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余生,无端无数次庆幸那天他将自己投入海崖深渊,任潮水将他送往不知何处。最后,是漂到了这片阴煞笼罩的海域。
撞见那两枚泪痣,无端心中一抽,立即抬手替他揭开面具。于是难得失语,难得失态。
“你?!怎么会?”
这是个五六岁的男孩,可简直和成澈如同从一个模子刻出来,且不论那两枚泪痣,也不论水汪汪的琥珀色大眼睛,更不提小巧精致的鼻头...单单神韵,便足够无端早已死去的心泛起波澜。单纯、驯良,还有一股不折不挠的倔强。
“大哥哥你别打我…对不起…”男孩连忙老老实实坐好,“我不乱动了。”
无端竟干笑了两声。
那又如何。长得像又如何。这么多年了,足足六百年了,长得与成澈有几分相似的人他见得多了。
更何况这男孩满身煞气,污浊至极,简直像沾满粪土般散发着铺天盖地的煞气。
而他的成澈风光霁月,干净清白,绝不是这副模样。绝不该是,也绝不能是。
可怎么还是,移不开视线也移不开心思。
他摇摇头,为了避免胡思乱想,站起将小舟往陆上撑去。
很快女孩也醒了,与男孩一起抱膝坐在船舱里,男孩嗫嗫:“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海神大人又在哪?”
无端发现自己忽然变得很有耐心,“没有什么海神。只有活祭。上百个活祭的怨念。”
“活祭...?”
“你们也是活祭。”
男孩摇摇头,“我们是金童玉女呀。每五年都有小孩要被抽中送给海神大人。村里人都说,已经这样好几百年了。”
“这一带海域近日时常风大作,祸乱过往船只的,其实就是你族人活祭出去的孩童。”无端紧紧盯进男孩琥珀色的眼睛,“他们死后徘徊不散,便成了恶鬼。”
“啊...?他们死了?”
“嗯。”
两个小孩异口同声,“那...我们也会死吗?”
“嗯。”无端将小舟靠岸,不过多解释。
三人的小船撑到港口时,程家屯海神祭的余温尚未褪去。
很快便有村民发现了他们,只见两个千挑万选献祭给海神的金童玉女竟然回来了,纷纷大惊失色。三人很快被气势汹汹的村民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程家屯长老,身后则跟着女孩的父母,两人声音颤颤:“丫头啊...你怎么回来了...!”八分惊慌,两分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
女孩童言无忌,“你们骗我,根本没有什么海神!”
察觉气氛开始冷却,夫妇立刻冲上来捂住女孩的嘴,“不能说这种话,听见没有!”
小男孩竖起一根手指,认认真真:“可是,就是什么都没有呀。”没有人来捂他嘴巴,他便继续认真说道:“阿虫不骗人的,骗你们是小狗。”
这句话让无端一下挡在他身前,“活人献祭,真是愚不可及。”
其实程家屯各个都心知肚明,把童男童女送给海神,就是放他们送死。可是渔民不比农民日子稳定,每日出海都要靠神拜佛。
或许就是这人尽皆知的默契,让他们此刻格外有底气,纷纷朝无端怒道:“你是谁啊!”、“外乡人别瞎掺和!”
无端扫过在场众人,目光停在那个佝偻老道士身上,“你,过来。”
老道士从喉咙里吐出一声不屑,“你可知本道道号?”
男孩左看看右看看,这可是他们村里最厉害的道长,村里的显贵都得听他的。然而大哥哥只是朝着道长耳语一句,老道长竟然瞬间如临大敌,身板一下挺直,且“扑通”一声跪下,往男人连磕了数个响头,“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放过小人,放过程家屯...”
这老道士是程家屯最有威望之人,当他俯首认错,其他人自然大气都不敢出。
后来每当有人问老道士那天男人到底说了什么,他都会额冒冷汗,心有余悸,“说不得...只能告诉你们...他是...一手遮天的人。”
无端牵起男孩的手走远,“这村子待不得。不如与我走罢。”
男孩吓了一跳,猛地抽回手,“你要带我去哪?娘亲说不能和陌生人走的...”
陌生人。
无端一怔,瞳孔颤颤紧缩,如同被劈头盖脸浇了一盆腊月的冰水。
他苦笑了一声,只不过是长得与成澈相像而已,只不过偶然说了成澈会说的口癖而已,差点就让他付出了全部真心。
他声音又恢复了那滩死水的模样,朝男孩伸出手,手心躺着一青一赤两枚耳珰,“海祭的魂器。你我有缘,挑一个,赠你。”
男孩还是摇头,“我娘亲说了,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别人...”无端苦笑一声,收回手去,“也罢。那...让我为你算一卦。”
“唔...好吧。”男孩刚伸出手便被男人捧住。
“你煞气颇重,小小年纪究竟何至于此,算一算你的命格罢。”
两人身下浮出一道青色的九宫八卦法纹...
......
