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中州辞之月照清江>第22章 至亲至疏

  昨晚的夜行衣在脚边的桶子里已经被烧成灰烬,看不出一点痕迹,而一夜奔波的沈愈并无丝毫睡意,枯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手。

  这一看就是习武持剑之人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处有练剑留下的厚茧,虽然粗糙但也算白净,沈愈盯了许久,猛地一个箭步冲到旁边,在铜盆里开始洗手。

  原本没什么可洗的,昨日杀元司空沾染上的血,早就洗干净了,但沈愈还是不停地搓洗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

  “沈大哥,沈大哥!你听说了吗?”

  兰鹤亭人未到声先至,沈愈如大梦初醒,赶紧把手擦干迎出门去。“你看看,跑出汗了都,先进屋来。”

  “虽无明谕,但已探听确实了,元司空昨日于府中被杀,”兰鹤亭接过帕子草草抹了两下,“昨日刚被圈禁还无定论,晚上就被杀,沈大哥你不觉得此事有些奇怪么?”

  “哦,哪里奇怪?”

  “若说因由,自然是大皇子三皇子更可能些,可明显二皇子已经遭了厌弃,何必此时冒险行事?”兰鹤亭沉吟着,又纳闷起来,“毕竟堂堂皇子,背后又牵扯到我们兰月刀的事,皇帝势必会追查到底,谁会冒这么大险……”

  “兴许是海虹帮那边也说不准。”

  沈愈不动声色地引导着,果然引得兰鹤亭出声相询:“这话怎么说,是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是没有的,不过瞎猜而已。”沈愈佯装不在意的模样,手里摆弄着茶杯,“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二皇子一心往江南海税上插手,不止李君玉,其他府台,也就是海虹帮势力所覆之地恐怕都头疼得紧。就那么多银子,交得多了留得自然就少了,即便能加税,但顾长天是聪明人,不会同意无限制地加下去,杀鸡取卵。若元司空真的做了什么惹怒了这帮人,结果还真不好说。”

  一番话七扯八扯,陪着沈愈真挚无比的申请,倒也有了三分真,兰鹤亭微微一哂,“也是,钱、情、仇,总是要占一样的,若是情和钱都不沾,那就只剩下你我栽赃之仇为了灭口而杀他了。”

  这原本是句玩笑话,但沈愈的手却抖了一下,茶杯里的水也洒出半盏,兰鹤亭疑惑地抬头问道:“怎么了?莫非……”

  “当然不是!”沈愈赶紧截住兰鹤亭的话头,强笑一声岔开话题,“不过我确实心思不定,是…是我一个朋友遇到了难事,我也不知如何回他。”

  兰鹤亭狐疑地看了沈愈一眼,“什么事如此为难?”

  沈愈起身,在屋里踱步两圈,才缓缓道来,“我这个朋友与一世家有仇,杀亲之仇自然要报,只是个中手段不算光明……”

  “这是报仇,又不是比武擂台,还要什么当面锣对面鼓不成?”

  “这还是其次,主要是我这个朋友报仇过程中,利用了一些人一些事,这让他觉得愧疚,尤其…尤其是一人,他颇为在意……”

  “这个么……”

  思索片刻后,兰鹤亭没有直接回答,反倒给沈愈讲起了一段往事:

  “我阿姐当年曾给我讲过:曾有个功夫高深的乞丐,与几个武林高手一起围攻一个恶人,恶人不敌,却道:‘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子。’人在江湖,杀生在所难免,其他几人或多或少都错杀过人并深以为憾,所以都面带羞愧无法动手。只有这个乞丐出手了,他说自己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若非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从未杀过一个好人,这恶人是第二百三十二个。”

  “你应该听说过四年前苗楚地动之事,那年我和阿姐去赈灾救人,遇到一个塌了的饭肆,一根椽梁压住了五人,一边是当地颇有清名的吏官,还与阿姐有几分交情,一边四人不过是普通的老农商贾甚至还有一个混子。椽梁此处起彼处落只能救一边,吏官的夫人子女和不少街坊百姓都求姐姐救那个吏官,可阿姐说人命面前不能看功绩,救人要看谁活下来的可能性更大。那吏官脊骨被压断,就出来也难活,所以最终姐姐选了救那四个人,吏官的小儿子当下就说恨死姐姐了要找她报仇,姐姐说‘我既做出这个决定就不会后悔,待你长大若你子肖其父,自然能明白我,若你来找我报仇,我亦无怨,你我各凭本事,只要你能承担这个决定所带来的的后果。’”

  “所以沈大哥,岂能事事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江湖虽老,唯侠不灭,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无论这个后果是好还是坏。若你朋友觉得自己做得对,所作所为皆为大义,那便应该坚定地走下去。”

  沈愈声音放得极轻,生怕兰鹤亭听出自己话音的颤抖,“你…讨厌这样的人是不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那个被利用的人,你会原谅他么,还是说…会恨他?”

