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盛夏的骤雨,来势汹汹,不留余地。如九天之外倾倒的瀑布,沉重而激烈打在人世间。
黑袍道士跪坐树下蒲团,如石塑般死寂。
震耳欲聋的闷雷在远处原野轰然炸响,三百年的苍天银杏在风中沙沙飘摇,而雨水噼里啪啦漫灌了院落的石砖...
这一年的中元节吵闹而喧嚣。
道士一动不动,像一具刚刚从河里捞出的溺死尸,直到有两片银杏叶被骤雨打落,刀割般划过他面颊,他才发现雨水暴淋全身,从头灌下。
才发现左手刚刚还捏着一叠完好的纸钱,转瞬化作一滩烂泥。
发丝刺入眼中,他吃力睁着湿润的眼,望见桌上糕点酥点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今年成澈也没有回来。
于是抓起一块已经辨不出原样的松仁奶酥,胡乱咀嚼着雨水吞下。
阿澈,还好没让你吃到。
不好吃。
他猛抬起那蛊烈酒,混了雨水往身体里大口灌去。
道长很快醉了。
醉得头晕目眩,神志不清。
梦见那年颂云泊渡口,寒风萧瑟,万物凋敝,临行前他朝成澈随口逗了一句:“小别胜新婚。”
而成澈应他:“没关系。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真有人舍得让成澈等上三百年。
愧疚。懊悔。以及发疯般的思念。
伴随着暴雨滂沱而下,把人灌到了崩溃边缘。
男人如腐肉般醉倒在银杏下的泥泞里,几次试图抱着树干坐起,无果,最后只能伏在树根嚎泣。
“阿澈...阿澈.....再等等我了......!再等等...!”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一错再错。
离城寻蛇,融了颂云泊,送成澈回榆宁参战,阻拦成澈与司马媛大婚,与成澈相爱…
还是每一步,都走错了。
“阿澈...对不起...我来迟了......!”
涕泗混了雨水,全渗进了银杏的根。
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密密麻麻的雨水声能盖过无数苟且勾当。
盖过无所观大门被狠狠踹开,涌进一批手持家伙的地痞流氓。
道长醉得不省人事,直到被架着胳膊,五花大绑捆上了银杏树干,才发现面前的雨幕中站着十几个持刀大汉。大雨仍未停歇,蓑衣、斗笠与刀具让他们身形无比庞大。
为首一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这道士,隔三差五砸人场子,人派爷几个来教训教训你!”
道观的主人仍然醉酒熏熏,耳边更是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
他晃了晃灌满酒精的脑袋,挣扎着吐出几个字:“......冲我来...别动...他......”
“他?这道观里还有别人?”大汉一急,连忙下令,“快搜——”
一番野蛮搜寻。地痞当着道观主人的面大骂:
“别说人了,这破观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啊!”
“嘁!穷酸!”
“真是什么人配什么观!”
“成澈的道观嘛——”
酒气上头,头晕目眩。无端吼出一口酒味的雨水,“闭嘴!你们......不配......说他...!”
却是当头盖脸一巴掌,“还醉是吧!”又是一拳打在胃部,“给你醒醒酒!”
道长向前呕出一滩酸涩的酒水。是啊,他还没醒酒。
他真的不能碰酒。
流氓看这道士分明挨了两拳毒打,却仍然一副毫无所谓的模样,丝毫没有求饶的怯意,便急了:
“给他点颜色瞧瞧!废了他的腿。”
话音落下,便有人抽出匕首,“这一刀,给爷爷们记清楚了!”
匕首朝无端右膝猛地刺下,剜开一道缝,“再来茶肆捣乱,砍的就是你脖子!”
浑身条件反射的抽痛,无端后仰抵上了银杏树干。
看着被暴雨打散的片片银杏,忽然被带回了几百年前的十六岁。成澈往他家看门狗坟头埋了好几颗银杏果,抹了把薄汗,语气不大肯定问他,无端,你说能长出树苗吗?
能。成公子手植的,那当然能。
成澈笑了,我们要好生照顾他。
许久没有这么清晰忆起成澈的面庞了,无端想闭上眼,再多看几阵。
却听一声穿透雨帘的的异响。只看那尊泥像被几个大汉抬出道观,整个摔进了雨里。
有男人抡起青铜香炉,“成澈是吧!”
泥塑破裂的声音被雨水盖过。
无端怔怔看着,酒精让他的思绪迟钝许多许多,不再说话,不再动弹,不再呼吸。全身浸泡在难以置信的窒息中。
直到泥像碎片上两抹泪痣被雨水浇得晕开化开,接着是面目的彩绘,五官的轮廓,都好像案桌上他剩下的糕点,被雨水打成一滩烂泥。
像极了成澈的死状,挖眼拔舌碎牙人彘。
道长猛然从肺腑深处喊出一声撕扯的吼,竟一下挣断捆绳,在众人错愕下扯着残废的右腿扑了上去。
他又来迟了。泥塑已经被打砸得七零八落,好像一块被残暴摔在石上的瓷碗。
无端肩膀被雨水狠狠敲下,直直伏跪在碎片里,双手抓起两块碎片,一边喊着爱人的名字,一边试图去拼。
若只是手臂断裂,若只是头身分离,那他还能补。可这一次。
“阿澈...阿澈...你伤得好重...”
