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寒看来，江宿晨是个相当有趣又矛盾的人类。
前一秒还因女鬼而恐惧，现在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方才江宿晨的脸腾地绯红，支吾片刻后，胡诌道，“我们人类在交流时通常会看着对方的眼睛，来表示自己的真诚。”
“哦。”司寒颔首，他确实对近代人类礼仪没有深入了解。
既然是表示礼貌，司寒便也和江宿晨对视，缓缓说起方才的事。
司寒的瞳孔是深灰色的。
和他的人一样冷淡。
但…江宿晨凝视着他的眼睛，感觉他又好像不是那么冷淡。
关于女鬼的故事也渐渐浮出水面。
女人名叫钱小唯，今年刚和丈夫结婚，一同挑选了临春小区作为他们的婚房——毕竟临春小区除了外表看上去有点旧，地理位置、日照和户型之类都称得上C市小区中的性价比之王。
但想象中的婚后美好生活并没有到来。丈夫撕下了温文尔雅的面具，不再伪装，把二人的存款全部拿去赌-博，屡次不改，最终竟连当月房贷都还不上了。
钱小唯和丈夫白天发生了一次争吵之后心如死灰，不知从哪听来的传闻，月圆之日穿一袭红衣于众目之下死可化身厉鬼。
月圆、红衣、众目……一切都对上了。
“那她为什么来找我？”江宿晨对此很是不解，“不应该是找她老公寻仇吗？”
司寒垂眸思索了半晌，似是答案一言难尽。
“因为你，比较有营养。”
江宿晨：？？
这算是什么比较好的事吗？
司寒看他一脸迷惑，解释道：“她老公八字太硬了，她的能量还不够。”
“我……”
“你是将死之人，又通阴阳，灵魂中的能量不可估计。”
江宿晨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宁可钱小唯是和他有仇、看他不爽，也不希望是这个原因啊！！
这岂不是意味着，从今往后都会有数不尽的恶鬼来索他性命……想想那折磨人的日子，还不如现在就归西呢。
所以江宿晨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如果我遭遇不测……”
他的假设让司寒蹙起了眉头，这貌似会是一件让他很困扰的事，“三魂六魄都是人类灵魂重要的一体，若灵魂被恶鬼侵蚀，轻则失忆、痴呆，重则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灵魂没了，就是真的死了。”
司寒的声音仍然冷冽，但很轻很轻，就好像面前的江宿晨是个易碎品，他的语气稍重都会破裂般。
见江宿晨不说话，司寒以为他还在害怕，便补上一句，“这半年我会一直保护你，你不用担心。”
江宿晨只是叹了口气，有司寒保护，他对自己的安全并不发愁。
让他比较痛苦的是，半年的悠闲计划中应该会穿插不少惊悚刺激的事了。
见他仍然是愁眉苦脸的模样，司寒出声询问，“怎么了？”
“没有，只是感觉计划被打乱了。”江宿晨实话实说。
司寒颔首。
……
二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半晌。
江宿晨问：“你……接下来去哪？”
“我就在这。”司寒说。
“哦。”
然后又是长久的寂静。
刚刚江宿晨被吓了一身冷汗，现在想洗个澡也僵在原地不好意思动。
他伸腿下床，尝试和司寒沟通，“我，先去洗个澡？”
“好。”
司寒应了一声，身体也没有动作的迹象。
江宿晨轻咳，莫名的不好意思让他脸上有一层薄红。
“你能回避一下吗？”
毕竟有个正儿八经的帅哥杵在自己卧室，做什么都感觉放不开。
司寒似乎张嘴想说什么，但又闭了嘴，只点头算是同意了。
下一秒，黑影闪过，房内又仅剩下江宿晨一人。
他一走，嘿嘿哈哈像是终于苏醒，连忙跑到主人跟前求摸摸。
江宿晨抬头看向窗外，哪还有什么血月，红日于云层中显出头来，雾气飘渺，此刻金光都带着柔纱。
一晚上，他的心情宛如过山车，一看时间竟也才早上六点。
楼下已经有零星的人在散步，早餐摊也升起袅袅炊烟。
夜里的事确实对江宿晨影响比较大，他洗澡的时候都在胡思乱想——这时候应该不会有鬼吧？那自己岂不是被看光了。
心里乱糟糟的江宿晨把头发吹干，无意识地去楼下买了两份早餐。
等坐到餐桌前，江宿晨才猛然回神——鬼是不是不用吃饭？！
但让客人看着自己吃东西，总归是不礼貌的。
虽然看不见客人在哪，但江宿晨总觉得司寒就在附近。
于是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司寒？”
“嗯？”
瞬间，房内就出现一道黑影，并在餐桌对面凝成实体，司寒冷峻的脸出现。
他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现下却让江宿晨内心莫名有种安定的感觉。
江宿晨眨眨眼，“我买多了一点早餐，你要吃吗？”
司寒看着桌上多了‘一点’的早餐——一笼小笼包，一碟油条、六个糍粑、两碗炒粉、两杯豆浆……
显然不是一人份的早饭。
江宿晨挠挠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把有的都买了一点。”
司寒拒绝的话又咽回了肚里，说了句，“好。”
早餐还是热的，六月的温度已经有些回暖，司寒能看见江宿晨身上也散发着热气。
他喝了一口豆浆。
口感细腻，有点甜。
实际上他已经近千年没吃过早餐了，或者说，近千年没有再进食过。
如今再度接触食物，心中竟有新奇之感。
到底他们干这行，早已没有口腹之欲，脱离了人类的低级趣味，同时也没有了温度。
甚至手中拿着的碗都略微烫到了司寒。
但是很暖。
餐桌对面偷偷抬眼看他的江宿晨应该也很暖。
如此想着，司寒又抿了一口豆浆。
二人都没再说话，安静地享受这片刻静谧。
吃饱喝足，司寒问，“你可想好十个心愿没有？”
江宿晨迟疑地点头，随后拿出了一个速写本。
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就写了他刚刚洗完澡后苦思冥想的几个心愿。
