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回应眷属,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谢灵双眼紧闭,声音异样冷静。
这话出口,他听见欲望主宰低声笑起来。
“你呼唤我来帮你驱逐亡灵天灾,却不打算给我任何回报?”
祂的语气带着笑意,又极度危险。
“灵,你总是预支,从不偿还。我确实非常喜爱你,但我不接受无限度的预支。”
谢灵沉默一瞬,破罐破摔:“那你现在走吧。”
欲望主宰俯身靠近,抬手钳住他的下颌。
谢灵被迫仰起脸,只听祂的话音落在耳畔:“你从哪来的胆量,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谢灵眼睫颤动,轻声回答:“我是呼唤神明的庇佑,怎么能叫召之即来呢?挥之即去更是没有的事,你现在不也没走吗?”
欲望主宰看着他战栗的模样,含笑问:“灵,你害怕得浑身发抖,怎么还敢跟我说这种话?”
谢灵实话实说:“因为我发现,无论我说什么话,都不会改变你对我的态度。”
“哦?”
欲望主宰想了想,的确是这样,祂对谢灵的喜爱和关注,确实与他的言行无关。
就在这时,亡灵天灾在世界树和欲望主宰的双重攻击下,不得不逃回亡灵乡,身影消失在空气中?。
世界树调转矛头,想攻击欲望主宰,但又顾及谢灵,不敢轻举妄动。
谢灵闭着双眼,感觉缠住身体的根须蠢蠢欲动,立刻拍了拍根须,无声安抚。
表里重叠的范围已经缩到很小,即将消失。按理说,欲望主宰应该受到时空维度的限制,被表世界的屏障逼回里世界。
但祂却仍旧停在谢灵面前,慢不经心地看了眼世界树。
“灵,这次我不接受预支,你必须给我回报。既然你不想把自己献给我,那就把这棵树给我。”
谢灵浑身冰凉,脱口而出:“不行!”
“为什么不行?”欲望主宰饶有兴味地反问:“你不是一直想毁灭祂的本体吗?”
谢灵咬紧牙关,极力压制恐惧和慌乱,只想拖延时间,拖到表里重叠完全结束,欲望主宰就不得不返回里世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想要世界树?你想做什么??”
祂指腹贴着谢灵冰白的脸颊,不答反问:“你知道这棵树的灵魂体是谁吗?”
“……”谢灵轻吸了口气,“我知道。”
“说说看。”欲望主宰压低了声线,蛊惑低语,“说对了,我就放过祂。”
谢灵心如擂鼓,缓缓道:“赫尔曼·沃克。”
空气一片静默,谢灵神经紧绷,过了足足好几秒,欲望主宰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对了一半,我可以放过祂,毕竟——”
谢灵心底浮现可怕的预感,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突地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
现实世界的一切骤然消失,难以言喻的气场从四面八方倾压过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若隐若现。
“毕竟,我还是更想让你来陪我。”
“顺便给你一点惩罚,如果实在害怕,哭着呼唤我吧,我会回应。”祂满含笑意的声音在雾气中飘散,“不过一旦你呼唤我,就只能将灵魂献给我……”
直到欲望主宰的气息完全消失,谢灵才慢慢睁开双眼。
他垂眸看了眼穿着的朱红衣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明白这是整个人直接被欲望主宰带到里世界,而非灵魂状态。
还好。
还好祂没有动赫尔曼。
谢灵深深呼出一口长气,心知这次简直是深渊走钢丝般的赌博,此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再呼唤欲望主宰了。
祂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再来一次,他的灵魂真的会被强行夺走。
浓浓白雾笼罩整个世界,眼前一片灰蒙蒙。
远处完全看不清,近处雾气里隐约露出宫殿尖顶。
熟悉的轮廓让谢灵一眼辨认出来,这是在他意识深处留下投影的地方?!
