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厢情愿>第五十七章

  暗无天日的等待中沉沦,灵动的墨色让他莫名熟悉,任他竭尽全力,仍记不起最重要的人。

  斑驳树影下的修长身影,半抬起臂,下颔微动,手掌护着圆溜溜的物什,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甜滋滋地说道:“你怎么连摘个果子都能比我摘的酸。”

  再咬下一口,埋怨道:“你不是要给我摘甜的么?真酸。”

  他手忙脚乱地欲再爬树,想摘到他满意为止。

  直到兜里都是他喜爱吃的果子。

  他揣着一兜喜悦,可他再次消失眼前。

  他喜爱的果子,看也不看一眼。

  因着不喜欢他,所以连果子也不要了么?

  对面一抹黑影在替虚空包扎伤口,指尖缠绕着墨色绷带,轻柔得如同对待世间珍宝,隔空缠上胸膛,口不对心地凶狠道:“我的药何其金贵,不想用在你身上。”

  黑影的形态如同靠着胸膛,可明明他对面什么都没有,他轻声道:“不想你受伤。”

  话语如涌泉急急涌入干涸身躯,许他一时安定。

  声音如滴水缓缓润过五脏六腑,许他片刻安宁。

  “假的,都是骗你的。”

  骗我也好,诓我也行,只要你出现。

  只要你还愿意出现。

  墨灯盏盏,流淌在深不见底的河中,那团黑影双手合十,连背影都充斥着喜悦,虔诚对着墨灯许愿。

  他忽然听见当时那人许的愿。

  愿我与子衡,同赴白头之约。

  声声炽热如梦,他心头忽起悲悯,握紧了拳头,手背上暴起狰狞的青筋。

  这何尝不是我所愿。

  可我不敢许。

  我喜欢的,向来是要被毁去的。

  那人不喜欢绵里藏针的十里香,不喜欢故作清高的菡萏,不喜欢高贵艳丽的牡丹。

  念头一动,手掌便裂开了一条深可见骨的道,滴滴墨色顺着掌心滑落,化成缠绕的花藤。

  小簇的野花终于生了须根,无光的墨色一片,始终养不出五颜六色的花瓣。

  他肯定不喜欢。

  寻不出别的工具,找不到救急的水源,现下他已是不待见他,如若连最好养的野花都养不出颜色,那人怕是要嘲笑他,或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了。

  说起来,连背影也很久都未出现了。

  他着急了。

  当泪滴滴落缠绕的墨色时,如残阳般的血色染上花瓣,眼底氤氲水雾的流光中,他穿着宽袖束腰的喜服,衬得身姿愈发仙风道骨,他跪在蒲团上,手掌贴合举至胸前。

  他着急地与他跪在一起,庙中的神明狰狞,无阻他们的喜悦,他问道,你喜欢我吗?

  生怕他听不见,急切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哽咽。

  喜欢,我喜欢,我喜欢啊。

  他方一回头,丝毫不留。

  他不愿听。

  怔楞中,花瓣上衍生出一抹青白,如同透过窗棂的天光,笼罩那人并不安然的睡颜,他睡觉喜欢面向里头,夹着轻薄的被褥,余些搂在怀里抓紧,轻颤的背脊被墨色愈深的疤痕布满,仿佛是被火烙过的痕迹,依旧滚烫无比,而他却忍耐至极。

  他说疼。

  他在哭。

  他说为什么不护着他。

  他问为什么不信任他。

  他骂凭什么要欺负他。

  他的回话哽在喉咙,堵在心头。

  当他欲触及曾爱抚的背脊时,天光黯淡,青白倏然散成缕缕轻烟,落至昏黄无边天际,而后金光如天边湍流,缓缓注色入本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他稍一靠近,花骨朵灵动地向他张开怀抱,一阵清风撩过,五片花瓣慢悠悠地脱离花托,向天际飘荡,而后如看过的金树银花,在空中绚丽炸开,泼洒成一地金黄,坠落的昏黄落叶,配着错落的落英满地。

  天空飘洒的落叶落到枯瘦指尖,他摩挲着失去生命的脉络,轻轻放在干裂的嘴边,贴近瘦削的脸颊,感受这透支生命的枯叶干涸、易碎。

  本想放在手里心好好护着的。

  本该放在心里要好好偷偷爱着的。

  踏着一地易碎的枯叶,如同他们之间的过往,只配落在脚底下,被人踩得七零八错,如何拼凑也回不到从前。

  落英金黄,好景常有,佳人不再。

  匆匆爱过几载,却换他半世悲哀。

  晚了。

  一切都晚了。

  谋反、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他一条不占,但他依然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伤透了那人的心,他从未好好安抚过那人的委屈。

  他要逼便逼,自己算得了什么?

