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25章 贰拾伍·锋芒

起初,谢玉台和段冷行得很慢,两只弱翼雪狼好像在冰原上调情打闹一般,一会儿冷淡地相隔很远,一会儿又亲昵地互相依存。这让谢玉台十分后悔没有和段冷一样选一头公狼。


“选头公狼,你驾驭得了?”在两只妖兽蹭颈的间隙,段冷对谢玉台挑衅道。


“看不起谁呢?有本事你下来,让我上去。”谢玉台指了指段冷身下的公狼。


独苍立刻抬起头,对他龇出凶牙。


谢小皇子见状,嗖一下把手背到了身后去。


段冷笑着摇头。他可算知道了,这青丘的七皇子啊,是纸糊的外壳,里面还有一颗玻璃做的心。


他忽然忆起他和谢玉台第一次在连荆门上相见的情景。那时的七皇子一袭红衣,艳袍飒然,在望秋台上对着他行见礼。他透过红纱的重重掩映,看到他等了三百年的“意中人”身形颀秀,清俊朗逸。


——那人在天地间。


再到沉香榭的暖阁里,他在盖头下瞥见谢玉台的一双手,瘦削修长,指节分明,端着酒盏的样子优雅好看。那人有公子的骄矜与贵气,却无公子的傲慢和纨绔。


——那人在明堂上。


旁人道他懒散,但他却看得出,七皇子的懒散只是他给自己下的慢性毒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地在金丝笼里当一只娇生惯养的鸟雀,不走出那方屋檐,也坦然接受被人谱写的命运。


旁人不懂他为何能和程燕冰成为最好的朋友,他却知道,谢玉台年少时一定做过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梦。可和亲的命运让他只能停步于王宫中,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直到被人当作两族交好的记号,书写在青丘的史册上。


遐思间隙,两匹雪狼又拉开了距离。谢玉台身下的母狼似乎是生气了,一蹬腿跑得好远。


“哎段冷,等等我!”谢玉台被雪狼载着飞远,“不对,等等段冷——”


段冷难得地勾起一抹笑容。他何尝不珍惜这样的好时光。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上,在没有遮挡的蓝天下,与长风作伴,与年少者狂奔。


他再也不必伪装成闺阁中娴静的女子,不必用女声说着谦卑的话,用女面摆出温顺的眉眼。


他可以做他自己。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想要活下来的时候。


“独苍,我们追上他们好不好?”段冷拍了拍雪狼的背,“你也不想被落在后面,对吧?”


独苍“嗷呜”一声,足下马力全开,如离弦箭一般飞冲出去。让它身上的段冷,切切实实感受了一把什么叫狂风呼啸。


两匹雪狼在寒原上卯着劲,母狼仗着身姿轻盈,跃过许多矮丘,一度超越独苍遥遥在前。但她的体力终究不如公狼好,没过多久就被追上。


反超后,两狼又各自领先一段时间,最终独苍一骑绝尘,将母狼甩在了身后。


“段冷,你慢点你慢点!我这姑娘说她认输了!”谢玉台已经落后百余丈,只能挥着手对段冷大喊。


“吁——”


段冷示意,让独苍放慢脚步。谢玉台渐渐跟上。


“段冷,你到底是怎么驯服这么个厉害角色的啊,传授点我经验呗。”


谢玉台扶着腰接近,骑狼比骑马还累,他都快被颠死了。


“要说心得,还真没有。我不过与它比狠,它又哪里比得过我这亡命之徒。”段冷云淡风轻地描述。


得,他彻底放弃了骑一骑独苍的想法。谢小皇子惜命得很,他还不想做亡命之徒。


又走了一会儿,冰面上出现了一个个巨大的脚印。弱翼雪狼低下头嗅着,辨别好方向后继续前行。


“它们是在带着我们找凿齿吧?”谢玉台问道。


“嗯。“段冷点头。


雪狼四处寻觅着,停停走走,相互之间也不再玩闹,而是十分警惕地竖起狼耳。同样用耳朵表达情绪的谢玉台知道,它们已经进入了备战状态。


两头雪狼跟着巨型足迹慢慢走,直到抵达了一个冰面巨窟。独苍和母狼围着冰窟转了好几圈,在边缘仔细嗅着,之后便停住了脚步。


两匹狼都望着同一个方向。


谢玉台和段冷也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蓝与白交织的地平线上,逐渐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


——凿齿就在前方。


独苍已经发出低吼,前爪深深地嵌入冰面,蓄势待发。而谢玉台身下的母狼则四处张望,犹豫不前。


“我先去探探情况,你留在这里。”


