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鹿警惕地看着雪猞猁高大矫健的身躯,微低着头颅,一对古老树杈一般的鹿角正对着雪猞猁的喉骨。
雪猞猁眯缝着黄金瞳,喉咙里时不时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它试探地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飞快地抓了花鹿的大角一下。
花鹿受到惊吓,抽身要逃,几乎是同一时间,雪猞猁一个轻跳,截住了它的去路。
雪猞猁呲牙威胁花鹿退回角落,却不想花鹿并不吃硬,立时激烈反抗起来。
两兽先前已打过一架,早就不陌生了,正面交手之后便缠斗到了一处。
上回还是花鹿小胜,然而这回雪猞猁却是火力全开,并不顾忌许多,只想将花鹿彻底拿下。
方遒终于好受了一点儿,爬起身倚靠着铁栅栏箕坐着,右手伸进左臂袖管不住抓挠,挠出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目光落在何宴身上,渴求而又克制。
他道:“你傻站在那儿做什么?”
“我不可能对你的精神体开枪。”何宴说。
“没杀过人?”
“没有。”
此时花鹿已落入下风,雪猞猁将它半压在身下,小心避开大角,伸出舌头在它颈背处细细舔了几口,弄得花鹿金沙一般的皮毛濡湿成一片。
与此同时,方遒慢慢将头靠在了铁栅栏上,闭起眼睛,眉头舒展。
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事情,却不敢细想。
何宴一直紧盯着战况,见此情景,便以为雪猞猁正在琢磨何处下口最为恰当,便要放出海东青来解救花鹿。
方遒立时感觉到了什么,头皮一麻,道:“先别动。”
出于信任,何宴暂停了计划的执行,纳闷地回头看向方遒,却见这位“肉食者”此时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之前还脸白如纸,满头大汗,现下竟白里透红,出水芙蓉……
啊不对,何宴甩了下头,将飘飞到莫名之处的思绪拉了回来:“怎么?”
“它……”方遒斟酌着道,“似乎……不会害你。”
何宴:“?”
方遒不愿多说,只道:“你退远些就行。”
何宴狐疑地回头看向那两只高维生物,确实没有看见什么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的画面。
花鹿的角不轻不重地顶着雪猞猁的胸膛,雪猞猁则泰然自若地用毛茸茸的巨爪将花鹿的身子翻来翻去,好像自得其乐的样子。
何宴越看,脑门儿上的问号就越多。
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重又看向方遒:“我刚才差点以为你要死了!结果……”
就这?!
方遒的十指不自禁蜷缩起来,指甲在掌心印出了几个月牙。
他开口:“嘘。”
由于刚才太过燥热,方遒将外衣的扣子抓烂了几颗,此时就这么大喇喇地敞着衣领,晶莹的汗珠淌过分明的锁骨,滑向阴影深处。
何宴不自觉吞咽了一下,随后就感到身体隐隐有些发烫。
“我有一点……不祥的预感。”他道。
话音刚落,一只白色的大鸟便凭空出现在了空中,展开双翅俯冲而下。
“海东青?”方遒看着大白鸟,目光有些微的迟滞。
“我没有要放它出来。”何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暗示。
难兄会意:“你也开始发作了。”
难弟此时觉得脚有些发软,靠着墙坐下,闭目感受了一会儿,奇怪道:“我这次发作,好像没有上次厉害,更远不及你那程度。这是为什么?”
闻言,方遒目光转向海东青,此时它收起翅膀,像绅士进入舞会一般,用一种优雅的姿态,徐徐落到了……雪猞猁的背上,然后交错着抬起两只爪子在雪猞猁洁白顺滑的长毛上……踩踩。
方遒:“……”
何宴也看到了这一幕,表情逐渐空白。
“你见多识广,能解释一下现在这么诡异的场面是怎么发生的吗?”
方遒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但又不敢相信自己知道,或者说,不敢相信事实就是自己知道的那样。于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字道:“我也不太清楚。”
何宴直觉方遒好像在隐瞒什么事情,但是又莫名不想追问,犹豫了那么几秒后,便错失了质疑的好时机。
说来也怪,这次的狩猎反应发作,体内竟有那么点儿冰火两重天的意思,但又没有那么煎熬,确切说来,更像火热中有一条温润的细流,亢奋中有一道安抚的力量,激流中有一根坚定的砥柱。
隐隐约约还感到,精神上好像有那么一根弦延伸到虚空中,连接到了一个深邃的存在,顿时有种灵魂上的未满得到了填补的感觉。
彼此支撑?