  突然绕到自己身上,兰鹤亭有些许茫然,“我也不知道,或许恨吧,大概要看他骗了我什么。也或者并不会恨,谈不上原谅,就像刚才说的,人都要选择,他选了报仇而已,那我就不是他的选择,我也无谓伤神,再也不与他往来而已。”

  再也不往来?而已?

  仅仅只是这样的念头也让沈愈觉得战栗,他不由地俯身从背后环住兰鹤亭的肩,咕哝道:“那你还不如恨他……”

  兰鹤亭并没有听清沈愈说了什么,他被沈愈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只觉得双臂如铁让他动弹不得,一股子热息喷在他脖颈处,又痒又暖难受得紧。

  好在沈愈只一刻便放开了兰鹤亭,恢复如初。兰鹤亭总觉得有些异样,自己的心也怦怦跳个不停,也连忙岔开话题,“听说…邱子桐也到中京了。”

  “是,应该是二皇子有事需他做,现在怕是用不上了。”

  “哦。”

  兰鹤亭沉默半晌,再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又听见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没来由地脸一红,连忙告辞。沈愈送他出门,回来时,刚巧遇到了沈夫人,母子俩相视无言,对峙了一会儿,还是沈夫人先移开了视线,扭头进了房内。

  “他走了?”

  沈愈一撩衣服下摆,跪到沈夫人面前,“母亲,您信儿子一回,元司空已经死了,另外几个也不会等很久。”

  “若不信你我这是在干什么?”沈夫人冷哼一声,“阿愈,你对那小公子到底是何想法?”

  沈愈默然不答,沈夫人不悦,一支拐杖锤得地板咚咚作响,“好不容易有些进展,你可不要横生枝节!况且阿愈,且不说你这心思有悖人伦,就算我同意,星落和沈家仅剩的宗亲同意,苗楚会同意吗?况且若事不成,你以何身份与他交往?若事成,你又对他如何解释?”

  沈愈跪在那里仍是低头不语,只微颤的身体和紧握的拳头多少泄露了他的心绪。沈夫人见此,只得无奈摇头,长叹一声:

  “阿愈,一年为限,你好自为之——”

  “老三,父皇已经允我下月开拔离京,你好自为之。”

  “你!”

  元文昌万万没料到,自己深思熟虑两日,来找元破军商议,竟然得到这样的答复。他先劝道:“你忘了之前是怎么说的了?如果父…如果他有心,你我都跑不掉,你还这个时候去南边?莫不如那你我联手。你放心,我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想保命而已。”

  元破军胡子拉碴,眼眶深陷,他苦笑摇头,“你母妃深得宠爱,他一向对你偏疼几分,想来老二是把他气得狠了才……南边外敌虎视眈眈,所幸我在这方面还有点用,暂且避一避他的火气。”

  “大哥糊涂啊!你人在京外出点什么事说不清的,一味躲避如何是办法?”元文昌苦口婆心,“你有兵权,我这边母妃也还算给力,我们至少先保全自己,再规劝父皇不迟。”

  “你该知道,以父皇的脾气,要动手不会等现在,怎么……我看你如此着急?”

  元文昌未料到元破军突然有此一问,一时支支吾吾起来,“我急吗?我…我不急,可能…可能我见识少,那天听大哥一说,着实有些慌张……那按你的意思,父皇…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元破军没再多说什么,帝心难测。但元文昌与他不同,可以说自出生起,元文昌就受尽宠爱,鸿阳帝于他也算是个慈父,二人如何比得?元文昌再三琢磨,又游移不定起来,一咬牙还是匆匆告辞入宫去了。

  “糊涂!”

  一个清脆的耳光扇到元文昌脸上,把他给打懵了。他自小被父皇母妃宠爱,乃是天之骄子,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挨打,贵妃这一巴掌丝毫没有留手,震得他半边脸都丝丝发麻。

  贵妃气得一只手抖个不停,“本宫有没有说过要小心女人,嗯?私通后妃,你这是作得什么死!还让丽嫔那小蹄子把你搅和到这一滩污泥里!”

