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离离>第31章

  澧水岸边的山上有一片茂密的蓝花楹,花开的时候,漫山淡蓝紫色的氤氲,就像是天上下凡的烟雾。此时花期早已经过去了,树叶却长得十分茂盛。

  已经日落时分,清风泠然,穿林而过,楹叶簌簌,栖鸟惊飞。树下有一座新砌的孤坟,落酒卮蹲在坟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那纸有些泛黄,被折叠的四四方方的。

  落酒卮将它放在坟前:“小妮子,这可是我预支了未来几十年的俸禄,和锦妈妈打了好久的太极才给你赎出来的!”

  “那锦妈妈,也忒没良心,就这么都还要黑我银子,心疼死我了!”

  他将一束菖蒲放在纸条上,看着用隶书撰写的墓碑:“从此,上天入地、孤魂野鬼、转世投胎都好,任凭自由!”

  “你的衣裳鞋子上都沾了菖蒲的花粉,想必当日是在澧水边的菖蒲院子里游玩才……”

  落酒卮站起身来,尽管软磨硬泡的为可人选择这一片林青花秀的地方,为她赎回了卖身契,但他依旧无法轻易将‘死’字说出口。

  “这几日前前后后进进出出我又出钱又出力,今日是你的头七,要不你给我拖个梦,让我发一笔横财,报答报答我?”

  落酒卮眼眶酸楚,嘴角苦涩,连日来的三场葬礼让他应接不暇,他又一向要强,又不愿让方英看出端倪担忧于他,便一直压抑着自己,用无休止的忙碌来麻痹自己,逃避事实。

  远远的日落从澧水的尽头打过来,打在孤零零冷冰冰的墓碑上。

  阅微突然出现站在落酒卮跟前,说:“阿落,明日就要远行了,行李可收拾好了?”

  落酒卮听着熟悉的软声细语,只觉得好笑,便挥了挥,说:“我哪来的行李,有什么好收拾的?别挡着日落!”

  说完又觉得不妥,这样的话就像是情人之间在撒娇一样。

  一阵没由来的心烦,心道: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阅微蹙眉,他站在落酒卮的身后,怎么可能挡着日落?而且……阿落最不喜欢日落了。

  他总是兴冲冲的想要去欣赏日出,可是因为备懒,总也起不来。每次也只是嚷嚷,就算被方英拖着去了山顶,也是靠着方英打盹儿,从没正儿八经的看过日出。

  阅微扫了一眼看着金灿灿的日落,想要伸手搂着眼前周身都挂着‘生人勿进’的人,想了下个,抬起的手还是放下了,说:“你不是从不喜欢日落吗?”

  落酒卮的影子被日落拉的很长,他始终没有回头,却故作高深的说:“怎会?日头落下去了,漫长的一天便终于能迎来结束!”

  他低着头转身,看着地上绿草茵茵,说:“东篱县不太平,赶紧找到你家阿落,早日归家吧!”

  阅微深情的望着落酒卮挂着标准笑容的侧颜,说:“已经找到了。”

  落酒卮条件发射的抬起头,与阅微四目相对,他嘴角的笑容逐渐凝固,好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侧过脸去,说:“我不是他。”

  落酒卮神情有些闪躲,他不敢看向阅微,他不敢对上那一双饱含深情与无尽爱意的深邃眼眸。

  那些都不属于我。

  他这么想着,陷入了魔怔。

  我不是他,我不想糟蹋自己做他的影子;不想要你的同情;请你要多远,走多远,好吗?

