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被掰开的瞬间,他的头颅亦无力地垂了下去。
整个人霎时间被抽干了力气,若不是一股莫名的力量,他早已瘫软在地。
用最狼狈的姿态迎接楚明歌赋予他的,逃脱不得的宿命,明明知道哭泣哀求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下贱。
心痛挣扎间,楚明歌听到他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抽噎声。
“您会后悔吗?”
一字一句,声声质问,椎心泣血。
楚明歌侧脸镀上一层阴青的寒霜,线条分明而硬朗。正如他此时内心,从未有过如此坚定的时刻。
隔着朦胧的泪雾,云绯看不清楚明歌此时此刻的表情,唯独置于身侧的手,双手青筋暴起,骨节寸寸分明。
楚明歌不知道答案,他希望自己永远不知晓,却无比绝望地明白,往后的每个日夜,那份无法割舍的愧疚将会生生世世跟随着他。
“不会。”
然后,他像是怕自己不相信似的,又重复了几遍:“不会。孤永不后悔。”
恍如一个世纪流去般那么久远。
云绯慢慢支起身子,单薄纤瘦的脊背如一道弯曲的弓弦,绷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从地上爬起。
“是吗……”
他重复着这两个短促的音节,眼泪渐渐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了然,以及醒悟后无穷无尽的悲凉。
“既然,这是殿下真心实意希望的,那么属下从命。”
他说得艰难,每个字都像是从心腔里迸出来的,呼气时有嘶声,仿佛含着锋利的刀片。
楚明歌轻轻答应了一声:“你明白就好。”随即低下头,一言不发。
他想,他应该还有话要说的。
只是,只要掠过他的脸庞,那些话便尽数堵在喉头。
他怕只要再多说一个字,他好不容易做出的抉择就会被他亲手摧毁,届时不止是他,所有人的性命都没了保障。
牺牲一人,不正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应该做的吗。
于是到了最后,他只有简短,冰冷又催促的三个字。
“……你走吧。”
深深垂首的少年肩头微抖,看着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悲伤的笑:“属下很怕,会一去不回。”
楚明歌骤然失声。
楚衍的承诺狗都不信,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尽力安危,用虚假的言辞装饰眼前的沉渊:“不会的。楚沧不是那么心狠的人。”
云绯翘起一个弧度,似乎是想对他笑一笑,到了最后,却只是颔首,辞别之后,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随着他的离开,楚明歌觉得胸腔那处的空虚又扩大了几分。
就在此时,楚衍派人告知他,就于此地分手。
云绯呆愣愣站在楚沧身边,看着楚明歌纵身上马,他有点期待楚明歌会不会回头,那点卑微的期望到底落了空。
楚明歌绝尘而去,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
楚沧揽臂将他勾进怀里,和楚明歌截然不同的气息将他包围。
他强忍着想要逃开的冲动,楚沧抬起他的下巴,脸颊边一阵温暖的触感。
楚沧蜻蜓点水般亲了下他的侧颊,眼眸寒意深重,如此时的漫漫长夜:“终于还是落到孤手里。”
云绯只是望着那支宏伟壮观的队伍,扬起的尘烟刺痛他的双眸。
楚沧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回到帝京,楚明歌的矛头直接对准御座上的沈琢玉。
慕容昭骤然失踪,让沈琢玉陷入被动。没了慕容昭的沈琢玉,宛如一只惊弓之鸟,楚明歌来势汹汹,势头直捣黄龙。
驻守城阙的大军需要虎符才能调动,而虎符却一直被慕容昭攥在手里。况且,就算他用虎符号令三军,军队也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到达。
帝京被围,所有求救通道皆被切断,所幸城里尚有些余粮,还不至于到挨饿的地步。
如今他能做的唯有死守,只要熬过这段时间,等到大军支援,冬天一到,楚明歌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帝京久攻不下,楚明歌亦是焦头烂额。
强攻是奢望,而再拖延下去,他这支军队将会折损得所剩无几。
就在他焦虑的时候,楚衍又送来一份大礼。
楚衍一回到大周就将慕容昭丢进了南风馆,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不过短短三日就撬开了慕容昭的嘴,让他吐出了所有的军事机密,包括重要的虎符。
楚明歌看着那张密函,也忍不住赞叹,楚衍果然老道毒辣。
手指拂过粗糙的信纸,他的心思却跑到了别的上面。
“太子殿下身体可还康健?”
信使恭恭敬敬:“太子自然无虞,怎么殿下不过问陛下如何呢?”