周围几个大汉议论什么、诧异什么,他全然没听见,只连道两声:“为什么?!”
又朝着他们怒吼一句质问:“他没害过你们任何人!!”
“砰——”
后脑被铜炉重重砸下。
他半身一顿,向前倒在泥像的碎片里,双目直直看着观门口。
这三百年,他替成澈走遍了大江南北。
寻了许多好吃好玩、山清水秀的地方,栽下银杏,捏好泥像,建起道观。
然后,从江南被驱赶到南蛮、从南蛮被驱赶到苗疆、从苗疆被驱赶到巴蜀......后来又被驱赶回了江南。
原以为只要离中原够远,人们便不会那样忌惮成澈的名字。
可完颜於昭的铁蹄征伐之处比他想象的还要广阔。成澈的神像被冲进无所观的众人砸碎,是家常便饭。
人们当真是恨极了成澈,甚至不允许有人为他凭吊。
黑暗在眼前蔓延,耳边传来地痞争吵:
“草!你给他打死了?”
“妈的你下手也太狠了!”
“老子听得烦!”
“你烦个屁!”
“靠...老子就是想,成澈确实没害过咱们...咱们砸了他的像,今天还是中元节,他会不会回来寻仇啊...”
“你还怕这个!人都死了三百年了,不知转生多少回了!”
无端瞳孔一缩。
是啊,成澈早就转世去了。
三百年的耽误,谁还会等他。
只是他始终不愿承认,不得白首偕老,也不得死生不离。
可不知怎得,或许是浸水的烈酒,或许是瓢泼的大雨,或许是碎片的泥像,让他终于在临死想通:
——也好。
不如你转世轮回,我留人间做鬼。
他死了。
而死亡醒酒。
打砸抢过,骤雨也歇。十几个地痞流氓踹开大门,比他们来时更大摇大摆走出观去。
院中,无端动了手指。
“蛇。”
漆黑巨蟒当即从指尖扑出,冲进道观外的石板小径,一口咬住队尾头颅,撕着扯着回了观去。
剩余的人闻声连忙奔进观中,只见地上一颗咬烂的头颅,一具不再动弹的身躯。
而那分明被打死的道长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满身血点,墨玉般的黑蛇缠绕他上半身,与他形如一体。
刚刚还谈笑风生、准备领了赏金去喝酒的众人瞬间如痴傻般说不出一字,脑海中不约而同浮出一个念头:今夜中元,百鬼夜行。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那双眼睛在漆黑的湿发下泛着红色,男人垂眼俯视,嘴角勾起弧度。
往后三百年类似的时刻,那些类似的将死之人总会惊呼一声:“你怎么还活着——”
而他会抬起右手,让黑蛇游走吞住,再缓缓退出,手中握一把斩骨刀。
过去三百年他忍受世人对成澈诋毁谩骂,仿佛视而不见,几近无动于衷。
说到底,只是害怕与成澈在阴间相见时,那干净温良的人儿质问他怎么满手血腥。
现如今无一人瞧得起成澈,可他们真该跪谢,跪谢成澈维持着他信徒唯一的人性。
信徒手指地上一滩神像碎片,声音极沉,仿佛劝诱香客敬神:
“来。跪下。”
“颂:大悲大愿、大圣大慈、上极无上净明真君。”
*
次日清晨,十四颗面目全非的头颅被工工整整摆在茶肆门前。经过大雨连夜冲刷,鲜血淌过路缝,流下石阶,整道河堤都泛着红沫。
然而还有更怪的,昨夜分明大雨,茶肆竟被一场无人目睹的大火焚烧一空。
茶肆主人大吼大叫冲进残骸废墟,气急攻心,当场暴毙。而他的全身家当除了化作焦炭外一个不少,甚至还多了十四具被斩去头颅的男人焦尸。
居民都传是中元节恶鬼作祟。加之几个男人都是地痞流氓,一时间没有人敢议论这件骇人听闻的怪事。
过了许久才有人发现,那座供奉成澈的道观不知何时也人去楼空。
连银杏树都被连根拔起,只留一道如何也填不平的深坑。
可他们到死也没能明白。茶肆地处小镇阳气最旺的中轴心上,一遭阴尸摆阵,一夜之间破了镇子整个风水。
于是不出十年,这座江南小镇便毁于战乱。
——这片土地在金灭后群雄割据,各个小国自立为王。本是相互制衡,互不干扰,可不知是谁推波助澜,忽而进入列王纷争的战乱时代。
直到何月竹与吴端相遇的三百三十六年前。
世上再无人敢妄议成澈一句是非。
甚至提了名字,都是杀头抄家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