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他是个江湖骗子>第27章 往事

  莫问期和江阔走进屋中,小小的一间草屋,一豆灯火下,往事渐渐露出真容。

  昔年,江鹤声也是江湖隐退之人,他本就家中不愁吃穿,闯了几年江湖没有太大的名气但遇到了心爱之人。两人便携手隐退,回到苏州,一边经营着家里的生意,一边过起两个人的小日子。

  “算起来,你我素未谋面,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楚遥见到老友的孩子心中高兴,提着小酒壶一口接着一口。

  江阔对父母的往事只知一二,并不知他的父亲也曾是混迹江湖的。

  楚遥笑道:“当年你尚未出生,你父亲的仇人寻到苏州险些害了你母亲,是我出手相救。你父亲感谢我的救命之恩,留我在府上住了两个月,还让我给你起名字。”

  莫问期和江阔一样意外。一来他师父交友实在是随意潇洒,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遍布天下,他不曾一一知晓。二来他师父虽然过的恣意,但实际上防备心颇重,师祖留下的秘籍他应当不会轻易交给他人保管。江湖中救命之恩实在太多,即使江鹤声品性出众,两人一见如故,按照师父的性子也当不至于会将秘籍交托于他。

  “别看我,接着听。”楚遥像是察觉了莫问期的想法,随口甩出一句,接着和江阔说起从前,“当时,我取了‘阔’这个字,想着生于天地,当心胸宽广才能活得自在。偏你那古板的爹担心你是个女孩儿,还叫我再起个女名。我偏没起,只告诉他,姓名而已无需计较这许多,女儿也能叫这个名字。”

  但这名字终究还是落在了男孩身上,或许也是一种冥冥之中。

  江阔听到这些陌生的过往,似乎能在楚遥的字句中拼凑出昔日父亲的影子,心中的猜疑淡了不少。

  江阔:“前辈,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两个月,于江湖人不过萍水相逢,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甘愿赌上了全家的性命。

  楚遥:“后来啊?后来我就走了,当时我还没有和我那倒霉师弟闹翻,只是四处游历,游历完就回去伺候我师父去了。”

  楚遥和柳无眠的师父江湖上从未有人见过,只道是隐士高人,连莫问期都只知道他临终时留有遗命,其余一概不知。他那位师祖临终前过得不大好,不知是功法出了岔子,还是身子虚脱了,病榻上躺了两三年才过世。如今,楚遥说的应当就是师祖重病前几年的事情,当时十二楼已经在江湖上颇有威名,楚遥不是在他师祖身旁就是在十二楼里住着。

  师祖过世之后,楚遥和柳无眠大吵了一架。

  从那之后,楚遥再也没有回过明月十二楼,莫问期也因此受了牵连流浪江湖。

  楚遥说话做事都随意惯了,他见到江阔便勾起了当年,一心沉浸,并未说到点上。江阔守着晚辈的礼没有催促,反倒是莫问期等不了他这般慢悠悠地说故事。

  莫问期:“柳无眠当年从江家抢走的便是师祖的秘籍吧?”

  楚遥点点头,看向江阔的眼神带上几分愧疚:“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家。”

  “那年,我师父过世,我与师弟柳无眠闹翻。说来惭愧,彼时我身上带着些伤,也终究是寡不敌众。我不曾想过去搅扰你的父母,但许是因缘际会,上了你家的商船。”

  原来是这样。

  江阔八岁那年,家中产业延伸到杭州和金陵,父亲常带着商船往返。在他八岁生辰前,父亲外出前曾说必然会赶在他生辰前回来,要他好好护着母亲和肚子里弟弟妹妹。长子当家,江阔将这话记得很牢,每日都守着母亲,不肯出去玩耍。

  生辰转眼就到了,父亲真的按时到家,只是不知为何眉宇见多了一抹愁色。

  当时年纪小,他不知父亲为何发愁,现在想来应当是为了这件事。

  楚遥继续:“我养病之时,将其中原由告知了你父亲。你父亲听完后便表示自己可以帮我保管秘籍,我知柳无眠不会放过我本想玉石俱焚。但你父亲说服了我,我们约定一年为期,一年后我若无法从纷争中脱身,你父亲便代我毁去秘籍。”

  但是,半年之后,明月十二楼的人乔装成水贼强盗,血洗江家。

  父亲,母亲,尚在襁褓的弟弟,家中的仆妇护卫无一幸免。只有江阔,被藏在他父亲不知何时打造的密室之中,活了下来。

  江阔沉默着接受这段过往,字字句句如刀刃一般揭开他多年不见天日的伤口。沉疴旧病多年不愈,如今,往事重现,楚遥所诉说的真相就像是刮骨疗毒的过程。恩恩怨怨纠缠不清,经年旧事一齐涌来根本理不出头绪。

  他并未恨错人,但其间纠葛太多,到底都是他父亲自己的选择。

  若没有这段过往,江阔会一直坚信是十二楼巧取豪夺,害了他家满门。他便可以清楚明白地恨,伺机而动,让十二楼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江湖恩怨江湖了,江阔复仇之后不管生死都能落个自在。

  但心现在知晓了这段往事,父亲于危难这种选择为朋友牺牲,是大义。他已没有办法再纯粹地恨,即便是要复仇,也牵扯太多恩仇难了,江湖纷争。况且怨再多,恨再深,他的家人终究已归尘土,阴阳两隔。

  这段真相无法消弭他的十年来的孤苦和伤痛,甚至还叫他进退两难,孑孓独行与心怀不甘都不能被轻飘飘的真相二字掩盖过去。他怀着为亲人报仇的想法活了十年,今日的一番话,却叫他的一颗心再度流离失所。

