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快快快!让他们打一下方向, 减速停在那边。”
“我和他们说一声……”
江秋凉是被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他的思绪依旧停留在那座华丽的教堂,阳光透过玫瑰窗照进来,被切割成了锋利如刀片的形状。
人声听起来很是陌生,喧闹到不容忽视。
江秋凉勉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撑起上半身, 掀开了薄薄的眼皮。
天色处于黑暗与光明的交织, 是难舍难分的黎明,一点无精打采的灰白挂在正中央,从上而下呈现出了不明显的过渡色。
江秋凉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庞大的天色幕布,而是远处, 晨雾中的那一点高处的光亮。
灯塔。
那是灯塔的白光。
如果天色暗淡一些, 或者再明亮一些, 如果灯塔的高度不同, 如果晨雾的浓度不同, 如果灯光的色泽和强度不同……
那都不是他记忆中灯塔的模样。
可是……这些如果全部不存在。
只消一眼, 在触及到光线的那一秒,江秋凉确定, 这就是他记忆中的灯塔。
他很难用任何语言来形容他看见眼前这一幕的第一感。
欣喜、震惊、痛苦……
没有, 这些词语全部在此刻失去了本该有的含义。
灯塔熹微的光线笼罩在江秋凉的身上, 剖在那一层虚伪的皮肉,滑过腐朽的骨血, 深深扎进了他动荡的灵魂。
江秋凉只是感觉到不真实。
他已经很多次在游戏中窥见了昔日记忆的倒影, 但是在这一秒, 在看见灯塔的这一秒, 他才突然有了清晰的概念——
是的,他真的在游戏里捕捉到了昔日记忆的只言片语。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
他被海风吹拂着, 脚下的船板在晃动,栏杆上凝结着尚未来得及散去的水汽,晨雾弥漫,空气中满是海水气味的潮湿。
而他只看着那座灯塔。
他的双手下意识紧紧握住了手下的栏杆,金属冰冷的质感透过掌心传递到他的四肢。他握得如此用力,指尖泛出了些许苍白。
栏杆很高,金属的材质相当结实,船体的晃动严格来说其实也并不十分剧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江秋凉就是有一种感觉,如果他没有这么用力地抓住手下的栏杆,自己就会从船上跌下去,直直坠入到海里。
“这就是你幻想中的灯塔?”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秋凉这才从近乎魔怔的状态下回过神来,凌先眠就站在他的身边,不知道出现了多久。
凌先眠黑色的发丝被海风掀起,他距离江秋凉很近,晨雾并不足以模糊他的轮廓,他的目光追随着灯塔的方向,任由那一点浅淡的光线停留在他墨色的眸中。
许是没睡好的缘故,他的神态略带了几分倦怠。
“分毫不差……”江秋凉问他,“你没受伤吧。”
“没。”凌先眠打了和哈欠,“它会活着放我们到这个游戏副本的,上个副本的结尾不过一封拙劣的恐吓信而已。”
“我见到它了。”
凌先眠眼底的倦色终于散去了一些,他的视线在江秋凉的身上停留了几秒。
“受伤了吗?”
“没有……”江秋凉回答道,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耳熟,不禁笑道,“咱俩的关注点真的一模一样。”
凌先眠闻言,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轻轻点了一下江秋凉的手腕。
“这是……”
江秋凉循着他的指尖看向了自己手腕。
他的手腕,被那个人握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块深色的伤疤。
江秋凉本来的肤色很白,在周边皮肤的映衬下,那一块显得格外瞩目。
“奇怪……”江秋凉摸了一下自己的伤疤,“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根本不疼……”
说完,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人握住自己手腕时,掌心刺骨的寒冷。
伤疤难免会有凹凸的手感,摸上去很粗糙,像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皮肤,短暂缝在了他的身上。
凌先眠垂眸看着他,睫毛挡住了他眼底的神情,他没有多问什么。
“等下我帮你包扎一下。”
江秋凉点头,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个好字,匆匆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水手突然对着岸边喊了一嗓子。
“嘿!到了!”
