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停下了脚步。
奥斯陆。
他知道自己心甘情愿留在奥斯陆这么多年, 潜意识中迟迟不肯离去的原因了。
不是因为习惯,也不是因为不舍。
他在等一个人。
即使失去了所有有关凌先眠的记忆,这五年,他也没有离开奥斯陆一步。
是凌先眠, 把他留在了奥斯陆的冬天。
记忆可以遗忘, 但是情感不会。所以就算是失去了记忆, 情感依然避无可避。
这一刻,江秋凉任由滔天的情感吞没自己。
“B区很危险,而且卡尔的房间已经被清理过,腾出给别人住了。”
游戏不会因为他的情感波动而暂停,雷切尔继续说着, 所有的程序就像是刀子刻在坚硬的石块上, 不会因为一次海浪的袭来而消失不见。
相比于A区, B区要安静许多。
草坪上没有走来走去的病人, 所有的门窗都是关着的。
江秋凉抬起头, 窗棂的颜色泛出不健康的青色, 镶嵌在黯淡的墙面上,仿佛时间留下的青苔。
“B区有多少病人?”
“不到八十个。”雷切尔的脚步不停, 他们朝着几栋被铁丝网包围着的建筑走去, “因为需要单独的房间, B区的床位总是很紧张的,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暂时将有些情况严重的病人安置在A区。”
“暂时?”
“对, 暂时。病情变化是常有的事, 定期把病情好转的病人挪出B区是很有必要的。而且……”雷切尔突然笑了一声, “死亡是很常见的存在。”
死亡是很常见的存在。
很冷漠的话语, 谈起生死,就像是谈起午饭。
没有人会特别在意某一个人的死亡, 就像是不会关心午饭里面有没有添加胡萝卜一样。
“是自然死亡吗?”
“不,”雷切尔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这个观点,“不是自然死亡。”
那是什么?
江秋凉没有再次提出疑问,他不由想起了那个男人被拖住去C区时,歇斯底里的吼叫。
有一种可能性窜入了他的脑海。
由电网铸成的高墙之外,雷切尔对门口的男人点头示意,大门很快被打开,又在他们的身后怦然闭合。
“D区只有这一个入口,通常是会有人把守的。”雷切尔解释道,“你们拥有在四区之间通行的权力,不过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凌晨的零点到四点之间门口是没有守卫的,电网会开启高强度的电流保护,为了生命安全,请不要靠近这里。”
不断有医生和护士从D区走进走出,相比于患者,他们的神情就显得正常许多。
“我先带你们去洛夫医生的房间,他的房间从事发之后没有人进去过,可能会有一些线索。”
“我方便去一下老院长的房间吗?”江秋凉问她。
“可以是可以……”雷切尔闻言一愣,“你为什么会想要去看老院长的房间呢?他的房间现在虽然还空着,但是已经打扫过了。他去世有一段时间了,生活的痕迹应该都被清理的差不多了。”
江秋凉随口用凌先眠的话来搪塞她:“觉得有意思,就想去看一看。”
果然,在他话说完的同时,凌先眠的目光突然投了过来。
有意思……
雷切尔显然无法理解这种觉得死人的房间有意思的观点,她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眉目之间渗透出几分苍白,不过礼貌的修养还是将她拽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之中。
“也可以。”雷切尔硬邦邦答应了一句,“洛夫医生和老院长住在同一栋的上下层,看一下也是方便的。”
于是几个人先后看了洛夫医生和老院长的房间。
洛夫医生的房间在三楼,正如雷切尔所言,这里存留着许多生活的痕迹。
打开的钢笔,写了一半的纸张,夹在某一页凸出的书籍。
没来得及整理的床铺,剩下一大半的咖啡罐子,随意摆放在门口的拖鞋。
房间里的所有物品都以一种充满生活气息的方式摆放着,洛夫医生杀害卡尔的那一天,是在寻常不过的一天,起码他自己在当天离开房间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之后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所以……是冲动杀人?
江秋凉随手拿起桌上的纸张,那是一段学术性极强的评议,分析着精神病学最为时新的观点。
字迹清楚,行距固定,字迹之间的墨水没有明显的汇聚或者是断裂。
当事人在写下这半页文字,直至搁笔的整个过程,心态应当是极其平和的。
江秋凉试着仔细阅读了一下那半张纸上的内容,字数不少,但是专业性实在太强了,全文都是专业的术语,却又没有点名所写的病名。
就在他打算先去寻找其他线索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指按在纸面之间的某一行上,念出了那几个字。
“1952年,CPZ治疗方法的问世。”
凌先眠的指尖再次移动。
“氯氮平,利培酮……”
江秋凉知道凌先眠看懂了,于是问他:“这些讲的是什么?”
