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生活很是诡异。

  除了偶尔摆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上网看看论坛、在迷宫似的宅邸里散散步外,祁烬可说是无事可干。

  但黎刃很热衷给他没事找事干。

  举例来说,尽管他睡前给门窗里里外外上了十层锁,隔天醒来还是会摸到一旁空空如也的床面余温尚存。

  以及复述了七八百遍‘别找仆从伺候我’,却仍逃不过被十双眼睛紧盯的军令。

  由于豪宅被主角布下了天罗地网,令人窒息,祁烬决定暂且出门透气。

  “——祁烬殿下,黎将军发来讯息,托我询问您今夜是否能与他共进晚餐。”

  肩头一怔,戴着面罩的双手微不可察地顿歇。

  “这个嘛……”加快抚平边角的速度,祁烬用寻常语气朝门外的管家应道,“等他能按时下班再说吧。”

  随着小说的剧情不断向前推进,黎刃忙得不可开交,祁烬一周能跟对方说上两句话都成了天方夜谭。

  近日,帝国边境战事频发。

  一个北族倒下了,其余的三方阵营便联手发起进攻,大小纷争不断。甚而北族依旧贼心不死地想掺上一脚,叫帝国不得不把黎刃给劈成四瓣来用。

  再这样下去,祁烬怕黎刃的剑都给磨钝了。

  “回殿下,黎将军承诺他会在太阳下山前回到宅中。”管家苍老敦厚的话音穿透结实的门板,抵达空荡荡的卧房,“他托我嘱咐您一声,请您务必等他回来。”

  可惜,这声请求并没有传入祁烬耳内。

  薄如蝉翼的羽翅由紧缩至舒展,微光落于细短的绒毛上,宛如嵌了层铂金色的绸缎。

  祁烬单脚踩上窗台,轻轻一蹬,便和话语声共同隐入风中,化作漫游天地的飞鸟。

  日暮西沉。

  他得赶在余晖消逝前折返。

  越过层层密布的云雾,祁烬眺望东南方的战火,只见灰烬和泥沙在空中飘散,集成大大小小的漩涡。

  偶有前去支援的士兵与祁烬擦肩而过,总不免被他那头夺目的金发吸引,误以为见到了那位时时刻刻都处于话题中心的雄虫殿下。

  但雄虫怎么可能会飞呢?

  而且这位同族的长相……未免也太普通了点。

  思此,士兵最多好心叮嘱祁烬几句,提醒他别误入战场,便又向火光滔天之处扬长而去。

  “看来我易容的功力未减啊。”收起张扬的翅羽,祁烬降落于一处密不透光的暗林入口,肉体腐烂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此处,正是乱葬之林。

  往身上喷了圈幽蓝色药水,祁烬卸下面罩,调高通讯光环的亮度,大摇大摆地朝林子深处走去。

  “小黑——”

  边走,他边唤着一个名字。

  “我来看你了,你在哪儿呢——”

  周遭的丛林中,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眸形同刀刃,锁定这位毫无危机感的金发雄虫,仿佛只需区区半秒,那细长的脖颈就会喷溅出可口的鲜血。

  不等这些凶兽寻机而动,地表陡然震颤,似乎有什么可怖的异物将要破土而出,惊得林中生物奔走逃窜。

  “小黑……?”一根粗壮的树枝揽上腰间,将祁烬的双腿分离地面。

  随后,几根枝叶饱满的短枝伸来,颇为热情地扫过祁烬的发尾和脸颊,抖出簌簌声响。

  手环盈出的光亮照在枝头,叫人不难看清——这是一棵几近漆黑的参天巨木。

  【你很久没来看我。】

  略带埋怨的沙哑嗓音响在脑内,祁烬正要回话,却听对方又说:【很久,非常久,特别特别久!】

  “哎呀……”祁烬拍了拍腰腹的枝干,“那是因为我最近太忙啦。”

  【……你每次都说自己忙!】

  许是担忧丛林深处过于危险,抱怨声暂时消止。

  【出去再说。】巨木将祁烬放上一根平直的粗干坐稳,继而开始向光源移动。

  成千上万的遒劲树根在地底高速挥舞,强风迷得祁烬睁不开眼。直到依稀瞧见出口的柔光,奔腾才缓缓停下。

  【你瞧!如今我的枝干已扩张至整个乱林,驱赶魔兽的威力也成倍增强了!】

  一把娇嫩的树枝邀功似地递到祁烬眼前,尖端隐隐透出幽蓝的底色,【这是我新长出的树枝,你拿去研制一瓶新药水吧!】

  “谢谢你,小黑……”

  祁烬昂头,对这棵三年前还是株幼小树苗的巨木浅浅一笑:“但你还是把树枝收回去吧,我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平稳的语调染上慌乱,一根枝芽缠绕上祁烬指端的婚戒,【你结婚了?和那只病恹恹的小雌虫?!】

  散发着精灵族气息的圆环,牵出巨木往昔的记忆。

  战火蔓延前,它本是一株生长于暗处的灵树,具有不输于任何物种的思维和战斗能力。

  可家园被外敌摧毁后,种族间彼此分崩离析,令它险些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好在有位金发雄虫,救了他一命。

  “小雌虫?他现在可是大将军了。”祁烬懒洋洋地反驳,“我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不也只剩枯枝残叶了么?”

