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不亮,江阔就起床了。
昨天他们从山上的小屋子里翻出一个水缸,还能用,刚好给下面这个破旧的小屋子补点儿家具。阿七倒睡得很安稳,江阔自己起床在门外随手拿了一根棍子就去河边挑水,有个水缸就不用每次都去河边洗东西。
十二楼练孩子的基本功就喜欢让他们挑水,这种事儿江阔倒是好几年没干过了。担了两次,那小水缸就满了,就是还缺个盖子。他拿了砍柴刀上山,打算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木头能做个盖子。运气也好,下山的时候还顺手逮了两只小兔子,就一起带下山来。
等江阔烤熟一只兔子的时候,阿七才醒过来。
天光从山头打落,不远处的树林显出温暖的黄色来,只有阿七这个小破屋子像是躲在阴影里。
“哥哥······”
阿七揉着眼睛,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头发在床上滚乱了,蓬草一般堆在头上。
江阔招手喊他过来,阿七乖乖在小火堆前面坐下,满眼星星地看着面前冒着香气的兔肉。小呆子的头发还是昨日江阔带着他去河边洗的,软软的,倒是不长,尾端很齐整像是被剪掉过。好在无父无母,又是个小呆子,不然只怕要被村里的老头老太太骂不孝。
他用手指将阿七的头发梳顺了,再从衣摆上扯了一段一尺长的布条下来将头发扎起来。
这么一打理,看起来精神不少,还挺好看的。
两只兔子只吃了一只,阿七吃的满嘴流油,一个劲儿地冲着江阔傻笑。另外一只江阔扔进屋子里关起来了,留着给小呆子当储备粮,等他想吃了再自己动手。
做完这一切,江阔走进屋子里从床下拿起自己的刀。
阿七还在外面啃骨头,见江阔出来,骨头落地,他讷讷地说:“哥哥要走了。”
肯定而委屈的语气,他舍不得。
江阔没有说话,在人头上揉了一把,含糊道有空再来看他,让他记得削木棍去卖。阿七一一应下,脚下却一直跟着江阔走,像是个追着人不肯放的狗崽子。走出十几丈地,江阔无奈地停下来,阿七没收住脚步结结实实地撞到他背上,捂着自己的鼻子,眼角发红。
“回去吧,听话。”
一句话,阿七不再跟着,只是走出很远后江阔忍不住回头,他还停在原地望着。
萍水相逢而已,硬生生逼出抛妻弃子的错觉。
江阔笑自己越发小家子气了,借着树梢飞身几个起落,彻底消失在这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
破败小屋前,主人慢悠悠地走回来,他姿态慵懒,脚步轻浮,但衣角发梢竟纹丝不动。烤兔子的小火堆还没完全熄灭,边上的木墩子上放着十几双削好的筷子,都是江阔做的。他上前看了看,笔直平滑,手艺很好。再看墙边立着的几根粗木棍,微微眯眼扫了,确认江阔今日用的不是最粗的那根。
正打算将最后一只腿啃了,破旧的门突然吱呀一声,江阔给他留的兔子跑了出来。阿七随手从地上捏了根骨头,看也不看,直接甩了出去。
“咕!”骨头正好砸在兔子的腿上,它吃痛瘫倒在原地,动弹不得。
少年嘴角勾起一侧,呆傻之气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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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搁几日,江阔没时间再去苏州,只好径直乘船南下前往杭州。
船不是正经船,是春宵阁的花船。苏杭最有名的销金窟,不止在扬州,苏州、杭州都有春宵阁的分馆,这几年还在运河上开了花船供客商往来。跑船行商的只知道春宵阁姑娘个个水灵,并不知道,春宵阁也是明月十二楼的产业。
若是寻常时候,江阔是不乐意上春宵阁的船的,只是今日他到码头就看见南吕和卢师兄也在船上。
按理,他们二人早该到杭州分舵了。
“哟,这位少爷是生脸,可是要南下去?”刚上船,便有清丽的姑娘迎上来,一身清淡脂粉气外还沾着墨香,很有水乡闺秀的气质。
江阔点点头没有回话接着往里走,柔软的腰肢便开始往他身上贴,手攀着他的肩膀,红唇耳语:“船行寂寞,不如我陪少爷听曲赏月,一醉方休~”
他不常来,没被认出来也是常事。只是纤纤玉指已经勾上他的腰带,这美人恩着实消受不起。
“不了,”江阔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随意打量了一眼船舱内,随口道:“我卖完了茶叶却没卖完丝绸,赏钱不多,还是不劳烦了。”
那姑娘闻言心中一惊,却以罗扇掩面,随即又笑开道:“那少爷楼上雅间请坐,我给您挑一壶好茶。”
江阔点点头,朝着楼上走去。
方才那话是十二楼的暗语,凡是春宵阁的人都能听得懂,自然知道该送人去哪里。只是江阔瞧着才十七八的样子,年纪实在小,人又长得温润和气,那姑娘只以为是出门历练的愣头青,最好骗银子的。
上楼,转入一个小间。
才开门,一个杯子重重砸来。这力道,一瞧就是卢拾。不好闹出动静,躲又躲不过,江阔干脆尽力向后弯腰,手掌横在身前接下这个杯子。
卢拾冷声质问:“为何迟了?”
