成了肉肉的腿,胳膊也变成了人类小孩的胳膊,男孩便借着母亲做衣服的边角料给小人儿做了件衣服。

  但与此同时的,他的这个秘密,也没有包裹住。

  有和他一起上私塾的孩子发现了他背包里总是传来咯咯咯的笑声。

  于是一日放学的时候,那些孩子们将男孩围在了回家的小路上。

  他们嬉笑着将男孩按着跪趴下,拽下他的背包使劲儿抖了抖,却只是抖出来了一本夫子常教的课本,还有几个路边的浆果。

  “嘿~”小孩子们不信邪,将男孩那只破破烂烂快要拽扯掉的背包大张了凑到眼睛跟前去瞅,可是半晌,突然凄厉的“啊——”了一声,痛苦的捂着眼睛蜷缩起来。

  从他的指缝里渗出鲜红的血来,和爆浆了的浆果一样。

  其他小孩子都害怕极了。

  男孩趁乱夺过他的背包就跑,他一口气跑回了家里,这还不够,他左右思索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将门锁上,不一会儿却又神色慌张着跑出来,又钻进了墙角的大瓮里……

  如此,直等到母亲回来。

  母亲没有发现男孩,却瞥见了一旁已经又变回了秸秆模样的小人儿,母亲惊奇的叫嚷,“这臭小子,二狗,你怎么把浆果压烂在了你这耍玩意儿上了?”

  男孩紧张的心猛然垂落下去,差点感到自己就要晕厥过去,他揭开瓮盖立马跳出来,将母亲骇了一跳,但他实在顾不得这些,跑过去夺过母亲手里的秸秆小人去看。

  舔一舔还有浆果的酸甜味儿,真的是浆果,那那个钱小米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瞎嘛?

  男孩简直要欢呼起来,他一下蹦起来抱紧了母亲,将母亲勒得够呛。

  当天晚上看书的时候,男孩郑重的给小人儿比划,“大狗,你以后碰见坏人的时候不能直接动手欧~”

  小人儿不懂,吸着樱桃红鼻子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坏人……不能打吗?”

  男孩一下就愣住了,不是坏人不能打,而是有权势厉害的坏人不能打,就像今日他如果任由那些孩子们欺负没有还手,那钱小米就不会给他爹告状来他们家里闹事了,但是突然一想起钱小米蜷缩在他脚下的样子,男孩竟觉得分外爽快。

  他头一回在心底里给自己加油,坏人就是要惩治的。

  而他一定会好好读书,他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日子过得很快,父亲的身体日况欲下,也终于不能拄着拐杖撵着屋子打男孩了,酒水掏空了他的身体,常年卧床的残疾让他消瘦邋遢不成人样,母亲虽然不说,但男孩知道,他们这些年养着一个人还不如养头猪。

  这话男孩只说过一次,然后被母亲用沾了水的柳条将屁股抽成了花。

  母亲不允许他这么说,母亲说旁人怎么说无所谓,但儿子对老子孝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母亲还哭着说她自己怎么这么命苦,摊上了这么一个丈夫,又摊上了这么一个不孝不义不仁的儿子。

  男孩从此一个字儿都不提那样的话,他骨子里还是不理解母亲,但他可怜母亲、敬重母亲。

  但即便是这样艰苦乏味的日子,最终却还是消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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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这就是一个小故事,所以一次性放出来1,还有宝子们,笨咕才知道一件残忍的真像,呜呜,总之感谢这么多天以来宝子们的支持,笨咕试着改个文名吧,虽然已经改过数次文案,痛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