意识投影里的迷雾世界一片死寂,除了欲望主宰和宫殿里的那个邪神,没有其他存在。
而这片真正的地方?,隐隐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浓雾里蛰伏的怪物正在靠近。
诡异的气息由远及近,从不同的方向包围过来。
阴森刺骨的寒气从脚底往上攀爬,逐渐浸透骨髓,谢灵本能地打了个寒战。
“嘶……嘶……”
怪异的声音穿透雾气,飘进谢灵的耳中?。
仿佛某种奇怪的虫类,正在摩擦口器,不停发出刺耳鸣叫。
嘶鸣声越来越近,一只狰狞的灰色足肢探出白雾,暴露在谢灵眼前。
谢灵心跳加速,转头拔足狂奔,往宫殿的方向跑。
从后方和左右包围过来的几只怪物,追了一小段路,在谢灵踏上台阶的那一刻,它们猝然停住。
恐怖的威慑从宫殿向外溢散,即使隔着厚重的黄铜大门,也足以令所有怪物本能恐惧,灵魂惊颤。
怪物虽然觊觎谢灵的灵魂血肉,但被邪神绝对的力量气场所震慑,只能往后退散,纷纷藏进浓雾迅速远离。
“真是,”谢灵站在台阶上喘气,想到欲望主宰的话,忍不住磨了磨牙,“是故意的吧。”
“故意把我扔到这片迷雾里,逼到这种境地,不得不主动呼唤祂吗?”
他的语气有点咬牙切齿,“什么恶趣味……”
他已经发现了,欲望主宰和其他邪神的区别很大。
无论原初之母还是亡灵天灾,还有吞噬者,都是邪恶神性高于一切,意念诡异莫测,无法以人类的思想去度量祂们。
而欲望主宰独树一帜,言行思维莫名接近人类。
“这是以蛊惑人心,玩弄人性为乐吗?”谢灵喃喃低语,“怪不得尊名是欲望主宰。”
他捏了捏太阳穴,勉强平复激荡的情绪,抬眸遥望,宽阔台阶之上?,黄铜大门映入眼帘。
这次是真的来到这里了。
谢灵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因为所有的感知被那股强势而可怖的气息逐渐侵染,神经紧绷到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祂就在门后,正在窥视我。
这唯一的念头占据着他的大脑。
砰!
冥冥中?,谢灵仿佛听见一声遥远的撞击震响。
紧接着,大脑传来一阵刺痛的耳鸣,意识有点恍惚。
谢灵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台阶的末端,距离黄铜殿门只有一步。
他感觉浑身血液结冰,脸色变得煞白,垂在身侧的手掌紧握成拳,不停颤抖。
谢灵急促呼吸,察觉到右手掌心忽然出现一个小巧坚硬的东西。
是钥匙,打开黄铜殿门的那把钥匙。
扭曲模糊的低语再次响起,一声又一声地蛊惑他。
“打开大门……打开大门……打开大门……”
无形的力量控制住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战栗的手指捏紧钥匙,对准殿门的钥匙孔。
砰!
撞击声响遥遥传来,笼罩天地的白雾波荡起伏。
“打开门……灵,打开门……”
低语透过厚重铜门,幽幽飘到他的耳畔。
谢灵额头沁满虚汗,瞳孔紧缩,手背青筋暴起,缓缓将钥匙插入孔中?。
就在这时,柔软漆黑的触手从背后伸过来,缠住他的手臂。
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掌探过肩膀,虚虚握住他的脖子,低柔的话音贴着耳廓响起:
“这样都不愿意呼唤我吗?”
祂就站在谢灵背后,随着偏头耳语的姿势,一缕乌黑长发垂落到谢灵胸口。
“不愿意,”谢灵从齿缝里迸出字句,咽喉贴着祂的掌心轻微颤动,“我不会把灵魂献给你。”
祂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真是固执的孩子,我不会吞噬你,只是想让你陪伴我罢了。”
谢灵沉默不语,无声表达拒绝。
砰!!