  反正这么多年,不也这么过来了么?

  你回来,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永远不责怪你。

  我只要你回来。

  犹如有人拽着他的喉咙,令他喘不出气,阖眸下现出模糊的人影,七窍流血,血污满面,一遍遍强硬地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喜欢,我喜欢的。

  我喜欢你的洒脱肆意,我喜欢你的快言快语,你是我此生到不得的风景,于是我想将这片美景藏在心里,终究是我越了界,是我贪得无厌,是我欲壑难填。

  手边的金黄,连同天边地上的昏黄,倏然消逝,野花藤上的五颜六色逐渐褪去,全数散尽在天空,颗颗墨滴从天而降,徒留窒息的黑暗。

  “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我生命中所有的光和彩,都是你带来的。

  你走了,回忆不留,连光和彩都要带走。

  我什么都不剩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

  薛久加依照王一新所言,待他服了忘丹十五日后来替他望闻问切,他心中百般不愿,可既然承了王一新,便该说到做到,仓促失措的黄翠曼始料未及,匆忙间依着待客之礼将他迎入厢房。

  他定眼一瞧,也微微心惊。

  不过十五日,却如过了十五年般苍老。

  黄翠曼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瞧着,关心道:“薛大夫,我夫君他怎么样了?”

  薛久加擒起他的手腕,为他切脉,不经意问道:“他昏睡多久了?”

  黄翠曼每日给他下蒙汗药,算起来,也足足有三日了,自从他那日突然发狂,更是下了双倍的量,迟疑答道:“三日有余。”

  “为何给他下蒙汗药?”薛久加凝眉质疑,不轻不重的语气,倒让黄翠曼心虚,后者支支吾吾地答道,“我夫君,他近日染了疯病,安神汤药已喝了许多,但一醒来便要发狂,我们无法,只好给他下了蒙汗药。”

  闻此言,薛久加转向黄翠曼,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问道:“我们?”

  本就做了坏事心虚,黄翠曼心里没有那么多坏心思,一时之间转不过弯,待他质疑的眼神逼得她几近面缚归命时,才灵光一闪,紧张答道:“我和母亲。”

  薛久加狐疑地看了她两眼,再次问道:“疯病从何说起?”

  他的疯病同自己无关,心坦坦然,便不再那么惊慌,于是黄翠曼平和道:“此事我亦不清楚,那时我尚在青岳城,不若我替你问问家仆。”

  待知情的家仆上来时,薛久加写好一张药方,借口将黄翠曼支开,问道:“你说,你家老爷的疯病从何说起?有何症状?”

  家仆恭敬道:“薛大夫,那日老爷同那男子跑出去后,你喜酒未饮便离去,无多时老爷便回来,倒在门口吐血不止,他不停地喊着叫大夫,于是大家都急急忙忙去找大夫,可他醒来,就开始每日到一个破庙中,他将破庙上下翻遍了,我们也不知道老爷在找什么。”

  薛久加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水,斜眼望着躺在床榻上的苍老容颜,木牌仍牢牢抓在手中,他问道:“他手里拿的木牌?”

  “老爷寻不到他想寻的东西,便在后山处挖了一个坑,我们要帮忙,老爷都不许,谁上去都要拳打脚踢,后来那个坑上竖着的就是这块木牌。老爷每日睡在浅坑中,他说什么要陪着谁,我们不敢越矩,未曾凑近听他梦呓,其实也不大清楚。”

  “可还有其他症状?”

  “老爷不吃不喝,好似忘记了很多事。大夫换了好几个,带道士来作过法,连老夫人带二少爷回青岳城都得悄悄的,老夫人和二少爷走的那天,老爷将二少爷护着,护得发了狂,此后便一直昏睡,一直由二夫人照顾。”

  薛久加沉吟许久,问道:“二少爷可还好?”

