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树影出现在青色光晕与林中黑暗交界的地方,隐隐能看到它们的身形,似人似树。
如同三个行道之人被树枝缠死在某个惊惧的瞬间。
无端视线追随着地上的“血管”一路看向身后,“难道...”
他抬手扯断其中一道枝蔓,那黑暗中的三个影子其中之一浑身痉挛颤抖起来。
无端沉声道:“它们都是这棵树的旁枝。”
说话间,二人之间那棵主支上落下了细细的木屑,成澈看来就好像僵直的人动了肩膀,“道长,它刚刚...是不是动了?”
而话音刚落,遍地的藤蔓开始轰隆作响,好像一只巨兽即将从沉睡中苏醒。
“是啊,它动了。”
现在不用道长说,成澈也能看得出来,“怎么办,道长?”
“都是朝我来的。”无端甩开手里那节枝蔓,显然是他刚刚毁树的动作引起了主干的怨念。
果然,藤蔓从三个旁枝的方向腾空而起,朝无端飞速扑去。
道长一把抄起纸灯笼,砸向那团扑朔的藤蔓。纸灯笼瞬间被撕碎一团碎片,而青焰迅速燃起,漫天藤蔓都化作灰烬。
但只是暂缓之计,新的藤蔓如野草般快速生长。
无端抄出五张空白符纸,“替我争取时间。”
又从衣袖中摸出一把细毫。
只见这危急存亡的关头,道长竟不疾不徐画起了符咒。
“现在才画吗?!”成澈错愕不及,难道不该随身备点画好的吗!
“平时懒得画。”
“...那你快点。”也不知等道长画完五张,他们是不是已经归西了。
“别催。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
眼见藤蔓重新长起,成澈顾不上说教了。当机立断将道长护在身后,挥剑快刀斩下迎面而来的无数道枝杈。
一定要想办法给道长争取时间。
也发觉自己斩的越多,朝道长而去的便越少。果然是砍树能够吸引怪物的仇恨,那么既然它们都是旁支,攻击主干一定能将注意力全部引走。
成澈持剑跑进了遍地藤蔓的牢笼中,一剑朝主干挥砍而下,粘稠的树汁瞬间爆了他满身都是。果不其然,那些原本朝着道长而去的枝蔓都转而向他冲去。连同那三个似人非人的影子都张牙舞爪找他扑了过去。
数量太多,密密麻麻,已分不清是从那三个影子身上长出,还是从主干上长出,想必是皆有。
纵使他全力以赴,仍然防不胜防。右手忽而一阵剧痛,入骨的痉挛让他手中长剑被振出几米开外。
他快速奔去捡起剑,但就在弯腰的一瞬间,遮天蔽日的藤蔓沉沉压下,将他锁进一个球形空间。头上枝杈铺天盖地压下,脚下满地藤蔓野草般蔓延,有粗藤沿着手臂缠住他的身体,锁死他的喉咙,将他吊在半空。
他扯着脖子上的藤蔓,隔着厚墙朝道长焦急喊道:“道长,好了吗——!”
无端的回答是将五张白底青字的符咒尽数抛向空中,右手拂尘高高一甩,口中默念咒言。
霎时身后浮出一道纹样形似九宫八卦的青光法阵,他左手二指并拢,做了个“下”的手势,当空即爆起大片青焰,光芒四射,如降下青蓝色的天火。
成澈耳边一阵惊雷般的轰鸣,只知道自己身上所有桎梏、连同整座球形监牢,转眼间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再看方圆十丈的树林,仅一瞬便被烧得精光,只余满地焦炭飞灰。
他半跪在地,扶着剑气喘吁吁,额冒冷汗,“厉害...好厉害...”还好青焰对人无害,否则他肯定也死无全尸。
咦,我怎么知道青焰对人无害。
——不过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嘛。
无端走过来扶他站起,“抱歉。在结界可以直接施法。在外面则需要以符作媒。”
死里逃生,成澈努力平复呼吸,“可道长你画符的时候毫无防备,实在危险。”
“不是有你护着吗。成公子。”无端合掌一笑,“成公子武艺高强,可不像本道,离了几张白纸便手无缚鸡之力了。”也不知道是真夸还是假夸。
“这...”
明明早先还嫌弃我。
成澈支在道长肩上,感觉小道长对他的态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那么恶劣了。
似乎是在他嘴漏说出了和无端关系之后...
道长继续关心他,“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成澈点点头,拉起被鲜血浸透的袖子,只见有道细藤直接刺穿了他的右手腕。头尾两端都被烧成焦黑,他咬咬牙将残留在手腕中的藤蔓一把扯出,“小伤。”
刚一扯出藤蔓,鲜血便涌了出来,不仅如此,那伤口边缘竟缓缓长起了枝芽!
成澈吓得一个踉跄,连连摆手想甩开,可一看,那嫩芽完全和血肉长在了一起,仿佛被血液滋养。
“道长,这...!”他想扯,一碰就痛得入骨。
“别动。”无端皱起眉头,捧起成澈的右手,“它想把你也变成树。”
“啊...?”想起那些似人似树的影子,成澈顿时明白了,“看来那些樵夫们都是这么被变成树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别人是怎么死的。”无端抬眼怪了成澈一眼,“你不管管你自己吗?”
