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温柔崩坏>第41章 弄丢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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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器人又怎么会有爱情呢。他爱不了他的小主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他虽然不爱,可是却又会为杭景的这番话、为杭景的痛苦而痛苦。

  想到小主人会把他忘掉,这很痛苦,想到小主人因为他的不爱而痛苦,这也使他痛苦。

  如果可以,他也想去爱,就像曾经他错误地以为自己爱过一样。可是他无法用谎言来哄骗。

  思绪到这里,忽然又一种失落感出现,他好像弄丢了什么。他莫名地想到了一个画面,一个巨大的实验室,巨大的屏幕,正子脑的活跃图在其中闪烁,连绵的红斑正在消逝。

  想要抓住什么似的,他愈发搂紧了杭景,“正子腔危险,您不要靠近。”

  尽管脑内繁乱,他面上却冷静到仿佛置身事外,“我不能这么删除您的记忆。正子腔是会对人类的大脑造成一定伤害的,删除人类的记忆也是一种伤害。

  “我无法在非不得已的情况下,去干预人类的记忆。这是我身为机器人需要遵循的外置法则之一。对于您的痛苦……我很抱歉。但我向您保证,这一次我会清理彻底的,希望您心里能好受一些。”

  杭景短促笑了两声,天赐真的不是从前的天赐了,听他这般语气,就好像他是被聘请来专门为他对付坏人的。真是彬彬有礼,真是客观公正。

  他绝望的笑容依旧在天赐的余光里,天赐恐惧,躲避,极力让自己专心于正子腔——好好做这件事,这次要做得彻底一些。

  是的,这一次,他要清除彻底,把小主人的存在都从这些肮脏罪恶的脑袋里挖掉,本来他们就不配想着他的小主人。

  他不敢想象把自己从杭景的记忆里删除,却能没有什么犹豫地、从这些人本来连贯完整的记忆里,删除掉一个人类的存在。

  这之后会对他们的大脑、思维产生多少影响,不得而知。

  但他必须这么做。从即将毕业的现在,到多年前的入学,一点一点,都要清除。

  他开始检视、搜寻,把所有关于小主人的都抹掉,让他们不再惦记、不再觊觎、不再肖想。

  看,是今晚,真是该死啊。他们竟敢把他摔在地上,他们竟敢撕碎他的衣裳,他们……竟敢!

  轰地一声响。原本已经稍稍镇定的正子脑骤然翻腾,原本已经在三大法则的约束下已经平静的思维思绪,又开始混乱——

  砍下他们的手指,挖掉他们的眼睛,划烂他们充血的生殖器。可这怎么够呢?

  昨天,前天,一周前,一个月前,一年之前,数不清啊!这个人类,都在暗中偷偷觊觎、垂涎,隐秘的脏污的窥视、脑中无耻龌龊的幻想。

  从两年前失去记忆后的重新留意,到窥探,到如影随形的跟踪,到独处时的幻想自慰,到与他人性交时的代入和喊出的名字,再到这个夜晚,那活该剁成肉酱的手指,触碰了他亲吻过的圣地。

  怎么够啊!还要割开他们的喉咙,击碎他们的头颅,只要他的手掌重重地砸下去就可以了,足以把他们所有人碾成齑粉,就让这些脏污的血肉骨骼到尘土里忏悔吧!

  散发出猩红光芒的眼睛,在黑夜里如同夺命修罗,然而,正子脑内警报声连绵不断,无形的方程式如同绳索一样绑住他的四肢,他拼命挣扎、无数憾恨——

  如果不是铁一般的三大法则,如果不是这牢笼一般的三大法则,如果不是这只对机器人生效的三大法则!……他就可以杀死他们了!

  警报声达到峰值,尖锐锋利有如薄刃,使他产生了头颅被四分五裂的幻觉。这是来自机器人三大法则的警告与惩戒,惩戒他动了违背法则的念头,光是念头,不是行动,就已经是一个机器人的罪过了!