无论是海洋,还是空气,都是绝佳的容器。
他的这一声初听时震耳,散去几秒,不过尔尔。
在两人交谈之间,船已经靠近了岸边。雾气模糊了视线,只能看见岛上几栋建筑大概的形状,棱角看起来很温和,也更显得神秘异常。
岸边站着四五个人,皆是覆手而立,神色肃穆。
他们全身着装均为素白色,看起来随时都会融化在飘散的雾气之中。
面对水手们的大嗓门和不断挥手的动作,其余几人均是岿然不动,他们看着的不是船只的方向,而是地面,似乎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或者不能抬头。只有为首的一位年轻女性对着江秋凉和凌先眠两人的方向,微微颔首。
江秋凉回以颔首,船只缓缓靠岸。
岸边的沙地潮湿,没等江秋凉做出反应,凌先眠先他一步下了船。
潮湿的泥沙落了几点在他的靴子上,显得有些突兀,江秋凉盯着那几点污渍,直到新的海浪拍打在岸上,冲去了格格不入的脏污。
海风徐徐,江秋凉站在下来台阶一半的位置,看见凌先眠对着他的方向伸出了手。
像是舞会开场前的邀请,又像是一曲结束后献上的白玫瑰。
江秋凉从最后一节台阶上跳下来,抓住了凌先眠的手。
沙滩湿软,习惯了甲板晃动,猝不及防踩在沙滩上,仿佛落脚之处是漂浮的云朵,居然有了不真实的感觉。
江秋凉很轻微地晃了一下身体,凌先眠立刻扶住了他的肩膀。
船上的人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下船,也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的打算,他们的任务似乎只是把两个人送到这里。只听水手吆喝了一声,喊声混在飘渺的雾气中,整艘船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秋凉抽空环顾四周,雾气阻挡了很大一部分的视线,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已经到达和准备离开的其它船只。
这里就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让江秋凉想起了杀死监狱长副本中那座悬挂于高空之中的边沁圆形监狱。
孤独,是江秋凉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岸边的几个人站在距离他们五六步的地方,并不上前,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江秋凉想要先松开凌先眠的手,后者却握得很紧,分毫不给他机会,江秋凉只得牵着他走向了那几个人。
“凌医生,江教授。”
为首的女人目视着他们走进,露出八颗牙齿,在几秒内形成了一个礼貌到虚伪的笑容。
江秋凉不禁蹙眉。
这是第一次有游戏副本中的角色喊出他们现实中对应的身份,江秋凉忍不住多打量了为首的那个女人几眼。
和这座荒芜的小岛不一样,女人的装扮看上去相当的时髦。
她画着和银幕上电影演员一样精致的妆容,面容姣好,皮肤白皙,是那种独属于白种人的苍白。
她的睫毛很长,瞳孔呈现出深绿色,像是一块完美无缺的祖母绿宝石,被展示在黑色天鹅绒上。
比起真人,更像是个摆在橱窗里的洋娃娃。
“欢迎来到22号精神病医院。”
从沙滩到草地,从草地到树林,再从树林过渡到草地。
路不长,脚下泥土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质感,这让人恍然之间产生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的错觉。
“我叫雷切尔,是22号精神病医院的主治医生之一,这些是我手下的实习生。”
女人走在前面,还不忘回头向他们介绍身边的几个人。
江秋凉注意到,和雷切尔的热情不同,她身边的几个人一路上都低着头,看上去病怏怏的。即使雷切尔如此明确的介绍他们,他们之中也没有人做出任何的反应,像是一句话都没有听见。
从江秋凉的角度,能够看见那几个人暗淡的面容和乌青色的眼底。
雷切尔似乎也注意到了手下几个实习生的淡漠,她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对两个人解释。
“没事,他们只是害羞而已。最近发生的事让大家不得不警惕起来,他们太累了,在应付病人的同时还得应付那些事。”雷切尔笑着,“可怜的孩子们。”
湿润的草尖划过江秋凉裸露在外的皮肤,带着水雾中特有的凉气。
江秋凉问她:“哪件事?”