道长猛地松手。
他懵了。
——命格紊乱,三魂七魄之外还聚着一团不知何处来的元神。
他陷在难以置信的惊诧中,男孩抬手摸无端眼角,“…你哭啦?”
无端一怔,“我哭了...?”
他就着男孩留下的余温与脏兮兮的痕迹摸了摸眼角,湿润泛滥。而眼中还在涌涌汇出汩汩泪水。
他想说些什么,可嘴角抽动,再难自控。时而上扬,时而下压,牵扯他的表情复杂而杂陈,凝着一抹不知是悲还是喜的痴怔。
男孩反复抹去那温热的泪水,“怎么哭啦?”而下个瞬间,他整个身子便被紧紧拥入一个结实怀中。
无端先是缄默流泪,不知何时开始啜泣,最后竟埋在他肩头嚎啕。
他的悲号声嘶力竭,男孩耳边扑通扑通的心跳越来越热烈,连带着他也心跳飞快。小孩抬起脸,拍拍后背,装出一副大人的语气,“不哭啦不哭啦!”
无端闭了闭眼,试图克制久别重逢的狂喜,试图克制自己的冲动...但在那熟悉的气息中,都瓦解溃烂,一败涂地。没有舍得放开新生的爱人,感受那窄小柔软的肩膀。
成澈变得好小,好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被整个掐碎。
他反复呢喃着:“阿澈...阿澈...真的是你......竟然真的是你…你真的...一点变化都没有。”
把小孩一把抱起,单手扛在肩上,大步往村口走去。
天旋地转,小孩愣了。
被米袋似得扛着走出几步,小孩才反应过来:大人常说坏人会装可怜兮兮的乞丐拐骗小孩...
于是开始挣扎,“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无端任他挣扎,不由分说,“不放。”
“你、你放开我!”
蛮横不讲道理,“不放。”
“呜...”
男孩抹了抹可怜兮兮的眼泪。
这人...怎么这样啊...
好气啊...好气啊!!
可惜只能嗷嗷大叫,“大坏人!大坏人!大坏人!!”
“坏人?”无端不怒反笑,“这世上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对你好的人。”
男孩毫不领情,“你就是大坏人!偷小孩的大坏人!”
拐着小孩即将走出村口,却听身后陡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女人呼喊,“儿——!”
男孩也糯糯喊道:“娘亲——!”他竟能从道长肩膀上一跃而下,朝着那一瘸一拐、拄着拐杖匆匆赶来的女人奔去,“娘亲——”
无端看着那男孩跑到母亲身后,怯生生看着他。又转而凝视自己手心,被甩开的触感那样鲜明。可成澈从来不会挣脱他的怀。
他想,是他开心糊涂了。才想起纵然灵与肉都没有变化,这男孩终究不是他的成澈了。
不是他爱的那个光风霁月、清澈干净的成将军,不是与他共渡颂云泊、经历未有山的成公子。只是个农家放牛小孩而已。
女人领着小孩到了道长面前,“他们说是您带回了咱们家阿虫?”
无端不置一词。
女人见道长一言不发,便按着儿子后背两人一起跪下,“儿,给道长磕头,他救了你!”
“可是娘亲...”小孩嗫嗫,“我有点怕他......他刚刚说要带我走。”
无端闭上双眼,他也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了。是行尸走肉,是恶鬼。
可他也绝不想梦寐以求的一次重逢,是这般场合啊。或许该有风花,该有雪月,总之,不该在这满是腐鱼味的地方。
耳边传来母子的对话。
“你是不是犯错了!”妇人怒道。
“我...我...”男孩支支吾吾,“我没有...”
“还敢说谎!不然道长怎么突然逮你走!你老实说清楚!和道长好好道歉!”
“我...我...”
察觉承载爱人灵与肉的那个小孩正被为难,无端连忙睁开眼,“别为难他。”语气是尚未调整过来的阴冷,于是妇人浑身一悚,手里抱紧了儿子。
无端长长舒了口气,尽可能放轻语气,随口扯了个谎,“本道看这孩子骨骼清奇,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意想收为徒儿。”
“啊?是哪里的道观。”
“无所观。”
妇人顿时大惊失色,“无、无、无所观!什么,是国观无所观!?”
无端轻轻点头,她又说:“道长您是说,阿虫能进无所观修行!?”
无端也愣,“...阿虫?”
于是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妇人还沉浸在儿子被保送进知名道观的狂喜里,连忙推了一把儿子,“来,告诉道长叫什么名儿!”
男孩向前一步,怯怯看着无端,因为紧张,语速很快,“...馋虫。”
无端皱起眉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他不明白了,看向妇人,“馋虫?”
妇人连忙捏了捏男孩手,“慢慢说。”
男孩涨红了脸,“程、程、程...程——阿——虫!”
无端反复在嘴里念了好几遍,才终于恍然大悟,又心说天底下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连忙追问:“哪个成字?”
妇人解释,“是禾口王,程。”
“噢...程。”对啊,程家屯...