被教训了。成澈垂下头,“...那道长...我还有救吗?”
“你身边是我,自然有救。”无端当即写下一道新符,拂尘一甩,符咒在空中燃起青焰,火星落在成澈的伤口上,将那些嫩芽一并变成灰烬。
邪术纵然消了,但这穿骨的伤还留着,无端又解下红色束发带,为成澈来回包扎伤口。而他漆黑的长发便散在了身后。
“谢谢道长...”
“别道谢。”于情于理,成澈是为了保护他受的伤。
“嘿嘿...回去我赔一根发绳给你。”
无端一笑了之,有木簪就够了,“先把那恶鬼超度了。”
“什么,难道还没有超度吗?”成澈大惊,刚刚那个还不是今晚要超度的鬼吗?
无端摇摇头,“不见超度的金光。它不是恶鬼的本体。”他走到地上那具人形焦炭边上,刮下些炭灰放在手心,施术作法,寻踪觅影的青色光点又升了起来,朝树林更深处飘去。
道长眉头皱得更紧,“看来,它也是旁枝,也有主干。”
“既是主干,又是旁枝?”成澈一愣,又醍醐灌顶,“第一个出事的樵夫砍下了最初的主干,变成了人树。而第一棵人树向外长出旁枝,砍下旁枝的樵夫又被变成新的人树。就这样不断分叉生长...最终害了整整十一个樵夫。”
“很有可能。”无端无心夸了他一句,“你有时还挺敏锐的。”
成澈却相当震惊:“这样人传人,简直无异于瘟疫!”他看着漫山遍野的树枝,彼此间分明没有任何区别,竟暗藏着能把人变成树的致死陷阱。
“岂不是现在随时都有人会遇害!”他朝道长说道:“我们必须尽快超度它!”
他握起剑,右手的刺痛却让他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用力。
但仍然紧紧持剑向着光点指引的方向走去。
无端看不下去了,冲上去拉住成澈肩膀,“等等。”
“嗯?”
“你仔细想想,我们这样一个个溯源去找,很难找到真正的主干。”他顿了顿,看着成澈右手,“而且风险太大。”
“倒也是...我们不知道这个旁枝的主干是否又是另一个旁枝。”
无端点了点头,“鬼怪祸世,全因执念。你想,如果后续遇害的人都是前一个遇害的人导致,那么恶鬼害的第一个樵夫,才是与它执念最相关的。”
“对啊!”成澈恍然大悟,从衣襟中掏出一本薄薄的手札翻看,“失踪的每一人我都有记录。”
“第一个失踪的樵夫名叫王六,二十一岁。家住城南,砍柴为生。平日会在辰时将柴火卖给酒馆,报案的也正是酒馆。”
“竟是酒馆报案。”无端皱眉。
“是。酒馆向王六预付了整整一月的定金,等了一天不见人就报案了。”
“家人呢。”
成澈翻了一页,“王六膝下无子,走失后家中便空无一人。邻人说王六妻子陈氏上个月回娘家探亲,便再没见她回来。平时经常能见到王六拿无子这事打骂妻子...也经常见到陈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他再翻一页,“王六失踪后,我父亲便派人搜山,却一无所获。也派人去找了陈氏,可是除了王六,竟没人知道陈氏娘家在哪。”
无端听罢,若有所思,“陈氏...恐怕已经死了。”
“道长怎么知道?”
“我说过我算了所有死者的命数。王六命里克妻,且凶火旺盛,所谓回娘家,也是王六的一面之词。恐怕是已经被他活活打死了。”
“啊?居然有人会活活打死自己的妻子!”
无端抬眼看了一眼成澈,眼神是:人心险恶,成公子实在少见多怪了。
“你再想,一个樵夫,会如何处理尸体。”
“……”成澈沉默了,他不是猜不出,但实在难以接受,“樵夫知道山里许多人迹罕至的去处,樵夫什么时间进山出山都不会引起怀疑...他自然是把她埋在山里…”
“是了。她死后再反过来报复进山砍柴的王六,自然合情合理。”
成澈长长叹了一声,当真是鬼怪只害怨恨的人啊。
无端皱起眉头,“但怪就怪在,这恶鬼来势汹汹,在结界外都能有这功力,绝非陈氏这死了区区一月的小鬼可以办到。”
他抬起笔,依据目前所知画出一道白底青字符咒,“先试试罢。”
他将符纸抛向空中,弹指点燃,便有灰烬沉沉落在两人面前,呈一道笔直直线,“看来确实是她。”
“真是陈氏...”
“至少与她脱不了干系。”无端解开身后的三清铃与拂尘,“诸多疑点,去结界问它。”
踏出一步前,他对成澈说道,“在这等我。”
成澈“诶”了一声,“你去哪?我也要去!”
可眨眼间无端便消失在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