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修思没急着问是什么问题,他轻轻扶住了林栖,总感觉他的身体有些摇摇晃晃的,怕他倒下。

  林栖语气伤感,但很快地,他又激动起来,对着蒋修思道:“师尊,我们快回四夜村!”

  “不看了?”

  林栖摇摇头:“不用再看了。”他现在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蒋修思便唤出佩剑,如上一次一般,带着他回到方才两人站着的地方。夜还很深,不知名的鸟儿发出着凄凉的叫声。

  尽管此刻极度心神不宁,林栖表面上却隐隐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越是有什么呼之欲出,越是预感强烈,这种暴风雨之前的平静就越是漫长、难捱。

  正是因此,他都忽略了身旁的蒋修思略微不稳的气息以及嘴角渗出的、又很快被拭去的鲜血。

  夜凉如水。

  林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凉得透彻心扉的空气,才对蒋修思道:“师尊,我们在这里守到天亮,如果没事,天亮后就先去找席夜吧。”

  话音刚落,一阵犬吠声隐隐约约地钻入他的耳朵。他一怔,细细一听,明确了是四夜兽的声音,忙道:“师——!”

  蒋修思反应很快,没等他说完就动了。林栖只感到腰侧被一只手揽住了,但才只稍稍地隔着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衣服感受到了那手心的温度,那只手便撤走了,他牢牢地停在了蒋修思的剑上。

  御剑的速度非常快,眨眼间他便看到了四夜兽,那团小小的、白色的身影奋力奔跑着,朝着东南方狂吠。

  林栖不解地朝着东南方向远远望去。眼睫才抬起一丁点儿,还没触及那景象的全貌,他的心就突然间怦怦地跳了起来。

  等完全看到了是何等境况,他的喉咙里立刻短促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漫山遍野,浮动着荧荧的绿光。一点又一点的,无数的绿色光点,散落在山间,恍似万千流星跌落。

  它们幽幽闪动着,像一条巨大无比的河流,向山底流动。林栖很难去描述这种感觉,仿佛身在梦中。

  那些光点动得很快,转眼间便快要蔓延到山脚了,只是数量庞大,所以处于尾部的那些仍在山间闪烁不休。

  四夜兽像是在追赶着什么,无休无止地向那绿光奔去,不停地发出凄厉至极的悲鸣。

  他们暂时地停下,立在剑上,旁观着这诡异的景象。恍惚间,林栖又听到了昨夜那样的,犹如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呼唤声。

  他的脸颊上感受到一点湿意,下雨了。雨丝极细,是春天才会有的那种绵绵细雨,细腻轻柔得不像话。

  而悲伤的感情仿佛被这雨承载着,无数的细点飞溅出去,落到了每家每户的屋顶。人人都受了感染,不由自主地,泪水落了满腮。

  这就是四夜村正在遭遇的异象吗?如此绵软、又这般深重的悲痛,瘟疫一般,在每个夜晚折磨着人心。

  逝去的、消亡的东西回到人间,捶打着失忆的人们,把生活用尽全力遮盖起来的伤疤全部揭开。所有痛彻心扉的、足够让一个人陷入迷茫的曾经再度回到眼前,反反复复地上演。

  早已入睡的吴龄此刻睁开了眼睛。他苍凉的目光落到黑漆漆的空中,心底里空落落的。他的手指在被窝里动了动,他有些困惑地想,昨天来到村子里的那个年龄很轻的男子,去年不是因为哮喘去世了吗?

  心鼓咚地一响,他惊惧地睁大了眼睛。

  该起来,要通知村里的人们,恐怕要有大事发生啊!可是他的手掌翻转向下撑住床沿后,他又怔愣了数秒,再慢慢地松开了手,目光眷念地望着上方。

  啊,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所以把好多的事情都忘记了。也不知是怎么的,他想起来有个春天的事儿了。

  桃花开得那样好,妻子不是很开心吗?总说着,要是一起去看看桃花该多好啊。那时候的太阳多么美丽,年轻时候看到的太阳甚至是绿色的,那个年纪里呼进的空气都是清甜而凉爽的。

  现在,视野里什么都开始变白,再没有那样的好天气啦。当时是为什么没有跟妻子一起去看桃花呢?他苦苦思索起来,把别的什么事儿都丢掉一旁去了。

  ……

  蒋修思似乎是见林栖又受到了很深的影响,于是伸过一只手去,还没挨着他的脸,那只手突然被握住了。

  “我没事。”林栖低垂着头,声音有些哑,“师尊,我们先去找席夜。”

  蒋修思抿了抿唇,他突然有点搞不明白自己的身份,理智不清醒似的,作为师尊现在要做什么他竟然不知道了。那就只好凭着此刻的直觉和本能行动。

  他握紧了林栖那只正要松开的手,说:“他就在这里。”

  林栖吃惊地看向他。蒋修思用另一只手在他眉心一点,一股温润的力量莹莹生光,从皮肤表面钻了进去。

  林栖不受控制地闭了闭眼,再睁开,他发现自己的目力增强了不止百倍。

  那流荡往下的绿光之间,站着一个双眼紧闭的少年,他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山下的冷风吹得衣角飞起,他看上去单薄得厉害。

  或大或小的光点从他身边走过,明明没有实体,却把他撞得摇摇晃晃的。

  林栖不禁叫出声:“席夜!”