  他为什么要是一个机器人!似乎不知从什么起,这就是他正子脑中一个蛰伏的永恒疑问,随时都会爆发。

  一个机器人,只能看着,能做的如此有限,如此单薄,他惩罚不了罪恶,也没能好好守护。他犯了数不清的错误,惹得小主人痛苦,可一旦他想要不犯这些错误,他便又触碰了法则的禁地。

  其实,身为一个机器人,这本身就是个错误了,使他拿不起屠刀,动不了恶念,一旦越界的想法诞生,便会被法则遏退,便有警报贯穿脑海,在前头等待的就是崩坏的深渊。

  他这一瞬间,忽然短暂地领悟了自己的执念,那个成为人的执念:因为身为一个机器人,就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

  他一直支撑到正子腔清除完毕,收手后,忽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这个夜晚或许是他出厂以来最为严重的危机之夜。

  无数相互矛盾的观念与观念、欲望与法则、想法与行为,在激烈的碰撞,隐隐逼近正子脑瘫痪的临界点。

  他第一次出现了连正常的身体活动都无法进行的崩坏,那本是低级机器人因难以处理简单的冲突,才会出现的故障,这一个夜晚,却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双腿无力站起,浑身被汗水湿透,他深深地低垂着头。

  他低声说:“两年前,我和您说过,我删除了他们脑海里的一些垃圾。那些垃圾是对您的觊觎,是一些不好的念头。但那些念头在两年之后重新出现了。其实我早有预料的,我曾私自删除过周蒙钰对您的爱意,但他对您的喜欢,在两年的时间里又诞生了。

  “这其实就说明了,我能删除的,只是某些机制的产物和结果,却并非机制本身。”

  杭景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天赐停顿了大约一分钟时间,又继续说:“我无法删除他们再对您不利的可能,但如果他们的记忆里完全没有了您的存在,同时您也不会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话,那么,他们将永远不可能重新对您心生歹念。我会向杭楚泽院长请示——”

  “那你呢,你会重新爱我吗?”杭景忽然问。

  他永远也不会对天赐的正子脑做出任何调整,他不会像父亲一样,把天赐当做一个没有灵魂、可以任意摆弄的物品。

  如果人类被清除记忆后,还能通过某种机制,重新诞生原来的思想。那么经过杭楚泽调整过的天赐,是否也能重新爱他?

  杭景希望他还能爱他。可是只能由天赐自己来爱他。这是需要时间的事情,但杭景还是非理性地提前问了出来。

  他不会做出任何干预,但只要天赐给出一点点可能性……只要一点点……

  ……

  很久之后,天赐也没有给出回答,只是脑袋垂得更厉害,似乎是颈椎无力支撑似的,乍一看,像一个跪坐着死去的人,只是胸膛还在起伏着。

  虽然先前一直存在的痉挛、战栗、关节失灵通通消失不见,可杭景知道,他这副模样,同样是一种崩坏。是更严重的崩坏,他遇到了更大的,他不能处理好的冲突。

  ——他可能删除了过多的内容,多到破坏了邹潜他们的大脑活动。

  其实如果真要冷静客观,杭景就该肯定这个机器人的做法:他已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极限了,已经足够地表达了他的忠诚。

  毕竟,天赐不也说了吗:无论是正子腔本身,还是干预记忆这个行为,都是对人类的伤害。

  这么看,也算是给了邹潜等人一些惩罚吧。

  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机器人,是他爱的机器人。杭景对他总是抱有更多的期待。

  在没有完全爱上之前,杭景总是体谅和关切,主动地避免天赐违背法则。可等到爱了之后,他就贪心了。

  他也变了,变得不再客观,变得扭曲,变得无理取闹,变得无知愚蠢,不像是深入学习过机器人法则的人。

  他怎么会不知道,一旦伤害,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甚至正子脑停摆都可能发生,他只是贪婪地,想被放在法则之前。只要天赐表现出一点爱他胜过法则的迹象,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阻止、收回命令、选择宽恕。

  可这个合格的机器人,坚定地执行了他的本分。

  或许,杭景于他的确是不同的,所以他在删除记忆时会稍微地过度一些。但仅此而已了。

  仅此而已,却也使他崩坏得站不起来了。

  这难道就是天赐的错吗?

