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宿晨突然觉得很难堪。

  他不怕撞上江宝蓉,也不怕恶语相向。

  但这不包括司寒在旁边看着。

  更难堪的是,江宝蓉竟然有一部分说对了。

  他确实想和司寒谈恋爱。

  也不应该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这种亲戚点破的。

  江宝蓉尽顾着输出,说到气处,她还想来扯江宿晨的头发。

  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好儿子,就这么被江宿晨害死了!

  不然好好的吊灯为什么会掉?

  肯定是这个丧心病狂的小兔崽子做了手脚!自己现在是在为民除害!

  否则她哪需要四十岁高龄,冒着死的风险再生二胎为婆家留种?

  近几年江家走下坡路,全靠二老的养老费支撑全家,江宝蓉还动过变卖祖宅的想法。

  这肯定也是江宿晨害的,这种晦气的人,江家摊上就倒霉一辈子!

  “他妈的,你个害人精还敢出现,看老娘不打烂你的头!”

  她没注意周围气温骤然冷下来,想往江宿晨头上打——江宿晨从来不会还手,只会硬生生地挨着。

  但这次,她的动作没有如意使出。一个冰冷宽大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把江宝蓉冻得全身打颤。

  “请您自重。”司寒语气极其冷漠,手也没有放开。

  男人力气极大,江宝蓉根本没有挣脱的可能。

  七月份的天,她却如置身冰窖,上下牙齿打架不停,目光都开始涣散。

  但司寒阴冷着脸,还没有收手的打算。

  “可以了,司寒。”江宿晨拉一下司寒的衣角。

  司寒手一松,江宝蓉险些趴到地上。

  他睨着江宝蓉,如同看一只蝼蚁。

  江宝蓉全身发寒,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江宿晨。

  “好,好哇,江宿晨,你不要命了你,连你姑姑都……”

  她好像已经神志不清到忘记怀疑为何人类体温如此之低了。

  司寒又想上前,被江宿晨察觉到后握住了手腕。

  “姑姑,你再说就不止这样了。”江宿晨担忧地看着她。

  为什么江宝蓉总是没有自知之明?

  司寒真的会杀了她。

  江宝蓉忌惮地斜了司寒一眼,又后退两步,嘴里还在虚张声势:“你等着!这事没个一百万我跟你没完!”

  说完,她一溜烟跑回了对面的江宅,估计是告状去了。

  她走了,江宿晨的心情也很难再回到最开始。

  他兴致缺缺:“要不我们点外卖?”

  “去你说的那家店。”

  江宿晨强行打起精神。

  但走到那禁闭的店门口,江宿晨彻底蔫了。

  童年老店也没了。

  江宿晨的失望和低落明晃晃写在脸上。

  司寒想看不见都难。

  “走吧,我们回去点外卖。”江宿晨已经尽力让自己语气松快了,但他实在振作不起来。

  他看起来更需要静静待会。

  隐秘的黑色鬼文如一串蚂蚁溜出司寒的手心。

  江宿晨抱着抱枕整个身子团成一团,陷入沙发中。

  江宝蓉的话早在初中就伤不到他。

  兴许是因为司寒在旁边,他才会如此难受。

  房门被敲响,想必是司寒点的外卖。

  不用江宿晨动,司寒自己就会去拿。

  “吃饭吧。”

  江宿晨慢吞吞地爬起来。

  司寒每次点外卖,总不知轻重,这次又点了满桌子的菜。

  商家甚至配备了五份米饭和餐具,江宿晨一个人绝对吃不完。

  “一起吃吧。”江宿晨说。

  司寒看着他,缓缓收回视线,没再说‘自己不用吃’之类的扫兴话,而是拉开椅子坐在他旁边,“好。”

  “让你看笑话了。”江宿晨自嘲地勾唇,低头吃了口茄子。

  一口下去,他的头倏地抬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

  “托人找的,”司寒嘴角也挂着浅笑,“搬到隔壁街了,不远。”

  口味和生意都很好的口碑老店,确实没理由一直窝在小巷子里,等着酒香飘出巷外。

  “好!”江宿晨终于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见江宿晨吃得差不多了,司寒才开口,“抱歉,我不知道你姑姑家的位置。”

  他竟然把自己被为难的原因算在他头上?

  “不是的,没有你的错。”江宿晨急忙否认。

  司寒灼灼的目光让他下意识闪躲,“我应该习惯的。”

  “你有权不习惯。”

  ……

  二十几年,从未有人说过这种话。

  因为在旁人眼中,他兴许是活该的。

  又或许,他听了这么多年的恶言相对,早该习惯,把恶意当水喝。

  但这又不是司寒第一次让他有这种心头酸软的感觉了。

  “司寒……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江宿晨压抑住矫情的酸涩,抬起头,坦荡地和他对视。

  “我……”司寒罕见地卡壳了,他对着江宿晨微红的眼眶,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是出于任务吗?并不完全是。

  至少司寒扪心自问,他完全没必要为任务对象做到这份上。

  他只要保证江宿晨别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就行。

  甚至于所谓的‘十个愿望’一开始也完全不必理会——甚至他现在公器私用的频率越来越高。

  是因为江宿晨的身份吗?

