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小镇。
道长的生活平静而规律。
每日清晨,当东方第一缕微光透过道观雕窗打在案桌上,他便熄了彻夜点燃的红烛,然后洗净笔墨,收拾画具,整理一夜誊写的小册子,最后推开道观大门,迎接香客。
他的道观不大,一室一院而已。反正没有香火供烛,只有他一个道士,也能打理得干干净净。
无端望着门槛上的积灰,想,今日大概也不会有香客了。
于是回头步到香堂,站在神像盖下的阴影里,不祭拜,不上香,不行礼,只道一声:“阿澈,早。”
手指往神像裙边擦过,似乎也积了一层灰。于是提上木桶往院中水井打一桶清水,绸布浸水打湿,双手拧去余水,沾些草木灰烬。
最后登上神座贡台,仔细擦拭起那尊泥塑。
一遍拭净,他又重拂一遍。直到这尊泥塑的神像不染一粒尘埃。而后他又会取出彩绘与画笔,伏跪在神像前事无巨细地补好每一块被时间腐朽的痕迹。
纵然他根本每天都拭,每天都画。
补他的大悲大愿大圣大慈上极无上净明真君。
扫他为成澈建起的这座道观,这座无所观。
三百年前,完颜於昭杀尽天下道士,焚尽世间经书,直到金朝灭亡后的五十年,九州大地才零星有道观重新建起。
而五年前无所观刚刚迁到江南时,还有许多信道的百姓前来拜访。
他们左看右看没见过这样的神仙,好奇便问,道观主奉的是那哪一派神仙?
年轻的道长介绍,武神。
人们又不明白了,武神?是玄武大帝、真武大帝、武财神关圣帝君?
道长似笑非笑,大陈王朝保疆护国、宁死不降的——
“成甚将军?”
“成澈将军。”
“——你他娘疯了吧!你供奉他!”
消息不胫而走,后来人人都知道了,这疯癫道士供奉的上极无上净明真君,是成澈。
无所观低矮的门槛便再也没有香客踏过了。
无端觉得自己没疯。
他只是相信,成澈一定还在等他。纵然已经过去三百年了,成澈一定还在阴间等他,等他一起转生。
他想,若是如此,那成澈的魂魄独自停留在阴间得多寂寞啊。——就像被留在人间的他一样。
且成澈尸骨无存,成氏满门被灭,想必也不会有血脉稀薄的亲戚逢年过节忽然想起,给成澈上一炷香,烧些纸钱......
——没有阳间人烧去纸钱贿赂鬼卒,设上灵位为其正名,成澈在阴间得受尽欺凌了。
无端思来想去,他这无名无份的夫,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为成澈建观立庙,将天下人的香火引渡到成澈身边。
于是经过无数次销毁,无数次翻新,无数次重来,花了数十年,终于亲手捏出第一尊身着甲胄的成将军等身泥像。
他温温一笑,双手抚过成澈的面庞,向下滑过云青明光甲的纹路,落在那交并叠在膝上的双手。久久握着不放,直到把泥像烘出温度。
“阿澈,今夜又是中元。”
“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
他轻轻放开泥塑的手,“你不必说,我也知道。”
无端还知道,自己快疯了。
三百年孑然一身,既无牵挂也无依靠,既无来处也无归处,换谁不疯?
他洗去脸上灰尘,让彻夜不眠的脑袋稍作清醒。
再洗去满手墨痕彩绘,这是他通宵作画写字留下的痕迹。
最后梳好发髻,别稳木簪,将彻夜誊写的小册子装进背篓。
上街去。去那小商小贩聚集的勾栏瓦舍。
今夜可是中元啊。无归处的游魂四处游荡,有归处的鬼魂回家去。
说到底,他煞费苦心修这座道观,立这尊神像,只是想给成澈中元节一个可去之处。
那么今夜成澈就要回家了。风尘仆仆想必饿坏,又嘴馋。他得提前备好许多许多好吃的。
好在江南这带有什么好吃的,他已经全给成澈记好了。
三仙桂花糕。软软糯糯,带着这个季节新鲜采摘的桂花香甜。和榆宁米糕不是同一种甜法,但阿澈喜甜,一定爱吃。
他买了一打。
松仁奶酥。外壳酥脆,内馅微咸。馋虫一口下去会吃得满嘴满手是奶渣。
他挑了一盒。
藕粉冻、绿豆饼、糯米团...
回过神来,背篓里装满了甜食。他想,还得再提一坛江南佳酿,烟雨中。
酒庄老板怪叫:“哟哟哟,大家来瞧。道士也来买咱家烟雨中!”
他似笑非笑,“观里神仙喜欢。”
转身离开时,身后有议论嗤笑:好好的俊小伙儿,怎么修道走火入魔失心疯了。
无端还是觉得,自己没疯。
路过镇子里听评书的茶肆,他刻意慢下了脚步,侧耳去听。毫不意外,讲的还是那一出《精忠成甚传》。
《精忠成甚传》,顾名思义,讲云宁之战,讲三百年前成甚大将军在饥寒交加的绝境中率军苦守榆宁整整三年。元和三年,成甚大将军倾全城之力出城围剿金人,本要大捷取胜,却在关键时刻惨遭亲生儿子背叛,落得千刀万剐却宁死不屈的悲剧边塞故事。
这故事老百姓真的特别爱听。人都猎奇,于是尤为爱听榆宁的惨状,爱听成甚的英武,爱听那叛徒与大金汗王下作又刺激的苟且之事。
实在少有一出故事像《精忠成甚传》这样,一波三折,波澜壮阔。既有将士绝境中宁死不屈的抵抗与激昂,又有英雄末路遭受奸诈小人——甚至还是亲生儿子背叛的悲剧结局,最重要的是还带些让人面红耳赤的下三流情节。
“书接上文,说道那大金汗王在榆宁,是整整三载久攻不下,于是就转了个头——欸!去打那西域各个小国。”
“金人主力大军一走,榆宁城便是暂时免了战乱,可要说自古以来兵家守城最怕什么?最怕一个缺粮!”