道长默默回味着这个不算好听的贱名。看来这辈子你没能生在富贵人家,恐怕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而已。
这样也好。你再不用再背负什么家国大义了,阿澈。无端甩甩头,把称呼换成:阿虫。
他在男孩身前蹲下,望着男孩明晃晃的眼睛,反复念了好几遍:
“程阿虫。”
“程阿虫。”
“程阿虫。”
可不知怎得,泪水又盈满眼眶。
只是话到嘴边,总是难以纠正那呼之欲出的:
“成阿澈。”
怎么连名字都这样相像。
妇人高兴,解释下去:“这孩子生得不容易,又容易生病,就给他取了个贱名。”
她又转向儿子,看了许久,哽咽道:“儿啊...娘亲舍不得你...可唯有和道长走,才是你的好去处。”
无端笑起,拉徒儿的手,“走。”
妇人也依依不舍拉着儿子,“有空了多回来看看娘亲...知道吗?出人头地了,别忘了娘亲。”
程阿虫一愣,好像懂了怎么回事,他竟一把甩开无端,“我、我不走!”抱住妇人,“我要在娘亲身边保护娘亲的。”
妇人诧异、恐惧,又有几分喜悦,“怎么能不听道长的!道长收你为徒是咱们程家光宗耀祖的大事啊!”
无端闭了闭眼,从久别重逢的大喜过望中缓过神来。缓缓起身,“不为难他。”
“现在还不是时候。”
相遇不逢时,无端愿意等。
他轻声:“等时候到了,我再来看你。”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赤红翡翠,放在男孩手心,“当了这块翡翠够你这辈子衣食无忧了。让你母亲给你多买点好吃好玩的,知道吗?”
男孩不懂市价,可妇人看得眼红,“这、这、这!阿虫,赶快说谢谢道长!”
程阿虫奶声奶气,“谢谢道长。”
无端揉揉男孩的脑袋,温声:“过段时间来接你。别忘了我。”
也不拖泥带水,转身离去。
妇人连忙将那块赤色翡翠揣进怀里,喜不自胜牵住儿子往家中走去。
程阿虫不懂,“娘亲怎么这么开心呀?”
“娘开心呀,我儿被无所观选中了!”
“无所观是什么呀?”
“无所观可是皇帝陛下亲封的国观啊,道长便是当今国师。阿虫你能进去扫香灰,是娘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哇——!”
“所以啊,如果阿虫能进到无所观修行,往后娘亲再也不愁吃穿了!”
“哇...我想去无所观修行!”
刚一望见村尾那座土房子的影子,妇人便收了笑容,又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走到房前。
酒味铺天盖地而来。她小心翼翼推开门,便传来了比恶鬼还要可怖的噪音。
“你这婆娘上哪去了!!”伴随而来的还有在她脚边摔成破烂的陶碗。
妇人不敢看那个摔碗的男人,她的丈夫,他们家的顶梁柱。只敢环顾她每日勤勤恳恳打扫的房子,被翻得一团乱,嗫嗫:“你在找啥啊,把屋子翻得那么乱。”
男人从饭桌前站起,高大的阴影霎时笼罩住一对母子,“老子找啥?你说老子找啥?”
妇人连忙放下程阿虫,“走,去里屋玩...听到什么都别回来...”
程阿虫里屋跑去,却扒着门槛偷看。
他父亲一巴掌打在他母亲脸上,“老子问你!你嫁妆呢!那么大个金镯子呢!”
妇人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儿子被无所观收走给她的底气,“拿去给咱们儿子买新衣了!你儿子可以去——”
“啪——”又是一巴掌。
“没老子同意,你敢拿去当?你当自己老几啊!”
妇人捂着脸,口中鲜血蔓延,可她顶了回去,“反正留着也是给你拿去赌!”
男人满脸当即涨得通红,一把抓住妇人发髻狠狠甩在地上,“他妈的,一天不打就敢顶嘴,顶嘴是吧!顶嘴是吧!”
他环顾屋子,抡起扫帚。
而程阿虫连忙冲出来,举起双臂挡在母亲面前,“不许打娘亲!!我保护、我保护娘亲!!”
可他父亲毫不在乎,一掌拍在脑门上,三岁小孩如木偶般倒在一旁,愣愣流泪。
妇人连忙将她唯一的儿子环在身下,以纤细的后背承受丈夫的鞭打。
而那块赤色翡翠也在毒打中落出了怀,男人一看,愣了神,“还藏着这种好东西!”
纵然女人已经扑住翡翠,可根本拦不住男人,男人在手中掂量,大喜走出门去,“你们娘俩给老子看好了,今儿就给你们把输的全赢回来!”
女人奄奄一息,而程阿虫伏跪在她身边,轻轻吹气,“不痛了不痛了...阿虫吹吹就不痛了...”
女人看着他,只有彼此听得到的音量轻声呢喃:“儿。等你去了无所观修行...你爹就再也不敢打娘亲了...娘亲的苦日子就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