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厢情愿>第五十八章

  静谧的虚空里,略微浮动的气息,昭示着墨影此刻正停留在他面前。

  这是在墨境中沉沦许久后,彼此最近的距离。

  任凭他如何挣扎,眼睛也无法睁开。

  他不愿意被他瞧见。

  冰凉的指尖如煦风抚过脸庞,每一寸都不愿放过,却每一寸都不会停留。

  带着些许珍重地略过,整个墨影都在无声地传达着伤悲,他总有预感,这是最后一次在这片墨境中见他。

  墨影待他要不是向来不理不睬,或是在转身前离开,他此刻站在面前,却又不愿他睁眼,庄重得似乎在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想要摸摸他的背,安抚他的伤悲。墨影的气息轻微摇摆,如同处于极度的抗拒,他上前两步将要触及虚形时,却两手抓了一抹虚空,心里慌得如同溺水之人,四面八方而来的过往掩其口鼻,沉重得几近窒息,在嘲笑他,你当初待他这般,不怪他如此决绝。

  可是我只是把最好的给你。

  我认为,最好的。

  他望着掌心的虚空,身体被抽离了魂魄,心里的归属终究空落落一片。

  往日未同他释明心意,现下不记得他是谁,他在何处,又如何解释?

  他决绝得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留。

  是恨到极点了。

  再等等,再等等。

  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愿意继续等,等个十年二十年年,等他一回头,自己便上前与他说。

  他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

  一阵山崩天裂的轰动,墨境渐渐开始倒塌,他摇摇晃晃地护住些许支离破碎的碎片,那人只愿在墨境出现,如若连墨境都不存在,那人的墨影怕是真的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他崩溃道,不要。

  你既不想予我光亮,我便在暗夜中等你。

  可你不要走,你转过身,瞧瞧我,可好?

  他哀求道,可好?

  墨境枉顾他的挣扎,一道明明灭灭的光缓缓绵延撞入,便淅淅沥沥地汇聚成一滩墨迹,形成歪歪扭扭的字迹,含着仅余些许的爱意,携着不可磨灭的恨意,上面赫然写着的八个字,劈得他凄入肝脾。

  白头之约,乃卿先负。

  任凭天摇地动,他站在原地,失神瞧着那八个字。

  可我的心从未相负。

  狠狠得抿了抿唇,却始终什么都没说。

  他不死心地围着那八个字,直到光亮充斥这方地界,刺得他琥珀瞳内反着浅淡的眸光,他痛苦道,你真的再不出现了吗?

  他无可奈何地阖上双眸,坠入罪恶的万丈深渊。

  睁眼时,他愣愣地望着床顶上的红帐,喜庆得如同刚办过喜事,庙宇、神明、还有记不起的他……他摇摇头,望了眼木牌,搂得更紧,直到硌到肋骨,稍有痛意,才放松些许。

  “夫君。”苏翠曼像是早料到他会苏醒,立即给他倒了杯茶水,恭敬地递到他面前。

  林则仕本能地挡了一挡,苏翠曼只好退到一边。

  他抱着木牌撑着坐起身,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呆坐了一会儿,冗长的梦境令他头重得似挂了个千斤坠,他仰头思索了一会儿,想到小翎枫被带去青岳城一事,道:“给我备马车,我要立即回青岳城。”

  出声时却令他清醒,他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像拉锯着木头一般,撕扯得让每个字听起来都令人难受。

  他只当喉咙干涩,方想下床,腿软无力竟跌倒在地,一雪白纸笺自胸怀飘下,他激动得瞳孔收缩,期待是墨境中的那人,知他难受,终于给他留些只言片语。

  待它如那人留下的礼物,颤抖得将叠好的书信,带着可怜的小心翼翼,温柔地展开,细细一瞧,却是极为端正的字迹。

  故人已去,旧事已了,前尘往事忘尽,是他临终所愿。

  不是他。

  他疯了一样地抓着苏翠曼,厉声问道:“是谁,谁留下的?”

  他一定知道自己要寻的人在哪里。

  他一定知道。

  苏翠曼被他揪着衣襟,见他面目狰狞,哆嗦道:“这几日,就薛大夫来过……”

  “薛大夫?”林则仕喃喃自问,好似连薛大夫都忘了是谁。苏翠曼往后退了几步,仍替他解释道,“青岳城德春堂的薛久加大夫,他来过,说是了却故人之托,替你问诊。”

  “他呢?后来呢?去哪里了?”林则仕急急问道,“他去哪里了?!”