江阔将那杯子放回去,屋内三个人,还有一个是楼中的账房唤作钟云,向来和江阔关系不错,偶尔也出门查查各个产业的账册。
“遇上截杀,是丞相派来的。”
南吕闻言面不改色,问起细节。
“三个人,两个近三阶身手,一个用毒的三阶。我杀了两个,用毒的逃走了。我受了伤,躲在山里养了几日才出来。”
楼中的死士都是按能力排位,像江阔和卢拾这样的身手便是二阶的,南吕是一阶。不过江阔是今春刚入二阶,而卢拾在三年前就是二阶的了,同阶也是有高低差别的,这也是常事。
听完这话,南吕看了一眼江阔的神色,片刻后挪开,沉默不语。
这便是信了他说的话,南吕如此,卢拾便也收了脾气开了窗一跃而下到楼下找乐子去了。
一直旁观的钟云这才开口,笑道:“你也是倒霉,偏生叫你撞上。瞧你这一声破破烂烂的模样,想必脱身也不容易,这春宵阁的人竟没把你当乞丐赶出去。”
江阔拿起茶壶灌了两口茶,擦了擦嘴随口道:“大约是为我这张脸吧。”
钟云伸手来打他,又去找人给他备热水和衣裳。
去隔壁梳洗,江阔泡在热水里松快了身子,听着钟云在外间算盘珠子拨弄得飞快。他们俩算是自小的交情,只是,钟云的长处不在武艺上,而是在理账上。楼中管事发现钟云过目不忘的本事之后便将人要走,不出几日,总账房便添上钟云的名字。这是个好差事,起码不用风吹日晒,卖命杀人,每日都是和账册算盘打交道,饭食也不会遭到克扣。
钟云脱了苦海倒也不忘江阔,得空就悄悄给江阔塞吃的,像个兄长一样将人喂养长大。
江阔换了衣裳,钟云才停下算盘珠子。右耳一动,听到隔壁屋子没了人,他才开口:“你这几日是在哪里过的?”
江阔拆了桌上的纸包从里面翻找出吃食来垫肚子,随口答:“被人救了,在山里躲了几日。”
他知道,卢拾和南吕必然是在回去的路上得知了截杀的消息,截杀不算新鲜,但是后面江阔却没有再出现。到底是一同出来的,若是死了,起码死讯要能带回楼里。若是没死,万一落在对方手中,那么他们还是要确保或是能杀了对方,或是对方能杀了江阔。
十二楼的规矩——生死有信。
即便被俘,人也得保证死透了,只有这样楼中的秘密才不会被泄露。走死士这条路的向来如此,最终,不是死在敌人手里就是死在同伴手里。
但江阔没死,那么他的去处也要有个说法。
江阔没骗人,只是省去了一个小呆子而已,他方才这么说,现在也是原封不动。
钟云却知道其中古怪,他能骗别人却骗不了他。
被直愣愣地盯着,而且是钟云那种似乎能看穿心底的眼神,江阔只觉得毛毛的。塞了几块糕点,江阔举手投降:“行,我说。就遇上一个樵夫,傻傻的,一个人住在山里。我在他那里躲了两天,就他一个人知道这事儿。”
“杀了吗?”钟云问。
“没有。”江阔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事儿,他的踪迹不该被楼外的人知道。
这样的事,谁遇上谁倒霉,按惯例来说,阿七救他的那一刻就注定活不成的。
但江阔没动手。
钟云险些拍着桌子骂他,深吸几口气咽下怒意,他压着嗓子低吼:“你是不是蠢!”
没杀,被楼中知道江阔少说要挨四十道盐水鞭子,若是那人将事儿说了出去,那江阔直接就能被五马分尸。
“怕什么,没事。”钟云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江阔倒是毫不在意,拍拍手中的碎屑给自己倒茶。
怒其不争,人自己还很云淡风轻。
钟云恨不得将人拽过来狠狠打两巴掌,再丢到河里让他清醒清醒,但最终还是将话都咽了回去。因为就在方才,窗框上趴了人,南吕扣了扣窗框,用冷静的毫无起伏的声线说:“我们先走,你们坐船回来。”
江阔:“好。”
是夜,江阔饱餐过后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奇怪,明明在那小呆子的棺材板上都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