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记性很不错。”何宴毫不吝啬地夸奖道。
方遒问:“你最喜欢哪首?”
“我最喜欢的那首还没有被记载到这册诗集里。”何宴答。
“让我猜猜,”方遒笑了,“是前几日你亲耳听到的那首吧。”
“你猜的没错。”何宴肯定道。
方遒说:“那首诗,我在大崩坏以前就听说过,诗名叫《世纪》。我也很喜欢。”
“那你记下来了吗?”
“当然。”
何宴起身,走到铁栅栏边,将手中的诗集穿过缝隙递给方遒。
方遒并不意外地接过,默契地没有问他这样做是要干什么,只是挑了下眉道:“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何宴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回身取了签字笔过来。
方遒接过笔,手不停挥地誊写下《世纪》的全诗。
“你为什么最喜欢这首诗?”方遒一边写,一边问道。
何宴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原诗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下写出来的,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理解的,我文学水平并不算高。就我个人而言,我当时听到这首诗,有一种很强的悲凉感。时代滚滚向前,而我们却像蝼蚁一般活着,不知道为何而生,也不知道何日会死。但就连时代本身,也不知去向的好坏。”
“小小年纪……”方遒说到这儿,话音一顿,许是想起了何宴并不喜欢他拿年纪说事,便改口道,“你在绿地都见了些什么,让你这么悲观?”
何宴对此哑口无言,反问道:“那你经历了那么多,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吗?我好像看到了毁灭里的一点希望。”
何宴目不转睛地看向方遒,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方遒誊写完《世纪》,看着何宴道:“有人倒下,但还有人站起来,前仆后继,生生不息。不过,也有令人扼腕之处——就算一切过去,那些血与牺牲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对于他们而言,毁灭就只是毁灭。”
夕阳的余晖此时恰好照进方遒的眼瞳里。
何宴看着那双熠熠生辉的金色眼眸,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他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会让人想到壁炉里的火光?”
话题陡然转移,但方遒适应良好,从容地接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何宴说。
方遒再次笑了:“那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而壁炉的火光……又会让我想起妈妈。”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动提到父母。”
“十八号那天晚上,”何宴继续说,“你和我打了一架,那是我第一次正面和‘肉食者’过招,我本该对那种恐惧害怕的情绪刻骨铭心,但我现在回想,印象最深的却只是那时候你看我的眼神。”
方遒听到这儿,不再说话,只是微张着嘴,略有点讶异地看着何宴。
“那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在脑海中如此确切地浮现出一幅关于她的画面。”
方遒沉默地听着。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画面。我记得那是一个早冬的黄昏,下了场本不该在那时候下的大雪……”说着,何宴看向气窗外,“现在这样望出去,竟与那时候的景象有七分相似。”
方遒依然没有插话,也跟着看向窗外,他很想听何宴继续说下去。
“她走进屋,摘下兜帽,拍了拍身上的雪,然后走到壁炉边,加了一把火。我忘了那时候我原本在做什么,但那个时刻我在看着她。我记住了那时候映了满墙的暖融融的火光,也记住了她映着火光的侧脸。紧接着,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她接了个任务,匆匆地又走了,然后再没回来。”
后面的事,何宴没说,但方遒能猜想得到。
他们有相同的经历,都在置身事外的地方听到至亲之人永远离开的消息。
方遒情不自禁伸出手,穿过铁栅栏的缝隙,轻轻抚上了何宴的头发。
何宴转过头,脸上却没有悲伤。他与方遒对视,一同静默了数秒。
“会好的,会好起来的。”方遒轻轻地下意识地说道。
何宴心里酸了一下。
这么多年过去,身边的人都以为他们已经好起来了,他们也这样告诉自己。
——已经好起来了。
——会好起来的。
何宴垂下眼帘,从方遒手里拿过那册诗集。
“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方遒将双手插进裤兜里,轻声道。
何宴没说要还是不要,只是将诗集抱进了怀里,转身要回到气窗下。
方遒一抬眼便看见了何宴光洁的后颈在夕阳的余晖下短暂掠过的那一瞬,下意识产生了一点对美的遐想,突然间就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燥热感从脚心而起,凶猛地直窜上天灵盖!