“嗯……”雷切尔停顿了几秒,仿佛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是这样的,22号精神病医院有303个病人,一共被分为四块区域,A区、B区、C区和D区。”
“A区住着被诊断为轻症状的精神病患者,他们当中有些人是自愿过来的,也有些是被身边的亲属送过来的,作为医生,我们不太会限制A区患者的自由活动,只需要在必要时进行适度的治疗和药物干涉。”
“B区住着被诊断为重症状的精神病患者,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是被迫送进来的,很大一部分人认为自己根本没有的病。他们喜怒无常,经常会做出很多出格的举动。这里的患者需要关在单间观察,严格限制外出的时间和接触到的物品。”
“C区是治疗室……我们一般习惯这么称呼这块区域,我们不想在治疗时给患者太大的压力,把治疗区域和居住区域隔开有利于让他们在A区或者B区有安全感。你懂的,猝不及防让患者进行治疗总是崩溃的,而前往C区的路可以理解为一段过渡的区域。”
雷切尔笑了一下:“你可以理解为从寝室到教学楼。”
江秋凉问她:“所以你们把患者的治疗当成某种教学的模式?”
“是的,”雷切尔并不避讳这个话题,“让患者回归社会,这本身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
“D区呢?”
“D区……”雷切尔拍了拍手,这个动作让她显得很俏皮,“D区是个很轻松的话题,这里住着医生和护士,距离其他几个区域不远,毕竟岛就这么点大,但是很安全。”
“安全?”
“D区外围有电网,我们习惯将它成为‘围墙’。”雷切尔说道,“这样想来,其实我们才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不是吗?”
江秋凉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点了点头。
“D区的设备很完善,有食堂、超市、健身房,基本可以满足一切的生活需要。”
建筑越来越近,雷切尔的脚步加快:“你们会喜欢这里的。”
江秋凉突然看向了自己的左前方,问雷切尔。
“灯塔呢?”
“灯塔?”雷切尔似乎很意外江秋凉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灯塔不属于任何一个区域,它是自由的。没有人说起灯塔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没有人知晓它是何人建造的,它是一个谜题。它的出现,甚至远远早于22号精神病医院。”
早已存在的灯塔……
江秋凉忍不住又一次看向灯塔的方向,他的视线总是不自觉被吸引。
灯塔的白光不是持续的,而是时而强烈,时而微弱。
江秋凉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猜想。
那不是灯塔的光线,而是属于它的呼吸。
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气并没有任何即将消散的架势。
越靠近那些隐藏在雾气中的建筑,江秋凉越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凝重。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凌先眠,凌先眠也正好看向了他。
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眼中捕捉到了相同的情绪。
头顶上,将亮未亮的天空中短暂地出现了一个字母——
“F”。
F的含义……是中世纪重刑犯的木钉。
冰冷的机械男声又一次想起。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精神病医院”】
【难度系数查询中……】
【“精神病医院”通关率3.03%,祝您死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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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雷切尔,人名的翻译为“羔羊”
22号精神病医院的灵感来源于南非种族隔离时期一项医疗项目“反感计划”,这项项目的目的是为了纠正同性恋者所谓的病态,受害者会被送到名为“22号病房”的地方,进行惨无人道的治疗。这段历史实在过于残酷,这里就不加赘述,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了解一下。
精神病院有303个病人,有没有觉得这个数字有些眼熟?
没错,噩梦竞技场的房间号也是303。因为其实这个副本对应的现实预示着江秋凉进入造疯者游戏最初的原因,所以303这个数字又一次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