  他在心底呐喊,迫不及待的想要远离,他怕时间久了,他会陷入饮鸩止渴的怪圈之中。

  阅微知道落酒卮误会了,因为自己当日的一句故意的戏言,误会至今。

  他好不容易厘清那晚的事,好不容易确认了落酒卮的心意,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尽诉衷肠,可是天从不随人愿。

  落酒卮突遭变故,一日之内先后失去三位至亲。这种情况下阅微哪里有机会告诉落酒卮他的心意,他的情爱。

  即便是他无数次的告诉他,‘你是我的阿落’,落酒卮都只当是阅微的同情。

  “那天下午已经当做若无其事,便就当没有发生。你也不必心怀芥蒂心生怜悯,觉得亏欠了什么。”落酒卮转过身来,笑起来,笑的如花似玉,“大家都是男子,并不会有吃亏一说。过去就过去了,那婚书本也就是个玩笑,甚至都不知道被我扔到哪里去了!你也,不必在意。”

  阅微只觉得心中索然无味,悲怆将他压的透不过气来。无论怎么解释都无能为力的无力感深深的穿透了他的全身。

  到底要我如何做,你才能相信于我?

  落酒卮不敢看向阅微,垂着眼眸,余光扫到一只尾巴尖浅灰的白色狐狸不知从哪儿叼来一张与可人衣衫一模一样的浅灰色的纱布,在墓碑边上团了一个窝,怡然自得的把脑袋埋在尾巴下,蜷缩成一团。

  “嘿!这狐狸,赶了三四回了,硬是赶不走不成?”落酒卮捡起地上早就准备好的木棍,上前就要打。

  阅微抓住落酒卮作势要打的手腕,说:“算了,天地生灵自有灵性,想必她是想陪陪她。”

  落酒卮蹙着眉,将手腕从阅微手里挣脱开,又后退了好几步,誓死要与阅微保持距离的刻意让阅微心中悲凉不已。

  即便是这样的事情已经在过去的几日里发生了无数次,可阅微还是无法接受。

  他喜欢了十几年,不惜触犯天条入世而来,只想与他共偕白首。但这人不相信他的心意,想方设法的只想将他推得越远越好。

  落酒卮默默的放下手中的木棍,没有再驱赶狐狸,转身下山走去。

  阅微一直在不远处跟着,半步不落。

  落酒卮忍无可忍,停住脚步,背对着阅微:“求你别跟着我了。”

  阅微没有说话,落日的金黄色夹杂着无尽的夜幕透过厚重的树荫,已经不剩什么了。山里视野并不好,不远处澧水却在沉睡的金乌中波光粼粼,泛起刺目的光线。

  “我怕我忍不住啊……”

  落酒卮回过头来,早已经泪流满面。

  “我……”

  阅微上前几步,抬起手才到落酒卮的脸颊边,被落酒卮连连后退好几步,他眼眶含泪的摇头,嘴角笑的凄凉。

  “别说我是他,我不是他!”也不要你的同情!

  有的事情一旦认定,便再难改变。

  阅微心若刀割。

  离不开、靠不近、只能选择弱智的配合。

  他无中生有道:“他以前也住在柳竹巷,跟着你,想必能找到他。”

  落酒卮像是得到了肯定的满意答案,笑的如释重负,转过身去:“寻人之事大人可托方捕快,在下明日便要远行,不周之处,万望海涵!”

  说完,像是逃命一般飞奔出去。

  阅微的手悬在半空,望着落酒卮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他站在原处很久,也不知道叹了多少声气,才提起脚往山下走。走了两步,他立在原处,看着水光潋滟,广袖下的竖起两只手指,引来一道法力,直指山上的孤坟。

  一把撑开的花黄油纸伞从天而降,落在墓碑旁边,遮挡在狐狸身上。

  就像那日的杏花巷中,一个水灵的姑娘,穿着浅灰色的衣裳,踩着浅紫色紫藤花的绣花鞋,怀里抱着一只尾巴灰白的狐狸。她撑着花黄的油纸伞,低头浅笑,怀里的狐狸羞赧的将脑袋埋在尾巴里。

  狐狸睁开一只眼瞅了瞅撑开的伞,又继续睡过去了。

  那是可人之前探望落酒卮时落在他家里的,花黄的油纸伞。

  ………………………………

  落酒卮生怕阅微会继续跟着他,一路上没完没了的跑,跑到县衙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躲在县衙门口的石狮子身后的缝隙里,用袖子擦拭眼泪,有用冰冷的手捂住双眼,希望能略微消一消眼睛的红肿,不让方英看出破绽。

