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完颜於昭花费数年统领山河万里,然而在位十年便“暴病身亡”—至少世人以为是暴病身亡—没有留下子嗣后代,也没有规划继承者。史学家称,究竟是沿袭乌仑旧制还是依凭汉人传统,朝堂上辩论了整整数月都没有定论。于是很快各个封臣拥兵自重,自立为王。
大金灭亡后的第六百零八年。
结束了长达数百年的诸王逐鹿、分封割据,在战国中建立起的大一统王朝,国号为:魏。定都洛阳。
洛阳皇城,紧傍洛水。魏朝实行严格宵禁,仅仅一更天,大街小巷都收摊退市。唯有鹊飞山月,蝉噪野风,洛阳城的建筑轮廓在晚晕中逐渐稀薄...
当然,也并非人影全无。
无所观前整整一百零八级高阶,八旬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级,缓慢往上攀登。身后跟着一众亲信护卫,随时准备搀扶摇摇摆摆的他。
他是四十年前建立大魏朝的开国帝君。
连夜沐浴更衣,净手焚香,乘龙辇出宫,大驾至这座坐镇皇都轴心的恢宏道观前-
只因收到消息:国师回观了。
一更半,皇帝终于进了观门。还要再依次穿过前院、正殿、别院、后院、回廊...最后行到那座高耸入云的阁式袇殿前,老人已经气喘吁吁。
他平复呼吸,厉声下令,“在此等候。没有朕的旨意一个不许进来。违者,杀无赦。”
护卫应道:“臣等遵命!”
望着他们的老皇帝独自踏进袇殿,初来乍到的年轻人难免惴惴不安,“国师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当真怕他对陛下不利。”
年长的护卫已经毫不在意,“国师确实权倾朝野...可你安心吧。”
“安心...?你难道不怕他哪天只想做万人之上...?”
年长者摇摇头闭上了嘴。他知道,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哪怕压低声音,国师也听得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袇殿内。
皇帝拄着拐杖缓步向前,袇殿仿佛一片深水潭,不点一支烛。月光穿过飘窗,映出黑纱后太师椅上一道人影。
皇帝一个激灵,连忙加快脚步。
走近便一个挺身伏跪在地,高喊:“恭迎道长回观。”
沉闷有力的呼吸从黑纱后传来,道长只向后靠得更深,道袍下摆滑落在地,皇帝立马跪爬上去捡起道袍一角。
道长见状终于开口,似笑非笑,“难为你了。”
“道长您言重了,何来难为一说。若非道长扶持,凭朕草莽出身,怎能打下江山。”
黑纱后探出一支冷白的指节分明的手,皇帝立马探头去接。道长轻抚那灰白的头颅,“旁的无需多说。此番游历,我已知你的诚心。”
果然这次道长云游天下是检验他的办事效率,皇帝顿时万分庆幸,“道长放心,朕已下令,凡是妄论成澈者,一律抄
从将《精忠成甚传》列为禁书,到私印者私藏者收监入狱,最后妄论成澈者一律抄
数年来层层加码。
终于,天底下再无人敢提“成澈”二字。
在帘后那人似乎满意而笑,久久道一声:“好。”
大魏皇帝舒一口气,正得意讨了国师欢心,刚就听一道冰冷:“有一事,你去办妥。”
“道长请讲!”皇帝连忙俯首。
“要你置办一套孩童的衣食住行,尽快。”皇帝愣了,“啊?”
*
都已经等了几百年了,无端本以为自己能一口气憋到十几年后,然而不到七天他便忍不住,如果能偃苗助长,他真的会。强迫自己又花了几个月在无所观中布置妥当,终于在分别半年后提了一袋子榆宁米糕,跑去程家屯看小孩长大了没有。
无需问路,他直接按图索骥,寻着程澈身上的煞气在程家屯里找,最后站在村子里最为显眼的大宅外。想必是妇人拿他的翡翠换的新
那妇人面相贤惠爱子,只可惜有些命薄。无端提着米糕,推门走进。
这栋大宅若用八字形容这栋宅子,一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院子里摆满搬家后尚未收拾的杂物,满地更是堆满了无人打扫的残肢枯叶,所谓花圃也枯萎殆尽。
还有个眼蒙红布的中年男人与三五美妾在院中玩闹。美妾看到来者面庞,脸都红了,“你是谁呀?”
无端皱起眉头,“找人。”“找谁?是不是找我?”“不不不,找我。”“肯定是找我。”
被晾在一旁的男人一把掀下眼罩,朝无端怒道:“谁啊!”无端环顾四周,油然而生一股不妙的预感,“你妻儿在哪。”
男人哈哈大笑,“怎么!你是她相好?”见来者一言不发,他提高音量,“我告诉你,她死了!早就被我打死了!”