糟了。方遒暗道不妙,却又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大脑一片空白。
一般而言,进入狩猎反应期的“肉食者”就算再想“狩猎”,也会遵循动物的本能,对于强大的对手很难产生攻击心态,只会将弱小的“草食者”或者确定可以用实力碾压的“肉食者”作为目标。
方遒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直觉事情会变得很糟糕。
与此同时,对这场意外尚且一无所知的何宴却莫名感到了一点精神的触动,好像有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线,一端连着他,另一端……何宴慢慢地回转头,脸上带着一点思索的表情,却看见方遒竟半蹲在地上,一手紧紧抓着铁栅栏,低垂着头,呼吸渐渐加重。
“你怎么了?!”何宴冲过去。
方遒却道:“离我远一点。”
何宴迟钝地反应过来:“狩猎反应?怎么这么突然,比我还快?”
方遒没有接话,只是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闷哼。
“你……”何宴退了几步,迟疑地说,“如果很难受,可以说出来,也许说出来会好一点?”
“……唯心主义。”方遒痛苦地笑说。
何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肉食者”在自己面前狩猎反应发作,但无论是他,还是这个“肉食者”都只能就这么捱着,咬紧牙关地捱着。其余什么也做不了。
方遒很煎熬。此刻在他体内,好像有一轮末日的太阳将要爆炸,常人难以承受的炽热能量在筋脉里横冲直撞,却始终无法找到适当的出口。
烦躁,焦躁,燥灼,燥急……所有正在经受狩猎反应期的“肉食者”的直观感受就是“燥”,是内外交加的无形火焰,仿佛要将他们干干净净地毁灭掉,让液体蒸发,让固体升华。
这个一向懒散,好像万事不能烦扰我心的男人,此刻竟蜷缩着高大的身躯,侧卧在地上,伴随着沉重的呼吸,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你每次都……这么激烈吗?”何宴不知道如果说说话,方遒会不会好一点。
好一会儿后,方遒才有力气回道:“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厉害……”
何宴正绞尽脑汁想找到什么办法能让方遒好受一点,便听他道:“很可能是你的原因……”
何宴:“???”
——哥,我在想办法帮你,你却把罪过推到了我的头上?
“你……”方遒紧接着又起了个话头,像是想要解释,但又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知道是无暇分心说话,还是半途打消了说完这句话的念头,又或许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他也没必要说完这句话,因为何宴看见他的雪猞猁跑了出来,对着自己背后的某个方向虎视眈眈,何宴回过头就发现自己的花鹿不知何时竟也跑了出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
“……离我远一点。”那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肉食者”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好像晚了。”何宴喉头滚动了一下,脊背发凉地吐出四个字。
雪猞猁利用自己的高维属性,从容穿过铁栅栏,迈着沉稳而又充满欲望的步伐,一步步向何宴和他的花鹿逼近。
何宴心里清楚,此时的雪猞猁如果起了杀心,那么接下来的战斗就不会再是纯粹的过招,而是殊死搏斗,那时的雪猞猁绝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轻易就被花鹿制服,就算海东青加入战斗,他也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伤害方遒。
而此时的方遒已经失去了对雪猞猁的绝对控制,无法阻止雪猞猁对他下杀手。
“方遒。”尽管希望渺茫,何宴还是唤了一声,想看看方遒的反应。
方遒强撑着支起半边身子,两眼昏花地看向何宴:“……密室,光枪。”
光枪?何宴身子一凛。
他听说过这东西,但他一直以为只是谣言。不知是谁开始传播的,说有人研发出了一种可以攻击精神体的武器,叫“光枪”,其子弹凭人的肉眼是无法观测到的,杀伤力极强。
“……有一发子弹!”方遒喘息着说。
雪猞猁已经走到了何宴身边,它仰头看着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对和主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瞳里掠过一丝寒芒。
何宴压抑着颤抖的声线:“不,你会死。”
雪猞猁慢条斯理地走过何宴,迈向已经退到墙根的花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