段冷驭着独苍,话未说完已飞驰出去。谢玉台哪肯示弱,一拍母狼后颈,也紧紧跟在后面。


两人驭狼在冰原上穿梭,眨眼间来到凿齿五百丈之内。这庞然大物目力不佳,传闻是被后羿的金乌神火灼伤所致。两只雪狼一进入凿齿的警戒范围内,便双双换了前进的姿态,不直线奔跑,只斜穿跳跃,跳跃前后的横向距离可达数十丈。因而那巨兽已察觉不速之客的闯入,却始终摸不清它们的具体位置。


他只能在冰面上锤足怒吼,以气浪掀起一阵阵裹挟着碎冰的飓风,狂乱地向着谢、段二人的大致方向袭来。


“当心。”段冷压低声线,借着狂风输送自己的话语,“一会儿真打起来了,我可能顾不上你。”


“小爷要你顾!还是先看好自己吧,段圣女。”谢玉台装得一脸轻蔑,实则内心瑟瑟发抖。“等下缺胳膊少腿了,我可不负责打包带回青丘。”


“哈哈,好。”


段冷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心里也很没底。他从前只在《妻典》的压盖下偷偷看过族中剑术之书,在静坐冥想时于神识中演练过那些招式的模样,在研习兵器修缮之理时,抚摸过刀枪剑戟的身躯。但他从不曾真正拿起过它们,亦不曾与它们在战场上为伴。


是以他可以凭借蛇类天生的柔韧对抗九公主的弯刀、化解雪狼的冲撞。但到了真刀真枪的节骨眼,还是面临着九死一生的险境。


若自己死了便死了,只是那人……


他知道他是欠了谢玉台的,若不幸无缘返程,这债便只有下辈子再还。


段冷在心中给自己签好了生死状,左手拾起雪狼额前的长矛,紧握在手中,直至青筋毕现。


独苍一个侧滑,擦过一处飓风的边缘,来到凿齿背后。


那庞然大物还在搜寻极速逼近的一人一狼,他的目光追着独苍背后的雪尘,就是不见其形。凿齿左手持盾,右手持矛,朝天弯曲的长牙挥舞日光,在冰层的折射下散发出令人胆寒的锋芒。它携着如山脊般的重量笃然前进,每一次抬足落下,雪原都要颤上三分。


段冷看着眼前皮糙肉厚的巨兽,突然心生一计。


他隐匿声息,将右手覆上独苍的额头,以指尖的变换指引其方向,驾驭着独苍以折线前进。他们跳过一个个凿齿留下的新鲜脚印,来到巨兽足后的方寸之地。


段冷伏在雪狼背上压低身形,对独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独苍会意,蓄力而待。


凿齿眼见寻不到独苍,就将视线投向了不远处速度较慢的谢玉台。


谢玉台身下的母狼正心生胆怯,在凿齿百丈外踟蹰不前。她只绕圈却不接近,任谢小皇子说多少好话都没用。


“雪狼姑娘,咱都到这儿了,不能再往前冲一下吗?”谢玉台揪着母狼的耳朵大喊,“你要是过去了,就是弱翼雪狼中最英勇的女战士!这荣耀可能吹一辈子!”


母狼嗷呜一声,表示自己想要命,不想要什么荣耀。


但他们不过去,却抵不住凿齿要往此处来。巨兽锁定目标后就迈开了步子,那边的谢玉台还毫不知情,依然和母狼在原地打转。


只见凿齿的巨足高高抬起,遮住一大片日光,投落段冷身上如夜一般的厚重阴影。


“走!”


段冷一声令下,独苍一跃而起,直奔凿齿足下的那片阴影。他们以快如闪电的速度行进,刹那间来到巨兽的脚前。段冷在独苍背上一个翻身,将长矛的尖端对准巨兽的足趾。


凿齿已然放弃寻找段冷,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谢玉台与母狼身上,自然不知足下何种情况。


段冷找准角度,将长矛蓄力抛出,矛尖划着漂亮的抛物线接近。这一击本轻如鸿毛,但长矛却借着凿齿之足自然垂落的力量,深深地嵌入巨兽的足趾缝间。


只听巨兽哀嚎一声,弯腰捂住自己的左脚,庞大的身形在冰上晃了几晃,最终伴随一声巨响倒在冰面。


足趾与甲盖相连的缝隙,对于所有物种来说都是最脆弱的地方。凿齿外形与人类相近,便也会有这样的弱点。此伤不重,却是极疼。段冷自知以蛮力无法破开凿齿的铜墙铁壁,那就用它自己的蛮力,来击破它。


这一招兵行诡术,剑走偏锋,帮助段冷拿下了第一回合的胜利。


但这点小伤还不足以击溃凿齿。毕竟是驰骋南极上万年的凶兽,耐受力与意志力都极强。只见凿齿怒吼着拔出长矛,巨掌一握便将其攥成齑粉,洋洋洒洒地抛在段冷身前,又抬手招来几段飓风肆虐在冰原之间,以表示自己滔天的愤怒。