  他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穿透力,他也没什么灵力可以注入,大概还不如四夜兽的叫声显得清楚。他想要求助于蒋修思,没想到那少年抖了一下,竟向着他的方向转了过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怎么能够露出这样的表情呢?席夜的脸上,就是浮现出了这种充满对世界的不解、困惑,以及深深的对自己的仇恨的神情。

  他轻声说:“谢谢你带我出来。”离开混沌之境,许多事情他都想起来了。

  大概是方才蒋修思那一点的缘故,即便他声音那么轻,林栖都能听见。

  本来可以催动剑飞得离他更近些的,但林栖有些胆怯。他就远远地,问他:“出来了你高兴吗?”

  席夜怔了下,又苦涩地摇摇头。

  林栖不禁把蒋修思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可能在颤抖:“见到想见的人了吗?”他没敢问得具体。

  这次席夜没有回答,绿光接连不断地从他身边涌过,他踉踉跄跄,简直像暴风雨中行将破碎的小舟一样。良久,他仰起头,问:“为什么啊?”

  最后的绿光也下山了,它们继续往村里涌去。伴随着席夜那声无可奈何的问句,千百个声音也同时从那些绿色的、闪耀着光芒的小点上发出:

  “唔阿——”

  听上去似哭非哭,硬要去描述那种语调的话,或许是在呼唤着什么吧。

  它们游曳至街头巷尾,徒劳地、毫无意义地,在无人的地方发出低得像梦呓一般的声音。

  这是一个被绿光点亮的村庄了。美丽得似梦似幻。

  林栖问:“它们是什么?”

  “念。”蒋修思道,“死去的人魂魄已逝,只有无法遗忘的执念附在尸骨上,不肯离去。”

  “唔阿。”又是一声呼唤响在耳侧,莫名给人一种十分稚嫩的感觉。

  林栖肯定地说:“它在叫妈妈。”

  “我们,”林栖顿了顿才问,“该怎么做才能让四夜村恢复正常?”

  蒋修思抬眸,看进他的眼底:“因为席夜的执念过于深重,影响了坟地其他的尸骨,甚至将魂魄召回人间。所以——”

  他没说完。林栖明白了。

  道理他都懂了,可为什么他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他好气,气得无法控制自己。

  为什么啊?

  人死去了,原来是不能和自己爱的人相见的。混沌之境竟然是独立的,每个人的魂魄都去到不同的地方。

  那为什么要说,死了也没关系?不是说我们能再见的吗?可那真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啊,骗子!

  眼泪好烫,接连不断地砸了下去。他咬紧牙齿,全身却都哆嗦起来。

  到底是谁最先编织了这个谎言?妈妈也是一定以为,死的那头有美丽的家园吧,她也在等我吧。

  可是谁能等得到谁啊!

  席夜又做错了什么?假如说,死亡可以将他的记忆封存,鬼伶果又为什么要坠地?他已经忘却的东西又为什么把他拉回来,让他亲眼看到所有谎言被无情戳穿?

  天快亮了,只能在深夜里从坟墓中爬出来的绿光也必须要回到阴冷黑暗的地底下。它们的声音越来越悲伤了。

  天际泛起一点白色,慢慢地涂染上去。要不了多久,太阳就要出来了吧。

  蒋修思松开林栖的手。

  林栖又竭力抓住了他,他害怕蒋修思要将席夜的魂魄驱赶,仓皇地说着:“不要。”

  蒋修思蹙眉:“起雾了。”

  浓雾铺天盖地,不动声色地把整片天地包裹起来。林栖看到厚厚的雾气汹涌而来,只来得及眨了下眼,就立刻被白雾吞没。

  蒋修思不再松开他,反而牢牢抓住他。又是那股温润的力量传递到身上,林栖能够在浓雾中视物了。

  “到席夜身边去。”他只得道。这雾显然是由于席夜而起。

  奇怪的是,这雾竟像胶水一样黏腻,在其间根本难以快速穿行。连蒋修思都无法破出这雾气,两个人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走过去。

  可渐渐地,村庄里人也出来了。天光未现,这些在睡梦中遭遇了可怕回忆的人们却已经苏醒,在怔愣间走出房门,在无边无际的迷雾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昨日来到四夜村时,他们闭门不出。等见到他们,却是这样的光景之下。林栖不知心头是何滋味。