  指腹拂过眼前的嫩叶,祁烬感慨道:“可现在你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成为丛林霸主了。”

  【大将军又如何?】将雄虫腰上的树根圈得更紧,巨木扬起自己壮硕的枝干,【他可打不过我!】

  “是是是。”祁烬失笑道,“谁见了你都要俯首称臣,甘拜下风。”

  巨木得意地哼了一声,恨不得把所有枝叶都施展开来。

  【所以是那只小雌虫关着你,不让你出门么?】想起从其它魔兽那听来的传闻,它话锋猛转,【都说雌虫对雄虫的占有欲已经到了癫狂的地步,看来情况果真属实!】

  说着,那根勾着戒指的枝芽向外拉动,似要将那碍眼的圆环拽脱。

  【祁烬……要我说你就别回去了,和我一起待在这林子里吧,你看你这段时间瘦成什么样儿了!】

  “别闹了小黑。”祁烬护着戒指,“我今天来可有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啊?】巨木纳闷地停手,思忖着这结晶的光泽是否比刚才透亮了不少。

  摸索片刻,祁烬从兜里掏出一个齿轮状的扁平物件,放进巨木幽深的树洞中:“麻烦你,帮我给它镀一层胶呗。”

  抚摸着斑驳且厚实的表皮,他明晃晃地吹捧道:“谁不知道我们丛林霸主的树胶比钻石更坚硬,比棉絮更柔软啊?”

  树皮被柔软的指腹摩挲,巨木抖了抖枝干,数片黑叶翩跹起舞。

  怪不得那些空有一身蛮力的魔兽总喜欢互相舔舐毛发……这滋味,确实叫生灵欲罢不能!

  巨木当即分泌起粘稠的树胶,裹涂到齿轮物件上,一本正经地回道:【你何时跟我这般生分了?只要你开口,我连那只小雌虫都能帮你解决!】

  “哈哈……”主角可不兴杀啊。

  寥寥数秒后,祁烬从树洞中取回那枚物件,抬腕看了眼时间。

  “小黑,我得回去了。”他倾身抵在主干上,张开双臂环住庞大的圆木,“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我会想念你的。”

  无论是为他提供制造面罩的材料,还是令他在乱葬之林里通畅无阻。

  都谢谢了。

  【可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说再也不会来了?】巨木缠着祁烬的腰肢不肯松开,依依不舍地追问,【还有那奇形怪状的铁片是个什么物件?为何要给它镀胶?】

  祁烬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我答应你。”他挂着一抹淡笑,“如果我能圆满地解决所有事情,那么我会——”

  风云突变。

  刹那间,划破苍穹的剑风劈开层层叠叠的密林,斩碎后半截音节,一大束橘红色的天光如瀑泻下。

  肉眼无法捕捉的剑影从天而降,来势汹汹,逼得巨木动用全部枝干将祁烬束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并短促地高喊一声:【危险!!!】

  昏暗拥挤的空间内,祁烬无名指处的透明圆环成为唯一光源。

  “……小黑?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只可恶的雌虫……竟找你找到这来了!】巨木对上雌虫少将锋利的眉眼,若不是对来者的气息足够谙熟,它怕是根本无法将对方认出。

  “还给我。”

  利剑出鞘,每个字音都像浸泡在冰窟里。

  尚未干涸的血迹摊黎刃的衣摆和面庞上,绽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花。他迈起钝重的步伐,踏上寸草不生的土地。

  “把他还给我。”

  手上的结晶剧烈振颤着,因与另一半的靠近发出共鸣。

  黎刃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正疾速往反方向逆流,凝结成冰。从收到祁烬不告而别的消息后,他身上的器官和零件就再也没有正常运转过。

  他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要走?

  为什么你教会了我一切,却又不要我?

  【他的样子看着很不对劲……】暗中找寻着逃匿的方向,巨木向祁烬建议道,【要不我们先到地底下躲一会儿,没有氧气他也撑不了多久……】

  圆环状的结晶箍得指节生疼,像在无声的抗议。

  “没事,你放我出去吧。”祁烬语调从容地回了句,“他不会伤害我。”

  不自觉缓慢后移,被雌虫将领的噬血模样唬得有些发怵的巨木回道:【你确定……?我看他现在疯起来连自己都砍!】

  沉闷环境下,不合时宜的玩笑话总能起到活跃气氛的作用。

  “放心。”祁烬给巨木顺皮,“他就是长得凶,其实性格还挺好的。”

  好……吗?

  敢问这剜了它千千万万遍的眼神,哪里称得上好?

  【祁烬,听着……但凡你觉得有一丁点儿不对劲,就拉一拉我!】

  巨木往祁烬手里塞了根细枝:【到时候管他是大将军还是小皇帝,我马上带你远走高飞!】

  得了吧,连我都拿他没办法。

  回握细枝,祁烬优哉游哉地从漆黑的茧房里踏出。

  瞳眸还未来得及适应光明,一个身影瞬移般来到他跟前,加重浑浊气体中的血腥味。

  他们相隔咫尺,却又天差万别。

  一个白衣飘飘,宛如住在云端的神仙,闪着金絮的发丝不掺半毫杂质;一个满身血渍,仿若纵横地狱的猎犬,透着冷光的利剑掠夺数不尽的亡魂。

  他们在彼此眼中寻到各自的倒影,却谁也没有先开口。

  大概过了多久呢?久到祁烬发觉自己的眼眶开始干涩。他放下手中的树枝,转而握住黎刃攥着剑柄的手,吐出一句只有彼此能听见的话音。

  “我们回家吧。”

  剑身差点坠地。

  凝滞的血液骤然翻滚起来,向沸腾的趋势回暖。冷剑归鞘,黎刃不等征求雄虫的意见便将其揽腰抱起,直冲天际。

  朔风如浪拍打着祁烬的鼓膜,轰鸣咆哮,以至他费了很大劲才听清头顶响起的词句是:

  “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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