无端面无表情向前一步,“程阿虫在哪。”“哦,也死了。”
无端手中的榆宁米糕落下。
他一把抓住男人脖子,“再说一遍。”
在美妾的失声尖叫中,男人双眼向后翻去,“等、等等!没死!没死!”他艰难抬手,指了指屋后,“在、在猪圈里!”无端咬牙挤出几个字:“你们把他...关在猪圈?”
“不、不是我...”男人又指着一个美妾,“都是她的主意!”
而无端手上用力,清脆一声响,男人脖子便直接折了。
那被指中的美妾尖叫着跪倒在地,“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说把他儿子赶走!”又指着另一人,“是她!是她说的,丢在猪圈!”
“你胡说什么,不是我!我是让他搬去猪圈,但没想杀他啊!”又指一人:“是她!是她说要斩草除根,否则多个人分家产!”又有人尖叫:“我就说说而已!”
湿热夏日,猪圈散发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粪便恶臭。
程澈躺在稻草堆里,怀里护着一窝睡着的小猪崽。他被惨烈的尖叫声惊醒了。
“嗯...?”他动了动蜷缩的身体,小心翼翼不打扰身边睡着的小猪,“谁啊?”
下个瞬间,大门被整个破开。猪猡涌出圈去。
新鲜空气涌入猪圈,粪土发酵的恶臭则朝外扑去。道长一步踏入混着猪粪的软泥,穿行在湿漉漉的粪土中,开口便是令人室息的刺鼻恶臭,“程阿虫!快出来!”
程澈眨了眨迷迷糊糊的眼,看着门口那道黑影,讷讷问:“谁呀?”
无端闭了闭眼,张开双臂,“是我。是师父。忘了吗?”
一听“师父”二字,男孩就明白了。他母亲过世前曾经告诉他,别怕,迟早有一天你师父会来救你的。
“师父!师父!”男孩连忙踏着噗噗哒哒的小碎步朝门口奔去,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泥。又爬了起来,跑到无端跟前,咽了口泥巴味道的唾沫,“师父!是师父吗!”
道长半跪接住他,紧紧抱在怀中,双眼仍然烧着过分的红色:“嗯。是我。”
男孩往外探出头去,“谁在外面呀...”但被整个人按进怀里。无端嗓音仍留着杀戮的余味,“别看。别看。”悄悄低语了一声“蛇”,巴蛇便从他指尖滑走,将残骸悄无声息清理干净。
男孩转头看道长,看他满脸是血,不禁担忧起来:“师父在流血...?痛不痛。”
无端笑着:“不痛。”毕竟不是他的血,
程澈却觉得他在逞强,捧住道长脸庞,“呼呼”吹了两下。“嘿嘿”一笑,“吹吹就不痛了。”
小孩的手又软又热,无端不知怎得,不想承认了,“是不是骗我的,怎么还痛。”
程澈嘟起小脸望着他,“阿虫不骗人的,骗你是小狗!”他心中更是软了彻底,紧紧拥住男孩。
“呜啊—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蹭得道长冷白的脖颈全是黑糊糊,可无端不知有多喜欢,将男孩按得更紧。
这猪圈环境堪忧,猪猡散养在泥水中,门的一侧则是一排盛满酸臭猪食泔水的食槽,也是屋子除了顶上那扇天窗唯一的通风处。
而男孩浑身沾满粪水,还有一股泔水的味道。
明明遭遇这样的对待,怎么还有这样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因为他是他的阿澈啊。
无端轻轻揉男孩后脑,“阿虫。了不起。”
程阿虫忽然泪眼汪汪,“娘亲死了...爹爹也不要我了—!”“你那个爹,不要也罢。”无端抹开男孩脸上的眼泪鼻涕,“往后和我一起生活,可好?”
阿虫透亮透亮的眼睛已经聚满了泪水,用力点头,“好!”
道长摸摸他的脑袋,满手脏兮兮的,而他自己也是同样,“为师...”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实在太陌生了。
“咳。为你办个入观净身大仪。”
他缓缓行到院中,阿虫也追了出去,只看院中几抹红色,空无一人。
小孩歪了歪脑袋:“净身?”
无端持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抽出木簪化为桃木剑,剑尖画地为界,建起简易法坛。
他要久违地做回寻常道士。
“你我师徒有缘,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本道赐你道号—”无端却忽然愣神,“你想要什么道号?”徒儿的视线期待又惶恐,“阿虫现在好脏,想要一个干干净净的道号!”