  可冥主也没交代要特殊对待他,只说到时候把人的灵魂带回来就行。

  所以他是从最初就……?

  他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司寒脸上露出了鲜有的迷茫。

  他艰涩地开口,“我不知道。”

  纠结的情绪让他高冷的五官生动不少。

  江宿晨的心情瞬间阴转晴。

  司寒不知道!

  是不是意味着他对自己也……

  起码,自己是特殊的。

  很特殊。

  -

  暂且放过司寒,江宿晨问出困扰自己几十年的问题时也没那么沉重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体质吗?”

  司寒和他对视几秒,似乎在挣扎。

  “知道一点。”

  江宿晨洗耳恭听。

  “你的身份特殊,”司寒沉思片刻,“若是你把自己当成鬼差,这种体质就是所有鬼差都向往的。”

  “所有的意外、死亡,都是你的能量场做出的选择。”

  “并不是你在导致这些事情的发生,而是因为会发生这些事情,你才会选择出现在那。”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

  “你听懂了吗?”

  江宿晨眨眨眼,指着自己,“所以我,其实是鬼差?”

  司寒含糊道,“差不多。”

  “所以……”江宿晨的脑子终于把这些信息量消化了部分,“那些意外都不是我的错?”

  司寒肯定地点头。

  “谢谢你!”江宿晨激动地环住他的脖子,“就算你是骗我的也没关系!”

  司寒愣在原处,江宿晨温暖的身躯贴着他,与所有时候都不同。

  这次好像只是在单纯地和他分享喜悦。

  像一只摇着尾巴傻笑的漂亮小狗。

  司寒无端联想,手臂也迟缓地回抱他。

  “没有骗你。”

  人类朋友间也会这样拥抱。

  司寒见过江宿晨和他的大学朋友们如此。

  所以他也放任江宿晨把头靠在自己肩上。

  江宿晨现在是个需要依靠的脆弱人类。

  所以依靠久一点也没关系。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司寒的侧颈,荡起微弱的涟漪。

  司寒不推开他,江宿晨就变本加厉地抱紧。

  紧到司寒怀疑这不是朋友间的距离,久到江宿晨的身体也逐渐变冷。

  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江宿晨突然想到小时候。

  那时父亲刚办完葬礼,小江宿晨请假了半个月才回学校上课。

  他一迈进教室,教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江宿晨本就早熟,当时更是敏感。

  半个月,班上的所有人都聚成了自己的小团体,他的四周好像有一层极厚的屏障。

  安静且死寂。

  这屏障产生了一周之久。

  直到某次,他在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水喝,一旁后门有几个同学打打闹闹着进来,没注意路。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男生撞在了江宿晨的身上。

  江宿晨被撞倒在地,水泼湿了他的衣服。

  可那个男生在看见是他之后没有道歉,反而哭了起来。

  “我碰到扫把星了!我要死了!”

  他哭闹动静之大召来了办公室的老师。

  江宿晨垂着头在一旁不说话。

  老师走来,看见二人一人在哭一人不吭声,便把目光落在了江宿晨身上,“他怎么了?”

  “我在接水,他撞到我身上,然后哭了。”江宿晨的小手死死捏着水杯,正细微颤抖。

  而那个男生也不解释,一味哭喊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所有人的目光如针般刺在江宿晨身上。

  这一刻,沉默的屏障彻底打破。

  所有人都在绕着江宿晨走,以往还隐蔽些,现在却是看见他就躲。

  连同桌都和他隔开了很长一段距离,每天都在老师办公室闹着要换位置。

  他好像在集体里,又好像在孤岛上。

  小孩子哪懂这么多?他们的善和恶都很简单。

  移古县很小,小到两三步就能到其他同学家,所有人都是邻居,一同上着离家最近的小学。

  不知谁和他们说是江宿晨克死了自己的爹妈,于是所有的小朋友都记住了,江宿晨害人,要离他远一点。

  一传十,十传百。

  终于整个学校都知道了他的绰号,扫把星。

  包括他当时最好的朋友,看见他后也挠挠脸,然后被别人叫去,躲开他。

  江宿晨分明听见了喊他的那人说——

  “你和那扫把星玩就不要和我们玩了!我们还不想死!”

  算了,别让他和自己一起被孤立了。

  小江宿晨转身离开,主动放弃了集体。

  然后……

  他抹掉眼泪,学着接纳独处,无视恶言恶语。

  于是他爱上了画画。

  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

  之于江宿晨,画画是自己和灵魂的对话,是安静的,自己选择的孤僻。

  于废土中种出鲜花固然是一种幸运。

  但当时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的错呢?

  以至于……

  江宿晨二十几岁都认为,自己应该离所有人都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