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是一片红色。晶莹剔透,泛着鲜亮的光泽,圆溜溜的煞是可爱。林栖眨了眨眼,这是鬼伶果?

  他从地上坐起来,环顾四周。青草漫无边际,以上则是鬼伶果林,非常熟悉的景色。

  不对,好像有些不一样。他视线往前,捕捉到淡淡的粉色,那色彩比鬼伶果这样红得耀眼的颜色清淡许多,那样的果子,底下是尖的。是桃子。

  林栖搞不懂自己怎么到了这个地方,但既然跟之前那片林子不同,他就到那边去看看吧。

  红与粉交界非常不清晰。他站在鬼伶果林里时,只看到一点点粉色,然而当他置身于这片桃林时,却发觉好似天地间都只剩这片花林。鬼伶果树上开红花,同时结着果子。这边的桃林也是。

  娇嫩明艳的桃花灼灼盛放,桃子也在枝头散发着淡淡清香。有违四时之序,像极了天渊宗上的那处桃林。

  天渊宗……林栖一下子叫起来:“师尊!”

  难道又是他一个人掉进了这里吗?林栖实在是憋屈。

  出乎意料地,他听到了蒋修思清朗的声音:“嗯。”

  林栖急急地循着声音去找,一扭头发现蒋修思半靠着在桃枝上,越过桃花看向他。

  还好。幸好不是他一个人在这里。林栖安心许多,语气也松快起来:“你在上面干什么?”

  蒋修思用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面前的一只粉白可爱的桃子,树枝跟着也晃了晃,桃花轻擦过他的脸颊。

  画面很美,不过林栖没心思去欣赏,他的身体突然绷紧。不知道是不是他在臆想,蒋修思挨着了那只桃子时,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像是被谁抚摸了一下。

  蒋修思还是没出声,又轻轻地用食指指尖摸了摸桃子表面的白色小绒毛。

  “痒。”林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脸。

  蒋修思看到他小鸟受惊一般的动作,笑了一下,撤回手,道:“猜出来这是什么了吗?”

  猜出来了……才怪啊!林栖觉得简直莫名其妙,暗暗瞪了眼蒋修思,再看向那桃子。他走近过去,踮起脚伸直手臂也去碰了碰那只桃子。

  啊!怎么,感觉自己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林栖吓坏了,忙看向蒋修思,惊道:“我变成桃子了?”他用两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不放心地捏捏,是柔软的啊。

  蒋修思没忍住又笑了一下。他使了个术法,让林栖也到了树枝上来。两个人并排坐在桃枝上,那只小桃子就伶伶俐俐地在前方微微摇晃。

  林栖看一眼蒋修思,在他鼓励的眼神中伸出手去握住了小桃子。刹那间,仿佛有灵力注入,他的脑海上不受控制地闪过一段流畅的视频。

  “师尊,弟子愿一同前往。”他听到视频里的自己这么说。

  “上次历练中途受阻,弟子想要将这次作为历练。”是了,这是他央求蒋修思带自己出来时的托辞。

  蒋修思那张漂亮的嘴唇吐露着理性的言语:“小也,情况尚未明了,或许四夜村正危机四伏。恐怕对你而言,这不是恰当的历练机会。”

  视频里的林栖沉默了一小会儿,仿佛在隐忍着什么。

  “小也,”蒋修思轻声唤他,带着些劝告的口吻,语气温柔。

  但视频里的他却猛然抬起头,急切地打断了蒋修思的话,像对待着一个憧憬许久又爱慕不已的人,巴巴地说:“可是师尊,我会担心你。”

  看着视频的林栖,脸皮登地变红了。妈妈呀,他当时是不是太急躁了,演得有点过了头啊!这个气氛,怎么那么奇怪啊救命。

  更尴尬的还在后头。

  他看见自己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蒋修思,仿佛除了他眼里就放不下别人了一般,央求着:“师尊,让我跟你一起去。”

  而蒋修思凝视着他,那双漆黑又饱含情绪的美丽眼眸竟就与他对视了许久,最后才垂下睫毛,说了声好。

  艹!

  林栖真是有些招架不住了。明明当时身在其中都没多少感觉,怎么看着那画面再现时却这么的羞耻。他跟蒋修思此时此刻还靠得这么近,林栖简直想要从树上跳下去了。

  拿出专业演员的素养,林栖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努力转换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对蒋修思说:“师尊,这是说桃子里,装着我的记忆吗?”