  元司空在自己母亲面前才流露了真实的心情,哆哆嗦嗦抖个不停,稳了半天才哭丧着脸哀求道:“母妃,丽嫔已死,您得帮帮我!”

  贵妃来回踱步,元司空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稍慢一步便正好与回身的贵妃撞个正着。贵妃瞧着这个儿子,心中焦灼不定,半天才算下定决心,与元文昌耳语几句。

  “什么?!”元文昌闻言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儿,“母妃,你疯了!”

  “若不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何至于斯!老二死了老大要走,这不正是大好的机会,只要你父皇无法理事,儿子,至尊之位就是你的!”

  元文昌下意识地摇头,结结巴巴地说道:“可、可是…都是大哥猜测,我再…再求求父皇……”

  贵妃反手又一个巴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又颓然坐下,“莫把你父皇想的太好,也怪我,只让你与他亲近,忘了提醒你,先君臣后父子,往日我总说老大蠢笨,如今看来,他至少比你更了解你们的父皇。也是,当年那事发生时,他已经大了,他见过你们的父皇为了皇位杀死自己的弟弟弟妇,自然也能想到,或许儿子对他来说也不是不能舍弃的。”

  元文昌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母妃,鸿阳帝是庶子,他们那一辈儿中活到成年的只有兄弟二人,贵妃口中的弟弟弟妇,乃是先皇嫡子,也是上一任的帝后——昭光帝元东羲,和他的皇后沈慈。

  中州传承百年,兴盛强大,只是到上一代着实子嗣不丰,先太后二十九上方得了一个嫡子,便是昭光帝元东羲,那时鸿阳帝元丹灵已经六岁。后来元东羲为太子,元丹灵封王,二人先后娶妻,只是鸿阳帝的原配生产时难产而亡,而昭光帝的发妻沈氏也迟迟未孕。

  彼时兄弟俩其实感情不错,元丹灵习武,元东羲善文,依着惯例元丹灵接过麒麟阁阁主之位,与六大派走的颇为亲近。但昭光帝认为中州武风不再侠义难存,麒麟阁和六大派尾大不掉,便有心要改革,崇文抑武,甚至计划裁撤麒麟阁。元丹灵在侍妾生下老大元破军和老二元司空之后续娶了秦老将军之女,也就是现在的皇后秦氏,与此同时,先皇后沈氏也有了身孕。

  “你父皇当时正领着麒麟阁阁主一职,和不灭宗青城山海虹帮一群人打得火热,还差点纳了前任妩水宫宫主回来,怎么会同意这些?兄弟二人争执不断,臣子们也各执一词。”

  鹤形的香炉中一缕轻烟从鹤喙中袅袅升起,掩的贵妃姣好的面容朦胧迷离,她轻轻抚摸着趴在膝头的儿子,给他讲述着当年的秘辛。

  “可是皇后孕信一出,太医又说八成是个皇子,支持你父皇的人就少了。我猜,之前因为先帝常年无子嗣,大臣们还要在你父皇这里留些情分,而皇储诞下,一个王爷,也就只是王爷了。呵呵,可笑这群爷们儿自诩胸怀天下,竟也只是盯着女人的肚子。”

  元文昌感觉到自己母妃的手越来越凉,可他不敢动,贵妃把身子俯得极低,声音也压到极低,“后来先帝头风发作,你父皇去侍疾,没多久先帝就病逝了,先皇后已近产期,原要待遗腹子产下,但凤宁宫起火,先皇后沈慈一尸两命,你父皇这才即了位。当时你大哥已经成年,因为亲眼见到了凤宁宫起火的一幕,听到了沈慈临死前的诅咒,大病一场,昏睡中说了呓语,被我派去的眼线听到。我这才知道,你父皇火烧弟妇和未出世的侄子,先帝八成也是死于他手,他才拿到了这至尊之位。”

  元文昌瘫坐在地,脑海里一团乱麻,鸿阳帝即位的传言纷扰,早就如尘土般随风而逝,只言片语不过是耳旁风听过就算了,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都已经坐在皇位上了,还需要在意么?但今天不一样,那样惨烈的往事由自己的母妃亲口说出,带着仍旧新鲜的血腥气,像一个厚重的无法透气的茧,把自己重重包裹,

  贵妃直起身,面容明媚又冷厉,“元司空死了,投靠他的人正如无头苍蝇般乱撞,该收服的收服,该压制的压制。哼!老大被当年之事吓破了胆,我却学到了胜者为王败者寇!你起来,不要一副可怜模样,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年纪大了,有没有丈夫已经不重要,但我的儿子,必须得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