  苏翠曼答道:“他只说他要赶路……并未说他去哪……”

  他转身扶着桌案,撑起自己绵绵无力的腿,端起凉透的茶水一口饮尽,可茶水滑入喉中时,丝毫未缓解干涩,反而带来如火焚烧般的剧痛,疼得他激烈地咳嗽,喉间液体一涌而上,顺着掌心溢到茶杯中。

  他似是未料到般错愕,借着茶水中朱红,倒影出苍颜白发的自己。

  苏翠曼惊呼道:“老爷,你!”

  仅存的理智抑制住惊慌,他直视着苏翠曼,冷冷道:“我要立即回青岳城。”

  苏翠曼却遣散一众守在此处的家仆,缓缓将门关上,道:“夫君,母亲让你留在此处养病,青岳城杂事繁多,不利于你歇息。”

  这几日,苏翠曼喂药之事从不假以人手,凡事亲手亲为,为的是不让家仆瞧见他的容颜,他现下容颜苍老,与黄文成颇为年轻的样貌极其不符,方才候在门口的家仆已听过他的声音,出现在人前反而容易暴露。

  “我要立即回青岳城。”

  每一个字说出口时,犹如百来把钝刀齐齐割肉,一点一点地磨,磨得脖间血管钝痛阵阵。

  苏翠曼没有应他,自顾自地端起药碗,舀起一调羹,伸到他嘴前,道:“你该喝药了。”

  那碗药被林则仕随手一推,身上气力全无,凭着心头一口气,怒气腾腾道:“你们带翎枫回去青岳城,想对他做什么?!”

  苏翠曼躬身捡起药碗,委屈道:“他是二少爷,当然是要回青岳城的。”

  林则仕不想与她多说,手指哆嗦着系好衣带,欲唤家仆备好马车,也不知已经过了多少时日,依着母亲长幼有序的规矩,翔枫又是个心眼颇多的孩童,指不定翎枫已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往日他还能装模作样地惩戒一番,以堵母亲罚他不懂规矩之行,现下他不在,母亲要是动真格了,怕是半点情面都不会留。

  林则仕居高临下地瞧着挡在面前的苏翠曼,泠然道:“让开。”

  苏翠曼欲言又止,到底是一条人命,低眉犹豫间,林则仕已触及门扉。在他即将推开之时,早早便隐在一处的黄文成窜出,从背后一棍将其打晕,恶狠狠地盯着苏翠曼,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对他动了情!”

  苏翠曼拼命摇着头,眼泪落至颊边,黄文成指腹轻柔抹去,却捏紧她的下颔,逼迫她直视自己,继续道:“舍不得?”

  “只是他待我们……他并未……”苏翠曼犹豫地说道。

  黄文成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竟以为还有退路。”

  苏翠曼叹了口气,递上早已藏在一处的绳索。

  林则仕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困于暗黑的空间,手脚被束挣脱不开,口中塞着布团,应是藏在偌大的柜中。

  他听见家仆的声音自外传来,道:“老爷,回青岳城的马车已备好,何时启程?”

  正疑惑着他在柜中,这声老爷喊的是谁?

  “嗯。一个时辰后便启程。”

  林则仕心下惊觉,这声音嘶哑难听,竟与他方醒时一模一样。正疑惑间,柜门透出的光亮中,露出一张与他极为相似的脸,作着与他一样的打扮,连他自己都怔楞片刻,简直真假难辨。

  黄文成饶有趣味地盯着他:“总算醒了。”

  饶是林则仕再愚蠢,见此情景,也知他意欲何为,他想对他说,林家商行,你要便拿去,只要将翎枫给我就可以。

  黑血自喉间慢慢溢出,浸湿了口中的布条,可他麻木得毫无知觉,待黄文成将被血浸湿的布条抽出时,他才发现自己已变成一个不能言语的哑巴。

  你!