——方遒脑海里莫名浮现了这四个字。
他看向何宴,静静地观察了好一会儿,在心中不住地感慨,这命运的手笔令他着实有些仓皇无措。
“诶,”他开口了,“有个办法可以提前结束狩猎反应,你想试试吗?”
何宴一直在看三个精神体(俩肉食,一草食)相亲相爱的景象,三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此时听到方遒问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方遒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问题。
“还有这种法子?要怎么做?”何宴相信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给你喝我的血。”方遒说。
何宴震惊:“你不会死吗?”
“笨,”方遒忍俊不禁,“喝一点怎么会死人?从前还有人献血呢,你看他们有事吗?”
何宴反应过来,道:“我懂了,就像吸血鬼一样,他们如果不加控制地吸人的血,会把人吸干,但是如果只是浅尝辄止,就不会死人,还能解渴。”
“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一点有用吗?”
“我骗你做什么?”
“那从前怎么还有那么多人被吸干?”
方遒问:“你‘狩猎’过吗?”
“当然没有。”
“所以你不明白。欲壑难填,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收放自如的。”
何宴心生愉悦,故意问:“那你还敢让我喝你的血?”
然而方遒并没有照着他想的剧本念台词,只道:“不喝算了。”
何宴:“……”烟珊汀
角落里三个精神体挤在一块儿睡去了。
雪猞猁伸展身躯睡成了一长条毛茸茸的雪白大虫,花鹿枕在它那白花花的大肚皮上,轻轻打着呼,海东青窝在它俩中央,展开翅膀,一边搭一个,像是给猞猁和鹿盖了床雪被。
何宴默然,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转移了话题:“我没想到真的有光枪这种东西,我一直以为是谣言——是谁研发出来的?”
方遒答:“我也不知道,传言是‘上头’的人。”
“野堡的人?”
“嗯。”
何宴又问:“这种东西你们是怎么拿到的?”
“运气好,大乱斗中捡到的漏。”
何宴觉得不妥:“那有这玩意儿的人岂不是很多?”
“怎么可能?”方遒摇头,“‘上头’自己手里握着多少我不知道,但是流到外面来的就这么一把,而这一把里面也只有一颗子弹。”
“你怎么确定?”
“因为它是某张悦诚令的报酬,所有人都知道。后来‘上头’就再也没拿出这东西来作报酬过了。”
何宴觉得奇怪:“你们野堡上层的人居然有这样的能耐,为什么没打回绿地,统一天下?”
方遒调笑道:“或许是因为他们志不在此。”
何宴却有心好好探讨:“你们从来没想过那些人是什么来历吗?”
“什么意思?”
“据你所说,你们当初一起被绿地放逐出来白手起家,那他们是怎么变成的野堡上层,又是哪来的资……”
何宴话说到一半,房门突然被哐啷咣当好一顿敲,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如何的急切焦躁。
方遒眉头一皱,扬声喝道:“别敲了!有事说事。”
门外人回禀:“报告团长!七哥的小队人丢了!”
“人丢了?!”方遒起身,气血上涌得厉害,走到门边问,“丢了几个?”
“倒是不多,就一个。”
“怎么丢的?”方遒语气低沉。
门外人答:“过程不是很确切,不过七哥派人调查盘问后,可以确定那人是往不见天去了!”
“我们的人为什么会往不见天去,他是自己去的还是被人胁迫的?”
“丢的那个是阿山,就前阵子刚加入我们的那个小孩儿!他是自己去的,好像是在跟踪什么人。”
“能耐!”方遒压着怒火斥了一声,回过头与何宴对视了一眼。
何宴走到铁栅栏边,问:“怎么办,要派人去找吗?”
“人都丢到不见天去了,派谁去找?”方遒眉心紧锁,“别一个还没要回来,又白送好几个过去。”
“这么可怕?”何宴微讶。
方遒“啧”了一声。
却听门外人战战兢兢道:“七哥他……”
方遒顿时高高挑起眉来,喝道:“有话快说!难不成他自己带人闯不见天去了?”
“七哥他没带人……”
闻言,方遒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给气晕过去。
门外人还在道:“他说人应该还没走太深,抓紧时间说不定还来得及截回来……”
“糊涂!!”方遒大骂。
他重重往门上擂了一拳,因为本来就在狩猎反应期,所以更显焦躁起来,像只铁板上的大猫一般,无处落脚似的踱来踱去。
两三圈后,他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何宴,请求道:“让我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