大地震动,天穹开裂,浓雾中响起无数怪物的嘶鸣嚎叫。
撼动时空的震响中?,欲望主宰的身影由实转虚,声音在谢灵耳畔变淡远去。
“既然如此,那就以后再见吧,如果你这次能活下来……”
在触手消失的一刹那,谢灵捏着钥匙不受控制地扭动一下。
咔嗒。
伴随一声轻响,两扇刻印图纹的黄铜殿门缓缓敞开——
威压如山,澎湃如海,山倾海啸般的可怕力量席卷一切。
谢灵大脑一片空白,犹如被凝固在琥珀里的蝴蝶,所有的感知都消失了,丝毫不能动弹,即使邪神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非常微妙诡异的状态。
直面祂的这一刻,他看见,又好像没看见。
斑驳陆离的光影在眼前闪烁,无数画面如巨浪洪流汹涌而来,转瞬又如潮水轰然退去……
他听见,又似乎没听见。
千万道不同的声音交织成混沌闷响,一刹那又分散成高低起伏的话音……
谢灵意识恍惚,陷入极度混乱中?。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亿万年,也可能是一瞬间。
时间在里世界毫无意义,他与祂对视,即是短暂又是永恒。
祂的意识洪流在谢灵的灵魂中流淌,直到某一段突然截停。
谢灵发烫混乱的大脑,终于稍微清醒过来,窥见令他不敢置信的片段。
至高神明掌控表里世界,无数生灵皆要向祂俯首。
祂是无尽黑暗的主人,也是不灭光明的主宰。
是永恒的理性,涌动的欲望。
是罪孽与杀戮,善良与和平。
……
祂高居神位,俯视众生。
直到祂逐渐失控,走向混乱与疯狂,将自身灵魂撕成四分五裂。
一切还没有停止,仅存的理性如毒刺扎在灵魂,令祂痛苦不堪。
所以祂切除那一片附着理性的灵魂,抛弃到表世界。
谢灵瞳孔颤栗,看见那团散发银辉的残魂落进深渊峡谷,变成种子,经历无数季节轮换,终于发芽,长成一棵银白巨树。
巨树直抵苍穹,时隐时现,在某一刻忽然消散不见。
夜空星光闪烁,一个银发蓝瞳的婴儿凭空出现,被途经峡谷的旅人捡到,取名为赫尔曼·沃克。
再然后,赫尔曼遇难,邪神吞噬者将他的肉身吞吃入腹,残魂回归本体。
残魂无法融合,一直在祂的灵魂里挣扎,哀鸣。
记忆、爱意、渴望、思念……残魂所携带的一切,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祂。
痛苦甚至衍生出禁锢的牢笼,将祂困居在此。
打开牢笼的钥匙在一个人类的手中?。
这个人类。
“灵。”
祂已经被残魂感染了,在残魂终于离开后,痛苦的牢笼竟然没有消失。
“灵。”
祂毫无理性,毫无爱意,痛苦地呼唤人类的名字。
吞噬掉就好了。
吞噬掉这个痛苦之源。
此刻,支离破碎的疯神产生这样的念头。
嘭!
无形的屏障裂开,虚幻的银白巨树迅速凝实。
遮蔽天穹的繁茂枝叶发出哗哗轻响。
“灵,醒过来。”
“灵,你该回去了。”
谢灵陡然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立刻转身狂奔。
“赫尔曼!”
世界树伸出枝条将他卷起,同一时间,无数枝干树叶聚拢成不可逾越的高墙,阻挡追逐而来的本体。
天崩地裂,白雾消散,无数怪物哀鸣。
这片昔日的神国,已经成为本体与残魂的战场。
“灵,你该回去了。”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谢灵抱着世界树的枝条,不知不觉地流出眼泪。
“那你呢?”他睁大眼睛,一滴滴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赫尔曼,你怎么办?”
“灵,别哭。”
一片树叶轻轻摩挲谢灵湿润的脸庞,温柔安抚。
与此同时,银辉闪耀的树枝在半空缠绕成门,他被送到门前。
“赫尔曼,让我留下来。”
谢灵紧紧抓住树枝,声嘶力竭:“让我留下来!”
然而世界树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将他推进门内。
“灵,别难过,我不会消失。”
“我会为你再次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