“那榆宁关虽说天险稳固,但十万军民啊,早就耗光了囤积的粮草。”
“成甚将军那叫一个着急,于是便派手下谋士里最能说会道的司马况......”
无端闭了闭眼,翻出背篓里他昨夜誊写的小册子,不动声色走进茶肆,分发给在座听众。
按板一拍,说书人提了音量:“诶——您说好巧不巧?今年啊,正好是榆宁城破三百年。”
“榆宁三年缺粮缺援,老百姓把整座未有山都被挖空了,您在座都别想找到一颗野薯山果,更别说什么鹿啊兔啊,根本不见踪迹!”
说书人将榆宁城那些年的惨状描述得生动不已,台下纷纷加快了嗑瓜子花生的速度。
无端默默穿行在座位间。这些年分发册子,他发现人在聚精会神时,总会收下旁人递来的任何东西。
他真的没疯。
“可要说成甚大将军千算万算,算不到早在好几年前,他那唯一的儿子就和那草原汗王眉目传情,暗中往来。”
“要说这成澈啊,长得是真漂亮,小脸儿粉中透白,白中透润的,和女人似的。草原的汗王一看,就像咱们江南的月亮似的,那叫一个喜欢。”
“拜火祭那天夜里,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祭典还没结束呢,汗王就把成澈单独叫走,两个人偷偷摸摸进了帐子......”
“成澈一看汗王呐,岂止是八面威风啊,是看哪儿,哪儿都威风啊。”
台下当即心领神会,爆出哄堂大笑,有妇人捂住脸去,面红耳赤。
无端将手中厚厚一叠册子死死揉皱。只要一瞬,他便能把在场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一个个,全部碾死。
三百年的诋毁与侮辱,他以为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可到底要怎样才能克制满腔的愤怒——
“阿澈,如果我杀了在座,你能原谅我吗?”与完颜於昭无二,为私欲杀人而已。你能原谅我吗?
好在握紧斩骨刀的时刻,会有人反握住他的手,轻声呢喃:“别。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那么他只能试图,温和地、理智地、又疯狂地为成澈正名,一如此时。
茶肆小厮发现他又在发册子,端起烧得滚烫的茶壶往他身上砸,“又是你这道士!又来搅咱们的场子。”
很快无端被一堆小厮推搡着往门外撵去,他大手抄起剩下的小册子,往空中撒开来去。
染上糕点香味的白色纸页漫天飞舞,如断了翅膀的白鸽簌簌落下。
评书不得不中止。
观众拾起道长留下的册子一看,毫不意外,又是《成澈传》。
这疯癫道士就像在作一出永无止境的苦修,每逢这出《精忠成甚传》演出,他便来场下发他自编的《成澈传》。
详述三年苦守,成澈是如何协助父亲出征迎战,又是如何在弹尽粮绝、兵临城下之际统领军民抵抗金人。他是如何宁死不降,又是如何...如何...——大多人没兴趣看到最后。
毕竟写的什么狗屁不通。
人人皆知,如果不是成澈勾结外敌,中原便不会被蛮人摧残百余年。
“那道士就是个疯子。别理他。”
好在用纸不错,人们便能拿来擦去满手油渍。
他们怎么会知道被自己踩在脚底的《成澈传》,是无端道长夜复一夜都在精心誊写的,上百张,上千张,上万张之一。
而一顿喧闹后,评书还会继续。
茶肆里还会时不时发出鄙夷嘘声。
无端带着一身茶渍走回道观。
远远的,有人坐在道观门口台阶上,双手捧脸,琥珀棕的眸子看向天空。
“算了吧。”
“任他们说去吧。”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可...我在乎。”
道长加快步子,“我在乎啊!”
终于走近,影子却又散了。
终于到了他每年祈之盼之的中元子时末刻。
一年中的至阴时刻。百鬼夜行。
他早已迫不及待地将一切准备妥当。在院中成澈手植的银杏树下摆好一张低矮案桌,两张蒲团,一座阴阳盆,两叠厚厚的纸钱,还有一架食盒。
他打开食盒,将今日购置的糕点与烈酒一一摆在案桌上,再点燃两支崭新的红烛。
最后还需将碎纸片贴在糕点上,才算给鬼吃的阴食。
一边贴,一边呢喃:
“吃吧...阿澈吃吧。”
“也喝点。别噎着。”
今夜无风,格外闷热。空气厚重而潮湿,银杏树万千绿叶如静息般凝滞。
无端来江南五年了,可仍未习惯江南暴雨降得猝不及防。
他想给成澈烧点纸钱。
刚刚引火点燃,暴雨猛然倾盆而下。
他看着右手被浇灭的火焰,看左手逐渐打湿的一叠纸钱,又看那两盏红烛,在雨点中摇摇晃晃,很快濡湿熄灭。
三仙桂花糕化成软泥,松仁奶酥淋得潮湿,烟雨中灌进了雨水,而他的双手僵在空中。是想到成澈今夜会回来,便太过高兴,以至于忘记给自己算一卦,今夜是否宜祭。
虽说这整整三百零一回中元节,成澈没有一次回来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