  这些人仿佛行尸走肉,目光呆滞地走着,一会儿与他人相撞,却也完全看不清对方是谁。

  林栖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以这幅神志不清的样子游荡着,而猛然间,他们一个接一个苏醒过来。最可怕的样子,从此刻开始呈现。

  恐惧的惊叫声、无助的喊叫声刺耳无比。他们彼此推搡、挤攘,拨开陌生的人群去找自己最亲爱的人。

  怎么也找不到。

  林栖现在一点儿也不想要能看清一切的能力了。他不想看到那些人脸上挂着的那么可怜的神情,不想看见小孩子眼泪不住地流,边抬手擦边叫着“娘”。

  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了!他闭上眼睛,任蒋修思牵着他走。

  可为什么他的听觉这么灵敏?眼泪滴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被他听见。他完完全全不能够从悲痛的氛围里面抽身而退啊。

  他停下来,胸膛里的心脏,痛得他暗自吸气。

  蒋修思也停下来,正要回头看他,对方却靠在了他的背上,像是累极了。他听见这个自失忆以后就变得奇怪的弟子,那么有气无力地问:“到底是为什么啊?”

  那声音轻轻的,伴着震动,让他的心久违地跳动得快了些。

  蒋修思觉得现在的自己也十分奇怪,有种说不上来的东西操纵着他,他的脑海里好像绷着一根弦,不断被调紧,限制他过多的思考不符合身份的东西。

  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头疼。他觉得自己知道一切,什么也瞒不过他,他总是能够将一件事利落地做完。与此同时,他又怀疑着这种能力,他有时甚至以为:对于自己,他一无所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生活就围绕着林栖进行了。许多的人都同他讲话,但他们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只有林栖——这说出来有些可笑——只有同他在一起,蒋修思才会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他今天听了太多遍“为什么”,这三个字悄无声息地也在他心底激起细小的涟漪。他也想问,为什么?

  又是熟悉的感觉,那只无形的手又拂过来了,温存地、善意地要帮他止住这种由思考引发的疼痛。

  但蒋修思躲了过去。具体是什么样的姿势,他说不出来,就是承受住那份痛苦,尽管他疼得要命,可倚靠着这种对疼痛的执着,他躲开了那只手。

  额上渗出一点冷汗,蒋修思忍住了头疼欲裂的苦楚。他感到,在身体内部,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那里有声音想要发出。

  “小也,”他说,“你觉得难过吗?”

  林栖抖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蒋修思的后背,老老实实地回答:“难过。”

  “那你会一直难过吗?”

  林栖的心脏像是被一下子给握住了。他的嘴唇嗫嚅几下,回答:“不会。”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忘恩负义的骗子。

  林栖靠在蒋修思背上,眼泪再次奔涌而出,他哭得相当狼狈,声音不停地颤抖:“再难过,我还是会笑,做了喜欢的事情还会开心得要命。吃到可口的食物,也会把难过的记忆抛开,想着再去吃更多好吃的东西。”

  “我,”他抽噎着承认,“我没有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我的悲痛是那么的轻浮。”

  他背靠着的人忽然转过身来,两只手臂环绕过来。他落进蒋修思的怀抱中。

  “活着很好,开心地活着更是好得不得了。”他听见蒋修思说。

  眼泪稍止,林栖略有点分神地想,蒋修思的声音是一直都这么温柔的吗?

  头发又被轻抚一下,那舒服的掌温令他不由自主地往蒋修思的手心蹭了蹭。他不争气,趋光趋热,像只没脑筋的虫子。

  “你没有做错什么。”蒋修思更温柔地说,“别哭了。”

  林栖只好看清自己不争气的本质了。他抬起手,搂住蒋修思,更紧地投入他的怀抱。

  他闷声倾诉:“我没有认真说再见。我以为还能再见面。”

  无法再见面的人,就应该好好地告别吧?可是他搞砸了,他说的是,妈妈要等我啊。

  她有没有等呢?但她在哪里等呢?在那个永远也等不到想等的人的地方,她有没有感到痛苦呢?

  蒋修思的话语残酷又柔软:“可她会把一切忘掉,只记得笑起来的时候,感觉很好。”

  他说话时,胸腔震动。林栖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是这样啊,那棵树上的果子也会慢慢地逝去。最终,只剩枝繁叶茂。

  “席夜。”他拉着蒋修思的衣裳,说,“让我送他回去吧。”

  “好。”

  两个人分开,蒋修思一剑劈开了浓雾。林栖看着他潇洒利落的动作,心想:到底我在这里是不是历练呢?刚刚还挣不开这雾,现在师尊就不费吹灰之力地破除困境。

  怎么看都是故意的。

  只不过,他现在不想纠结这个问题。他对蒋修思笑了一下:“那师尊,你会再来接我吗?”

  他如愿以偿,看到那张在他心目中完美无缺的脸也笑了起来:“会。”

  作者有话要说:  林栖:认输认输!对温柔招架不住。

  下章回娱乐圈搞搞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