  气急攻心,又是一大口黑血呕出,黄文成笑道:“不用费劲了,这药呀,药效奇好,你今生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

  “今后,我才是林老爷,而你,”黄文成摇头邪笑道,“只能消失在这世上了。”

  是要杀人灭口。

  黄文成举着锋利的刀子,寒光逐渐逼近,贴紧了他的额头,狠道:“这张脸,也只有我一个人有了。”

  话毕,毫不犹豫地持着精致的刀柄,刀锋从额头沿着脸颊划过鼻梁,慢悠悠地沿至下颔,鲜血沿着伤口糊了一脸,林则仕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毫无反抗之力,痛得欲仰头大叫,却发不出一丝音节,闷在喉中,逼他直往后退,背脊碰触硬板,才惊觉已退无可退。

  “啧啧,好像还是能看得清楚。”黄文成的刀锋已沾满了鲜血,他再次逼近,嘲讽道,“我何须得你怜悯?你的宽容,恰恰成了致你死地的武器。”

  接连在他的脸上划下三四刀,刀刀用力,伤口深可见骨,皮开肉绽地冒着血花,热辣滚烫的痕迹下,已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面目全非。

  映着血光,黄文成狰狞的面目,掺着喜不自胜的胜利,渐渐消失在他面前。

  他终于明白。

  痛到极点会麻木。

  他甚至开始好奇,黄文成为什么要这般待他呢?

  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杀死他呢?

  黄文成在房中放了一把火,带着苏翠曼乘坐马车,他们的目的地是青岳城。

  翎枫!

  被困在柜中的林则仕,手脚皆被绳索所束,膝行着蹭出柜边时,却因视物不清,狼狈地滚落地上,浓烟弥漫一室,没了知觉的眼睛呛出泪光。

  最后一刀,划在原如星辰般的邃眸上,伤及眼睑,血泪模糊了眼前,面前是隐约的红光片片。

  任凭他挣扎地涨红脸,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家仆应当也跟随离去,引不出其他人,他只好身子四处挪动着,直到股间一阵寒意,他便明了这是黄文成遗留下的刀。身子挪到刀前,单手握住刀锋,靠着柜子一点一点地磨,可他连日服下蒙汗药,手中无力,只好将刀锋狠狠刺向自己的掌心,以求清醒,再凭着这一点点清醒,抖着的手终于磨断束缚的绳子。

  火势渐大,他顾不得疼痛,将脚上的绳索一刀切断。

  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在火光四溅的厢房内,四处找寻着,凭着直觉摸索到床上,被烧了一半的木牌,被烧了一角的画卷,他急急忙忙丢在脚下,胡乱跺了几脚灭了星星火光,谨小慎微地放在怀里安放。

  他抱着剩余一半的木牌残卷,模糊中,隔着一丈之高的火光,犹见一佳人在前,使他魂牵梦萦的那人,依然英姿风发,依然肆意潇洒,他挑眉一笑,敌过千方美景,胜过万里河山。

  他急急上前时,木梁从天而降,阻了他的去路,踉跄不稳地倒在地上,方一挪动,另一根木梁坠落,狠狠地砸在他的右腿,骨骼碎裂之声,在迷雾中异常清晰,疼得他青筋暴起,护着木牌残卷的手却丝毫不松。

  他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冒出的黑血沿着下巴滴着,不知是冷还是痛,嘴巴不自觉地颤抖着,额上冷汗密布,仍记得要去寻那人,还要去青岳城将翎枫带回。

  他趴着匍匐前行,挪动得如同一条任人践踏的蚯蚓,姿势难看,如此狼狈,王一新忍着泪光,捂着嘴巴,抑制自己的涩意,甚至都忘了还在轮回镜里,想带他逃脱困境,可却只能穿透他的身躯,扶不起他,救不了他。

  无能为力。

  他无能为力。

  他崩溃了。

  “司命!我不想看了,你让我出去,我想救他,我要救他!”王一新泪流满面,浑身难受得恍如末日,他凄厉地声声喊道。可是任由他怎么用劲儿,都退不出这轮回镜,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司命!你过来!你去哪儿了!我不看了!我他娘的我要回去!魂归门在哪!我……我要将这对狗男女杀了!我要将这对狗男女杀了……你过来,我不要看了!不要再让我看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带着些许虚脱的无力。

  太残忍了,你们太残忍了。

  没有人应他,司命也没有来。

  他只能在轮回镜里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浑身血污的林则仕,护着残留的木牌和画卷,用尽全力靠四肢贴紧地板,笨拙得挪出象山县林家别院,爬过的地方已蜿蜒出一道七拐八扭的血路,王一新心痛得难以述说,仍扬起笑脸,蹲在地上安慰他,他哽咽道:“我会回去,我会回去,你等我,你等我。你等等我,你不要走得太早,等等我。”

  求求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