  可人生就是这样,越是不愿发生的越是阻止不了。落酒卮越是想止住眼泪,心中越是不停的涌现出许多事情来,与阅微的点点滴滴,方叔任叔的音容笑貌,可人的嬉笑怒骂……

  压抑了好几日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忍不住,又割舍不掉。

  直到日头完全落下去了,他才缓缓的走上县衙门前的阶梯。

  心道:天色晚了,想必不会太容易看出来。

  县衙里,方英和菓芙坐在餐桌上,守着几碟饭菜出神,看着落酒卮进来了,方英站起身来故作责问:“怎么这么晚,都等你开饭呢!”

  “想多陪陪她,万一她心情好,今晚托个梦讲讲前人的藏宝地,咱们县衙可就发了!”落酒卮肿着双眼不敢抬头,垂着眼眸笑道,“我不饿,你们吃。”

  方英喊住他:“菓芙忙活半日,做的都是你喜欢的菜,好歹赏个脸?”

  落酒卮停住脚步,看过去,确实满桌子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菜,菓芙正一脸期盼的看着他。

  方英走过来揽着他往桌边走,说:“这几日里里外外都忙,我都没能好好照顾你,还是菓芙细心,说你这几日进的不香,特地做了这一桌子菜。”

  他递上筷子,看着落酒卮红肿的双眼,心里就像滴血一样,脸上却装的若无其事一般。

  “生老病死本是常事,朝廷的事情太多我走不开,菓芙也要帮着打点县衙内外的事。让两位老人家入土为安的大事就交给你了,你不吃饱饭,如何寻回?”

  方英不愧是和落酒卮一起长大的,将落酒卮拿捏的死死的:“我已经修书澧水上游的官府,请他们留意。你只管顺着澧水去拜访,若是找到了,当地县衙会配合你的。”

  方英为他夹了菜放在碗里,示意落酒卮好好吃饭。

  落酒卮味同嚼蜡,心不在焉,他为了不让方英担心,尽量的低着头,对方英的话也只点头示意。

  他怕一张口,沙哑的声音和浓浓的鼻音就会露馅。

  方英怎么会看不出来,对着菓芙摇摇头,示意她附和便是。他看向外间,落酒卮从不记得关门,此时大门敞开,却看不到那个跟屁虫。

  他去哪儿?

  方英疑惑着,却不敢开口问。

  饭后落酒卮用冷水洗了脸,只觉得满脸紧绷绷的,他坐在院子里,看着明月高悬。

  以前他在县衙蹭了饭就回家,现在他却不想走,不想回到那个充满了阅微身影的气息的地方。

  方英走过来递给他一杯茶,说:“县衙只剩下我和菓芙,虽说她是妖,却也是姑娘家,孤男寡女不方便,你就住下来吧。”

  落酒卮端着茶杯,仰头看着方英的那张剑眉星目英气的脸,问:“我现在还是没办法忘记他,我是不是很差劲?”

  “怎么会?”方英笑起来,温暖和煦,他摸摸落酒卮的头顶,拉过凳子挨着落酒卮坐着,看着树梢上挂着的月亮。

  “可人那姑娘,歪理最多,我记得她说过‘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死了个屠夫就要吃带毛猪吗?’‘天涯何处不无芳草,一个不行就换一个!’。”

  “你说说,一个姑娘家嘴里成日家都是这些,可粗糙不粗糙?”

  落酒卮想起可人生前的精彩语录,嘴角不由自主的勾起笑容。

  “我正想问,一直跟着你的那人今日怎么不见?”

  “我要忘了他。”

  方英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二人两下无语,心中各有思量。

  菓芙从门口走来,手里拿着一个折子,递给方英说:“才刚我去锁门,见门口放着这么个玩意儿。”

  方英不明就里的接过来,直愣愣的看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落酒卮也凑过头瞅。

  当下二人皆蹙眉,心中不约而同的想:贺若将军来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