无端闭了闭眼,几乎毫无犹豫,“那便赐你单字道号,澈,意寓澄心免浊,纯净通明。”
右手平持长剑身前,烈阳灼目而灿烂,而他声音积了一层冰冷:
“净弟子魂魄,涤五脏玄冥!”“顺天行道,化现渺冥。”
“太上敕令,龙飞雨行!”
—他早就到了不念咒即可施法的境界,但多费口舌,只是希望看见程澈被整个唬住,圆目大睁的模样。
无端身后浮起一道白底青字的符咒。霎时狂风大作,吹得道士黑袍飘飘舞动,投下的阴影如混沌的乱蝶。
而他在狂风中稳稳站立,长剑一挥,剑指苍穹:“雨来-”
小孩已经惊得合不上嘴,顺着桃木剑所指看向天空。只见遥远的南方,竟有厚重的雨云快速聚集而来。
他看得目瞪口呆,在猪圈里不见天日,便好久没见过雨云了,只能呢喃,“雨...雨...”
黑云压来,很快罩得午后如黑夜般昏暗无光。道长周身笼罩在阴影中,持剑身后,
空气变得湿润,风儿逐渐止息。小孩深深吸了一口气,满面惊奇、目不转睛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真的吗?真的要下雨了吗?”
哗哗沙沙降下了瓢泼大雨,掷地有声,震耳欲聋。师徒二人共沐在雨水中,让洗去彼此身上脸上的血水与泥水
道长扬起脸,任雨水浸润他的双目,“阿虫...今生今世,师父一定护你所有周全。”
如宣誓般的话语让阿虫终于回过神,他仰头看道长,如看呼风唤雨的神明。
眼睛里崇拜的星星挡都挡不住,“师父好厉害......!”
程澈绕着道长转了一圈,把男人全身都仔仔细细都端详了一遍,再次惊呼,“道长!我想学!”
他坚定握拳,“我要学会这个法术,我要像你一样厉害!然后,让天底下再也没有人口渴挨饿了!”
无端久久望着那双明透的眼睛。果然是你。不愧是你。我远不如你厉害啊。
后来雨止,无端把小孩带进了屋里,换上他从道观里特意带来的道袍。—自然是装在蛇里。
看着小孩笨手笨脚又兴奋异常地脱下脏衣服,换上小道卦,无端只觉得不可思议。
十五岁第一次给成澈净身,分明还没有相爱,只是看着成澈一丝不挂的身子,他都能有反应。而后来更是了,成澈往他身边一站,发丝的香气飘进肺腑,他立即痴之入迷。
可此时竟感觉不到一丝肮脏的欲**念。只发自肺腑无比珍视此时此刻,无比珍爱眼前人儿。
“道长,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无端在他额上画了一道安眠符,“睡吧。一觉醒来,就到了洛阳。”
程阿虫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睛一闭一睁,不仅浑身舒服,还真到了洛阳。
来程家屯做生意的大伯说过,洛阳王城特别大,特别漂亮,每栋屋子前面都挂着高高的灯笼,还有数也数不完的泥人摊、风筝摊、布偶摊,大街小巷都是又香又甜的味道飘来飘去...
可现在才知道,洛阳竟有这么热闹繁华!
大道望不见尽头,行人密密交织,小摊小店更是好像天上密密的星星,一颗一颗闪闪发光,数都数不完。
无端紧紧牵住小孩的肉手。一时恍惚,回想起那年榆宁,也是同样火树银花、川流不息的光景。也是他们俩,并肩手牵手走在大道上。
感慨着,却忽然牵不动了。回头看到馋虫停在一座烤牛肉串摊前,口水哗哗直流。
“想吃?”
徒儿顿时回神,冷静摇头,“不吃不吃。”“真不吃?”
“真的不吃。”程澈竖起一根手指,很认真,“阿虫是小道士了,不能吃肉的。”他一双又大又明的眼睛盯着师父,眼里全是:快夸夸阿虫听话懂事。
然而他师父掏出钱袋,“来五串。”“”
伴随小贩一声:“好嘞!”,道长手上多了五串牛肉串。“...师父。”
“嗯?”
“师父不是道士么...”“是啊。”只剩四串了。“那你还吃肉...”
“道观规矩本就是我定的,有何不可。”只剩三串了。“...那、那规矩有没有说徒儿也可以...?”
“规矩说,徒儿不可以开荤。”只剩两串了。小孩惨叫,“呜啊啊啊—”
“但从今往后,规矩为你改了。”无端将最后一串牛肉串递给徒儿,“吃吧。”
“师父...师父你最好了。”小孩泪眼汪汪,连忙接过。张开大口就要咬下-
忽然头顶飞来一只乌鸦,屁股“噗嗤”一声给牛肉串浇了一层湿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