凌先眠没有立刻回答江秋凉,而是指着洛夫医生留下笔迹的最后两个字。
“脑口……”江秋凉重复纸上的那两字。
最后一个字,那个“口”写的很小,和前面的字体大小并不协调。
是一个偏旁?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凌先眠的声音就在江秋凉的耳边响起,“他想要继续写下的,是脑叶白质切除术。”
脑叶白质切除术。
江秋凉不由自主抽了一口气。
他可以不知道前面那些专业药物名称的用途,但是他知道这个手术。
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手术,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发明者曾因此在1949年获得过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更是因为它在当今观念下的惨无人道。
“你的意思是,洛夫医生在研究……”
“精神分裂症。”
凌先眠肯定了江秋凉的观点。
“他为什么……”
江秋凉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话音。
他本来想问洛夫医生为什么要研究精神分裂症,但是这本来就是就是一个不合适的问题,因为洛夫本身就是个精神病医生,他的工作就是研究精神病学,治疗精神病人。
这么多年的治疗经验让江秋凉对精神病医院有一定的了解,他知道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和大学里的教授很像,他们不是诊断所有的病人,而是专门研究某一类的病症。
江秋凉想起了自己在A区没来得及问出的问题,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需要再问一遍了,因为洛夫医生的房间已经告诉了他想要的答案。
“洛夫是主攻精神分裂症的医生。”
“是的。”雷切尔站在两个人的身后,她没有走进这个房间,而是站在门口,“他是一个学术上非常优秀的天才,本来有希望成为22号精神病医院的院长。”
一个原本可以成为院长,前途无量的医生,突然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问题会出现的某一天,杀死了一个自己治疗了好几年的病人。
江秋凉盯着凌先眠指尖下的,洛夫最后写下的那个偏旁口。
“这段话结束的很匆忙,他来不及写下最后一个字。”江秋凉喃喃道,“有什么打断了他的思路……”
“那天,有人来敲过洛夫医生的门吗?”
“有,”雷切尔说道,“那个人是我。”
“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时……大概是凌晨六点,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我手底下的一个实习生打给我的。她的语气很着急,说是B区的卡尔一直在按床头的救急铃,要求要见洛夫医生一面,于是我就紧急去找了洛夫。”
“你和他一起去的B区吗?”
“是的,”雷切尔肯定道,“我们一起去找的卡尔,我们一路上着急忙慌的,因为卡尔之前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我们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江秋凉听着,随手翻开了那本书,原本夹在书页之间的某个东西滑落在了桌上。
“谁知道我们急匆匆赶到B区的时候,卡尔正平静地端坐在自己的床上,他的神态和平时没有任何的区别。所有我们之前在路上预想过的挣扎、痛苦、面色苍白,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比起我们,他更像是个正常人。”
江秋凉捡起了滑到桌面上的东西。
意外的,那是一朵被夹扁的干花。
江秋凉将那朵被挤压到体无完肤的红玫瑰捻起,凑到鼻前。
淡淡的香气,却不是玫瑰的。
“你说洛夫是在C区杀害的卡尔,但是你们见到卡尔是在B区。”江秋凉捧起那本书,闻了闻,香气的来源不是书,“是谁提议去C区的?”
“我不清楚。”
“不清楚?”
“卡尔点明要和洛夫医生单独交流,我不知道当时他们究竟谈了什么,总之十分钟后,洛夫医生开门,只和我们说了一句话。”
“带他去C区。”
离开洛夫的房间,江秋凉随手把那朵干瘪的红玫瑰塞进口袋。
他问凌先眠:“你有没有觉得雷切尔的话有几分似曾相识?”
凌先眠点头:“卡尔用十分钟,说服了老院长让他住院,又用了十分钟,让洛夫带他去C区。”
“他的愿望好像总是能够实现。”
从楼下走向楼上,江秋凉看向了楼梯外,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围绕在D区外圈那一层砖墙一般的铁丝网。
“控制……”江秋凉自言自语,“究竟是医生在控制他,还是他在控制医生呢?”
老院长的房间比洛夫的房间要大很多,有独立的书房,装修也要昂贵许多,不过因为被打扫过了,所有的家具都很干净,没有什么生活痕迹的残留了。
雷切尔依旧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
江秋凉绕了书房一圈,室内实在没有什么线索,被雨水打湿的书籍已经被清理走了,窗台那一圈在暴风雨夜的潮湿随着岁月的缓慢流失早已烘干殆尽。
他从书桌前抬头。
和江秋凉的徘徊不同,凌先眠从一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就直接走到了窗户边。
江秋凉抬眼的时候,凌先眠正伸手打开窗户。
老旧的木质窗户发出了嘎吱一声嘶哑的杂音,玻璃上汇聚的水雾随着凌先眠的动作,化作一条条流动的泪珠,直直向下坠去。
江秋凉走到凌先眠的身边,向下望去。
水珠落地无声,在朦胧的雾气中,江秋凉看清了墙面上的痕迹——
那是一个很淡的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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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CPZ治疗方法、氯氮平、利培酮参考张亚林主编的《高级精神病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