  杭景不知道该怪谁了。

  他感到更强烈的苦涩与无力,并且也有一点心软了。

  绝望之下,在对方沉默拒绝之下,在天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天赐的情况下,他还会心软,他真是无可救药,真是软弱平凡。

  他扬起了手,顿了一下,而后抿了抿嘴唇,重重地挥下去,啪的一声,落在天赐的面颊上,那声音格外响亮,是一个猝不及防的耳光,天赐的脸被打偏到一边。杭景的手哆嗦起来,他盯着天赐的脸庞,上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缓缓从地上站起身,轻声说:“其实,我也不好怪你,你是机器人,你不会爱,也不会痛,你随随便便、轻而易举,就不再是你。我不好怪你。”

  他没等天赐,自顾自地往来路走去。他走得很慢,身体有些虚脱,巨大的恐惧、恨意、还有绝望消耗了他的精力,他咬牙走着,没有回头。

  天赐注视着他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站起来,这并不容易,他努力了很久,努力地修补那些似乎已经支离破碎的零件。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一个小女孩,和她的机器人保姆。机器人保姆崩坏了,跪坐在地上,支撑不了自己的身体,女孩儿哭泣着,一直在帮助保姆重新站起来。

  现在他也站不起来了,但他的主人完全对他失望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警报声已经销声匿迹。但他的崩坏还在持续。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充斥着正子脑的角角落落,这失落与原先违背法则的冲突分庭抗礼,一时竟无法区别,到底是什么造成了他此刻的崩坏。

  小主人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他站了起身,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他又一次地回想起他曾呆过的实验室,巨大的屏幕,流逝的“红斑。”随着那红斑越来越少,他的正子脑似乎破开了一个洞,那个洞急遽扩大着,把洪水一般的失落感一股脑儿灌了进去。可却让他的正子脑愈发空旷旷的。

  他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有些茫茫然地紧紧跟着小主人的踪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双腿恢复力气,举止恢复流畅,乍一看,他的崩坏好像完全消失了。

  可是,等到他终于追上了杭景的步伐,在杭景背后两米之遥的地方,他扬声问道:“少爷,您看到我的……了吗?”

  杭景脚步一顿,又继续向前。

  “我找不到了,少爷您看到了吗?”他苦恼地皱起眉。

  ……

  此后的半年光阴,机器人αE06-96-PB04-1030一直在寻找某样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上来。在意识中那可能是一串省略号,也可能是一段无声的音符。他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只是固执地找着。

  究竟是什么呢?到底在哪里呢?

  他在自己的机器人客房里,坐在地板上,打开自己的腹腔,取出空荡荡的胃袋,再取出填满胸腔的备用物品。

  他探头往里头瞧,黑黢黢的,别的什么都没了。他依次卸下自己的四肢,检查关节里是否藏着什么。接着他剖开四肢上的肌肉,割开人造血管,仔细搜寻。

  他也不是不会痛,杭景的那一耳光现在还在灼烧,他拆解自己时剧痛刺激着正子脑,他真的赋予了自己像一个人类一样的痛觉。但再痛都没有关系。他只想好好找找,找找那个遗落的不知名的存在。

  一无所获。

  最后,他看着满地四分五裂的自己,出神地想象着隔壁房间里的杭景。想象着他的人类身躯,柔软的手臂和腰腹,修长的双腿,他雪白的皮肤,暗蓝色的血管,永不停息的血液,他起伏的胸膛,连绵的呼吸。

  天赐又把自己的身体搜寻了一遍。最后他想:或许也是因为弄丢了那个东西,他才没有能彻底变成一个人。就是因为没了那个东西,他才会惹得小主人失望、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