这颇具挑衅意味的一击,使凿齿的仇恨重新回到了段冷身上。他凸显在外的青色眼珠牢牢锁住段冷,内里遍布的红血丝看起来极其可怖。凿齿挥动巨矛,向近在咫尺的段冷发起攻击,段冷则驾驭着独苍躲避,人狼合为一体。它们上一秒存在的地方,纷纷被巨矛砸出深坑。


谢玉台在百步开外,只觉天地间地动山摇。他想要上前帮忙,奈何母狼一步也不肯向前。


“我们出发前不是说好了吗?同甘共苦,生死相随!你怎么现在却反悔了?”谢玉台拍着母狼的头,焦急道。


母狼心想,那还不是看在好吃好喝好伺候的份儿上,勉强说的违心话。


“算了,你若执意不去,便留在这里。我谢玉台也不屑与怯懦者为伍。”


见实在劝说不动,谢玉台索性翻下母狼,迎着风雪在冰面上站稳。


“你回家去罢,回到铁栏圈禁的暗窖,那里才是你的温柔乡。”


母狼瞧了一眼不远处独苍托着那人在阎王殿前反复横跳的身影,又看了看红衣飒然的谢玉台,没多犹豫就下定决心,头也不回地朝着来路折返了。


在母狼逃离之前,谢玉台手疾眼快地拔下了她两翼间的长矛。之后义无反顾地,朝着那方生死战局迈开步履。


他并不是不怕。恰恰相反,他怕得连长矛都握不稳。


但他更怕因为自己的缺席,段冷在他面前被凿齿大卸八块。虽然知道那人死不了,但这样的场面若是发生,仍会是他一辈子的缺憾。


他会痛恨自己的软弱,自己的怯懦,自己的犹豫不前。


况且,真正的危险已经来临,他又怎能在关键时刻抛下一路同行的友人,独善其身?


谢玉台以厚氅掩面,抵御风雪艰难行进。另一头,段冷与凿齿已经较量过数个回合。凿齿正占据上风,他用长矛划出了一块丘壑大小的坚冰,叫嚣着向段冷砸来。


丘壑坠落雪原,仅仅是碰撞而出的冰碴,都带着不可想象的尖锐和力量向四周席卷。汩汩血迹顺着狼腿蜿蜒而下,分不清是人的,还是狼的。


谢玉台见状,强迫自己压下心头所有恐惧,以妖术为长矛镀上一层赤霞色的共生结界。


共生结界,顾名思义——只要他人不死,此结界便不会破。这一击,就算凿齿的皮肉再厚,他也可以扎穿。


谢玉台举矛前进,在凿齿回身之际,用尽全身力气掷出。


长矛正中凿齿的眉心。谢玉台催动内力,以结界为始生长出无数的刺蔓,勾连在凿齿的血肉间。那巨兽天灵盖痛得发昏,顿时失了方向,在冰面上乱转起来。


“你怎么过来了!”得以喘息的间隙,段冷对谢玉台喊道,“你的母狼呢?”


“那不仗义的姑娘回家去了。”谢玉台装作轻松玩味,还和段冷打趣着,“仗义的我过来帮你了。”


段冷心下五味杂陈,他万万没想到谢玉台肯主动加入战局。


“你等下离远些,尽量走曲线。你没有坐骑,不要让凿齿锁定你的位置。”


“嗯。”谢玉台点点头,忽然心腑一痛。


他抬眼望去,只见凿齿已经拔出了那根长矛,在冰面不住锤击,似乎想要把它折断。共生结界与谢玉台脉息相连,它所受的伤害都会如数转到谢玉台身上。凿齿只敲打了几下,他就有些承受不住。


谢玉台不甘心,继续催动内力生出刺蔓,想要反扎入凿齿的厚掌。但刺蔓对凿齿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其唯一的效用,似乎只是让它更加愤怒。


段冷看出端倪,喝道,“快撤回结界!你这招伤不了他,反倒会伤你自己!”


但为时已晚。谢玉台收回妖术,肺腑已然被伤,他吐出一口鲜血,倒退几步。


不远处,凿齿将这把长矛同样碾为齑粉。之后踏着震天撼地的步伐,一步一步向谢玉台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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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中有关凿齿的原文: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一曰持戈。意思是,后羿与凿齿在寿华之野这个地方大战,后羿用弓箭把凿齿射杀了,有人说凿齿持盾,也有人说它持的是矛。在其他的记载中,也有“凿齿亦人,牙齿如凿,长五六尺”的说法。本文融合了多种观点,对于其形象增加了一定的私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