  江阔像是失了魂一样僵坐在原地,目光空洞。

  楚遥还想再开口,却被莫问期打断。莫问期沉默着将江阔带出屋子,交握手分明感受到江阔指尖都是凉的。月上中天,惨白的光落在山壁上,映出嶙峋的树根和曲折的藤蔓。柴门的吱呀声消散之后,最后一点烛光被隔绝在身后。

  凉风侵入肺腑,江阔看着远处山腰缠绕的云雾,不知在想什么。

  看着这样的江阔,莫问期还是后悔了。他曾想过或许江鹤声的死真的和他师父有关,那他必然会死缠烂打,但绝不放手。又或许十二楼的阴谋远比他想象中的大,那么他会陪着江阔报仇雪恨,用柳无眠的命来祭奠江家祠堂里的牌位。

  但往事比他想象中寡淡,伤人。

  好人不长命。分明是重情重义之人,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换作莫问期恐怕也一时难以接受。

  他现在什么也没法为江阔做,他很后悔,早知如此,不如不知道的好。莫问期走到江阔面前,等到江阔回神看他,他才伸手慢慢抱住了江阔。

  两人都静静的,没有开口。

  沉默良久,莫问期的温度总算拉回了江阔的心神,他浑身冷透,像是在雪夜中走了许久。僵直的手臂渐渐找回知觉,温暖的怀抱逼出他心头的酸楚和伤心,他终于伸手抱住了莫问期,将浑身的重量都交托给他。

  莫问期感受到这微弱的回应,更加用力地抱住他。伸手在他后背轻拍,生疏地安抚着江阔的情绪,但这无声的温柔反倒叫人眼眶发热。江阔小心藏了多年的情绪突然断了弦,彻底崩坏成静默的泪自眼眶滑落,沾湿了莫问期的肩头。孤独许久,江阔连哭都是悄无声息的,若不是莫问期察觉到肩头的那一点湿热,他的心事依旧悄无人知。

  十年的不甘,十年的恨,还有十年的不敢为人知的思念和坚持。

  像是陡然倒塌,又将这些全部都砸碎了糅合一处堆在江阔面前,他在十二楼挣扎十年,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天地悠悠,唯他无依无靠。

  莫问期:“以后我陪着你,无论生死,都陪着。”

  江阔不记得眼泪最后是怎么停下的,分明是夏夜,他只觉得冷。莫问期暖了他好久才缓了一些过来,柴门开了又关,他们又回到一豆烛火面前,蜡烛烧到只剩下贴着桌子的一小截。屋子里昏暗到看不见什么东西,楚遥不知道去哪里了,莫问期牵着他进去,在唯一的狭小床榻上铺上稻草和自己的衣裳。

  “睡吧,一切有我。”莫问期俯身和他贴了贴额头,吹了烛火。

  屋子里陷入彻底的黑暗,就在莫问期打算站起来的时,江阔猛然伸手拉住他:“别走。”

  即便是他喝醉的时候也不曾露出这般无助又眷恋的神色,莫问期的心登时软成一片,转身坐在江阔床边说他不走。手指勾缠不放,莫问期干脆和他十指相扣,用另一只手放在江阔背上轻轻拍着。

  起初江阔一直不肯睡,哭累了的眼睛分明疲倦到支持不住,却还是固执地盯着莫问期像是怕人跑了。背上的轻拍稍断了片刻,他手上抓着莫问期的力道便会紧一分,要莫问期出声他才安下心来。这样的江阔,莫问期从未见过,本该是最招人喜欢的模样,此时他瞧着却只有说不出的心疼。孤身一人的十年里,午夜梦回,他大概梦到过不知多少次从前,在那些噩梦苏醒的时候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莫问期更加心疼。若是他能早些遇到江阔,便好了。

  突闻往事真相,十年来的心酸伤痛一日见爆发开来,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心里的折磨。撑了一个多时辰,江阔总算渐渐睡了过去,即便不甚安稳,但起码是睡着了。

  莫问期就这么在床边守着他,交握的手也不曾放开。

  柴门又被小心打开,楚遥拎着喝空了的酒壶站在门外,月亮开始下沉,他的神色隐在阴影中瞧不分明。

  莫问期回头看了一眼,抬手挡住了照在江阔脸上的光。

  师徒两个,一站一坐,一时无言。

  许是分辨了片刻,楚遥压低声音问:“睡着了?”

  莫问期点点头,看着江阔不甚安稳的睡颜,直言:“师父,这个真相对他来说太过残忍。”

  有人可恨有仇可报有时也是一件幸事,但今日,他师父所说的这段往事把江阔能恨的人可报的仇都打散了。

  江鹤声大义赴死,不曾料到他的独子会在无端压抑的恨中独活多年。而楚遥,更是个没法恨的人,甚至于十二楼,恩恩怨怨中连接的每一环似乎都没法为江家的悲剧负责。

  没有由头,没有归处,连恨都是飘飘荡荡的。

  “我并不知道这孩子流落到了十二楼。”楚遥的话中满是叹息,又对着莫问期道,“况且,我既然和他家里的祸事脱不开关系,我便不该放任他被仇恨蒙蔽双眼。江湖中多少人葬送在‘恩怨’二字上,他的父母亲人也会希望他能平安终老的。”

  只有断了念想,弃了执念,才能安稳地回到他的日子里去。

  莫问期懂这个道理,但这话从楚遥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温柔,他忍不住怀疑:“师父,你今日说的都是真话吗?”

  楚遥一笑,轻斥:“你师父我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人,更何况,他是江鹤声的儿子。”

  莫问期还想问什么,楚遥却没了耐心抬手将酒壶往腰上一挂:“好了,你陪着吧,我去外面找地方睡。”

  柴门一合,月光和楚遥彻底被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