  “二少爷很得老爷疼爱。”

  那就好。

  他本想将小翎枫带回抚养,却不想他已被带回青岳城。他想着,小翎枫对生人有莫名的怯意,但他聪明伶俐、进退有余,生得又可爱,是该被受宠的。

  他给了几两碎银,说道:“多谢。”

  家仆甚有规矩,推拒道:“我们不收外来钱财。”

  待家仆走出后,他在室内转了一转,十日前厢房布满红绸,囍字遍历,金银烛台上的红蜡彰显喜庆,莲子百合铺满床,王一新嗔怪瞧着站在门口的林则仕,沙哑道:“怎的底下却放了这硌人的玩意儿。”

  调里却似抹了蜜。

  薛久加拉着小翎枫站在一旁,王一新真是开心得忘乎所以了,在林则仕解释之前,薛久加亦难得打趣道:“这是祝你们早生贵子呢。”

  小翎枫双手捂着嘴巴,惊呼道:“早生贵子。”

  林则仕眼里只有淡妆妆点的王一新,先是笑了笑,随即轻轻摇头:“嫌硌人我就让人撤了。”

  十日过后,竟是这般模样。

  薛久加面无表情地盯着林则仕,意气风发不再,神态垂垂老矣,犹豫再三,在纸上留下只言片语,折叠放入他怀中,触及瘦骨嶙峋的肋骨,怔楞片刻,不忍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恰逢苏翠曼送来汤药,薛久加替他掖好被子,回转过身,直视苏翠曼,叮嘱道:“蒙汗药不必再加,喝多伤身,我给你的药方,每日熬成一碗。他并无疯病,只是忘了一些事,过段时日便会习惯。”

  黄翠曼被他盯得低下头,说道:“谢过薛大夫,比其他大夫尽心多了。劳累你多时,不若在此处用过午膳再走?”

  薛久加淡然道:“不必,我需赶路。”

  黄翠曼将他送出府门,俯身再次谢过,遥遥地望着他远去,才暗自松了口气。

  待回到厢房时,黄文成已坐在梨花木椅上,自顾自地喝着茶水,黄翠曼见他忽然出现在此,吓了一跳,随即怪道:“幸好你昨日给的药还未下,不然今日被薛大夫发现就糟了。”

  苏翠曼继续说道:“你都不知道,方才他那眼神都快要将我吓死,我还以为事情被他发现了。”

  黄文成再喝一口太平猴魁,香醇甘甜,幽香连连,过不了多久,他便不用偷偷摸摸地喝,商行的一切,都是他的。

  苏翠曼在他面前摆摆手,喊了一声,问道:“你听见我说话没?”

  黄文成精准地抓住她的手,拉入自己怀中,明明已生养过两个孩子,却不曾留过什么痕迹,笑道:“我听见了。”

  “我们真的要这样做么?”苏翠曼嗫嚅道。

  黄文成微含愠色,道:“你想跟我一直偷偷摸摸的?”

  苏翠曼在他怀里犹豫道:“可他,发现我们,那时也没有责罚,这样做……太绝了……”

  黄文成将她搂在怀里,安抚道:“不要怕。你现在就将药丸融在汤药里,给他喝下去。”

  苏翠曼只好依他所言,白瓷瓶中的药丸倒在手心里,融在温热的汤药中,只是将汤药送入他嘴时的手在颤抖,她捧着汤药,望着黄文成,问道:“当真要如此?”

  这毕竟不只是蒙汗药,是能把他嗓子毒哑的毒药。

  黄文成微微颔首,苏翠曼便得了莫大的勇气。在他昏迷时喂药,苏翠曼已做得十分熟练,勺勺喂进他的口中,也不会顺着嘴边流下,他似乎不是完全的无意识,只是无法醒来,抑或不想醒来。

  “三日后,蒙汗药不必再下,他必须醒来,让大家知道,他的声音已变得沙哑,这样,我代替他,才不会让人起疑心。”

  见她眉心惆怅难祛,黄文成爱怜地安抚她,让她安心,温柔道:“不必害怕,我的计划万无一失。”

  苏翠曼将自己的顾虑道出:“我只是担忧翔枫和铎枫,如若我们失败,他们……”

  “我们不会失败,”黄文成吻住她的唇,让她免了忧虑,随即松开,看着榻上眉头紧皱的林则仕,阴狠道,“他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