司寒扫了一眼，竟有些吃惊。
实际上，司寒都做好江宿晨说想要包飞机环球旅行的准备了。
但江宿晨本子上写的，不过是些很平常的事。
比如去游乐园尽兴地玩一次、去海边看日出、去给父母扫墓……
只有第十个愿望是空的。
他修长的手指指着那个编号十后空白的地方，挑眉看向江宿晨。
“我还没想好……也许在这半年里我会有想法？”江宿晨撑着脸，迟疑道。
“好，”司寒说，“那我们先去游乐园。”
游乐园是被江宿晨写在第一个的心愿，也是最简单的一个。
江宿晨眼睛微微睁大，“现…现在？”
“你还需要准备什么吗？”
司寒看起来很有耐心，以至于江宿晨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去游乐园还需要准备什么吗？
江宿晨不知道，但是应该不用吧？
游乐园只是一个休闲放松的娱乐场所，游客只需要轻装上阵就好。
他只是在想，原来自己渴望了十几年的地方，竟只需要一句话，便可说走就走吗？
这么简单吗？
想着，他便有些出神。
“你怎么了？”司寒问，手中还递来一张纸巾。
“没，”江宿晨才愣愣地发现自己眼眶湿润了，他接过司寒的好意，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太矫情了。”
司寒摇摇头，“艺术家，内心细致敏感才是好的。”
他这千年，见过太多艺术从业者痴狂的姿态，但越是如此，创作出的作品就越是上乘。
江宿晨老脸一红，没想到司寒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职业，他摆摆手，“我只是个画漫画的。”
把餐桌收拾好后，江宿晨换了一身更为休闲的便装，用纸揩了揩手心的汗，颇为紧张地站在玄关处等司寒发号施令。
“走吧。”司寒说。
于是江宿晨就机械地开门，往门外走。
导航上说，最近的游乐场就在和春路的跨江大桥对面，临春小区在和春路的中段，走路不过十五分钟。
江宿晨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一路上避着人群。
现在才七点，未到圆城的通勤高峰期，路上的车少人也少，清晨的风总带着生机。
阳光、绿叶和翠鸟。
时日无多的江宿晨此刻享受着这一切，仍感觉到了希望。
一种新的希望。
但这种希望很快就被熟悉的惶恐所取代。
“快来人啊！有人跳江！江上有人啊！！”
桥边有个女生焦急地喊。
几乎是下意识的，江宿晨一个趔趄，自行车都差点翻倒。
他蹬车的腿顿了一下，救人的想法刚在脑中闪过，一直未现身的司寒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别停，人已经死了。”
江宿晨知道，司寒是担心自己又被恶鬼缠上。
现在每一个鬼都对江宿晨有威胁。
他是个香饽饽。
香饽饽就要有香饽饽的自觉，不能给大佬添麻烦。江宿晨一咬牙，蹬得越发用力。
那投江的人果然死了。
江宿晨一眼就看见江上有一个透明的魂魄，迷茫地张望着。
司寒又在他耳边说话了：“你先去游乐场，我待会来找你。”
语毕，司寒化作了鬼身，出现在了江宿晨的视线范围。
然后他便见司寒往江上的魂魄那儿飘。
自己似乎是忘了，司寒还是个负责给鬼魂引路的鬼差。
江宿晨抿唇，强迫自己专注于马路，一鼓作气蹬到了游乐场门口。
于是他便埋头坐在游乐场门口的长椅上发呆，也没留意到游乐场的异常。
突然，在长椅下方探出了个头。
准确来说，是一个半透明的、笑眯眯的女生脑袋。
她幽幽地说了句，“怎么会有人在非营业时间来游乐园啊。”
江宿晨被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后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女生没在意他说的话，一脸惊喜道，“你能看见我？！”
她应是许久未见人了，此刻遇到能和自己对话的人，兴奋极了。
江宿晨怔愣地点点头，女生持续输出。
“我叫蒋以琴，就住在游乐园后面的公寓里。”
“我已经死了五六年了，你还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活人欸。”
“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早就来游乐园了？现在还没开门呢。”
江宿晨“啊”了一声，后知后觉，“现在还没开门？”
他回头看游乐园的告示牌，果然门口写着营业时间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
现在才七点半。
“啊……”
太兴奋了以至于忘记看时间了。
“你叫什么？！”蒋以琴看上去有点着急，“太阳再大一点我就要消失了。”
“我叫江……”江宿晨还没说完，蒋以琴的身躯就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阳光露头，刺眼又热烈。
司寒一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江宿晨独自坐在游乐园门外的长椅上，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看上去落寞孤独。
直到江宿晨感受到一阵阴冷靠近，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喜。
“你来啦！”
这是司寒第二次这么想了——江宿晨真的很像一只小狗。
可怜的像被抛弃的小狗、兴奋得像看见主人的小狗。
再配上他那头微卷的栗色短发，让他整个人柔软又无害。
此刻他抬头，眼中就只盛得下司寒一人。
司寒轻声回应，“嗯，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