楚明歌唇畔的笑一点一点绷直。
送信的人不知是不是受过提点,有关云绯的事一个字也不肯泄露,每当他问起,信使总是搪塞敷衍过去,楚明歌试探了几次,只得作罢。
他摒弃所有不该有的杂念,整顿大军,趁着天色,发动了最后的进攻。
帝京很快被攻破,楚明歌包围了皇宫,沈琢玉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孤立无援,回天乏力。
楚明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任何感情地命令:“推下去,三日后斩首。”
沈琢玉裹在锦衣里的身子,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似乎想不通楚明歌为何忽然变脸,要置他于死地。
夜间,狱卒受不住沈琢玉的哭诉哀告,跑来禀告楚明歌,废帝想见他一面。
楚明歌想了想,终于在夜间来了死牢。
死牢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恶臭和血腥味,兴许是心理作用作祟,楚明歌走到监牢前,总觉得这里云绯曾经也待过。
那时候云绯被推出去顶罪,看着他喝下毒酒,他又心软,费了好大一波周折留下他的性命。
如今想来也是好笑,那时他分明是舍不下他的,却要用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掩饰。
甚至在死牢里做出那等事……
在死牢里宣淫,这是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做出的事。
似乎只要和那个人扯上关系,理智便不复存在,被一股奇怪的火焰烧灼成灰烬。
沈琢玉缩在稻草堆里,一张脸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原来。你还肯见我。”
他粗噶嘶哑的声音打破楚明歌的幻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楚明歌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有什么事?”
沈琢玉看了他半天,从那张熟悉的面孔上,找不到一丝温度,他低下头,低声问道:“等我死了,你会当皇帝吗?”
楚明歌似是自嘲:“当然。当皇帝是我毕生的梦想。”
沈琢玉一颤。
这是楚明歌和慕容岫成亲当日,他捅刀后亲口说过的话。
楚明歌都记得,对他恨之入骨。
“我知道,我曾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没有太多的愿望,我只求你一件事。”
“等我死了以后,把我和父皇母后葬在一处,我求你了。”
楚明歌挑了挑眉毛:“不求饶,让我饶你一命吗?”
沈琢玉苦笑:“那可能吗?”
楚明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琢玉,曾经我想过和你成亲,是你不识好歹。”
“我夺了你的帝位,不仅没有杀了你,还留着你的性命,锦衣玉食,待遇优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要勾结慕容昭对我赶尽杀绝?”
沈琢玉手指蜷起,指尖沁出血珠,短短一日的牢狱生涯,便给他留下无数道伤口。
与其受他们的折磨,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
他没有附和楚明歌的话,只是道:“你杀了慕容昭对不对?”
楚明歌不语。
“肯定是你动的手。他是你的亲舅舅,你都能下此毒手,更别说我了。”
“你以为让我活着就是恩赐了吗,大晟的皇位本来就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弃儿,一个奴才,踩到你的救命恩人头上,还恬不知耻地说这是你的宽容大度,这世上竟会有你这样的无耻之徒!”
沈琢玉越说越激动,忽然抓起身旁的东西,朝楚明歌扔去。楚明歌侧身躲开,是只破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狱卒闻声赶来,楚明歌挥退了他们。
沈琢玉怔怔看向他的后面:“那个人呢?”
“他不应该出来保护你不受伤害吗?”
楚明歌忽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紧闭着双唇,说不出话来。
沈琢玉思索了一下,忽然笑了出来:“他肯定又被你送出去换好处了。”
“喜欢你的,还是你喜欢的,没一个有下场,像你这种人,做一个孤家寡人最适合不过。”
楚明歌看着近似癫狂的沈琢玉,神色晦暗不明。
似是为了反驳沈琢玉所谓的“都没有好下场”,他在考虑过后赏赐了沈琢玉一碗哑药。
他不会死,也不会有走出死牢,重见天日的那天。
对外,他宣告天下,废帝不堪折辱自绝身死,红叶长公主和清河郡主废为庶人,红叶长公主囚禁冷宫,清河郡主慕容岫充为官妓,府中所有人变卖为奴,和沈琢玉慕容昭有关的一干人等,皆被打上乱臣贼子的名号,斩首赐死,抄家变卖。
延续了数百年的沈氏皇族灰飞烟灭,三个月后楚明歌登基为帝,宣告着楚氏的统治到来。
当上皇帝后,楚明歌总是忙碌,唯独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才有时间回顾往昔。
每回一想起那道熟悉的身影,心间便是疼痛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