  蒋修思的目光闪了闪,只道:“你再看看别的。”

  林栖趁机往边上挪了挪,不跟他凑那么近,在附近挑选了一只又香又大的桃子,握住了它。

  浓烈的情绪霎时淹没了他。如果说时间能够冲淡某些东西,会将人变得无动于衷,那一定是因为记忆力还不够好吧。清晰如影像一般的回忆,总是会把人带回原地,曾经的与之遭逢的情感体验,半分不会改变。

  林栖的身体晃了一下,鼻腔开始发酸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手里捧着她的遗像,一步步往山上走。外公外婆彼此搀扶,在山路上走得艰难辛苦。他一会儿看清幽的山色,一会儿看飞来飞去的鸟儿,觉得很累很累,下一步可能就要摔倒了。

  旁边的人说着要帮他拿相框,背着他上去,他却躲开了,一声不吭地,抱紧他的妈妈永恒地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

  后来到了墓地,他不再看山和飞鸟,只一遍又一遍看他已经逝去的妈妈的照片。她被定格在这一刻了,她笑着,她是幸福的。

  林栖撤回了放在桃子上的手,十分孩子气地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睛。他声音里带点鼻音:“这里是哪里?”

  “混沌之境。”蒋修思的声音带点怅惘。

  擦着眼泪的手顿住了,林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所以我已经死掉了吗?”

  蒋修思用手掌摸了下他的头发:“这是属于席夜的混沌之境。”

  席夜的?

  林栖看向远处,那片红艳的林子仿佛消失了。他向那边指了指,问:“鬼伶果里面,就是席夜的记忆吗?”

  他有好多问题想问,为什么他来到这里,为什么混沌之境是这样,席夜的混沌之境又是怎么回事。

  但蒋修思那平淡的模样又让他十分冒火。他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时时刻刻受着摆布。而他的高高在上的师尊,对一切都了然于胸。这个世界,对他呈现着一个抗拒的姿态。那又为什么把他卷进来?

  在这里常常含怒,到了现在他终于学会冷静一点,他不再天真地等待所谓的启示,单纯地把这个书中世界当做一次探险。

  蒋修思告诉他,每个果实都代表一段记忆,当其中相关的人忘掉了这段回忆,果子就会“死”掉。

  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旁人都是配角,可当配角忘掉这段作配的记忆时,这段记忆竟也随之消亡了。谁叫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呢?

  没有见证的回忆,尽管还属于一个人,却不能再留存下去。林栖有些愤恨地说:“这毫无道理。”

  蒋修思没有说话。

  鬼伶果还是那样,怎么也抓不住,机灵地躲来躲去。可惜这回它碰到了蒋修思,轻易被捏住。

  “看到了什么?”林栖问他。人死了,魂魄才去到混沌之境。林栖也没那么傻,这里是席夜的混沌之境,而少年的异常,小狗怎么也咬不破的皮肤,都揭示了此前同他一起离开这里的,是席夜的灵魂。

  “我看不见的。”蒋修思却说,“只有你能看到。”

  这回答倒也合情理。不然,怎么解释他此前也跌入了这里呢?又大概是所谓的天命吧。艹。

  窥探别人的记忆,不是一件正当的事情。可是很明显,四夜村的异常必与席夜有关,只能冒犯了。林栖伸手握住了那只不停扭动想要挣脱开去的鬼伶果。

  席夜的记忆宛如漆黑夜空下的大海。色彩是灰蒙蒙的,耳边涌动着海水空洞的声响。

  双眼无神的老婆婆,拄着拐杖摸索着进了家门,她腿脚不怎么利索,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屋子里。

  手上挽着的布包有些脏污,沾了些泥土。屋子里萦绕着一股病气,令空气都变得浑浊不堪,她身上倒还带点草木清香。进了里屋,她的动作又变得快了起来,脸上也点上笑容。

  她坐下来把布包放下,拿出里面放着的果子,一个接一个,齐齐整整地将它们放在桌上,又找到针线,在一块发黄的手帕上绣着什么东西。她的手有点哆嗦,但动作似乎一直没出错,在那已经有许多图案的手帕上坚定地落下印记。

  不多一会儿,一个少年跑了进来。他脸上两团深深的红晕,身子清瘦得像是随时要倒下,是席夜。

  他一见着老婆婆的身影,立刻唤了一声:“娘。”亲热地凑过去,看她正在绣的东西,在她的肩头蹭了蹭脸,“又在给我绣东西啦?”

  老婆婆的声音苍老得厉害,但又十分温暖:“是。怕你忘记娘,给你留点念想。”

  “不会忘记你的!”少年有些埋怨,但又搂住她一只胳膊,“不过是要给我留下东西,我想念你的时候看看,就没那么寂寞了。娘不是要我活久一点吗,那我再见到你都是很久之后了,我肯定会非常想你。”

  老婆婆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咳嗽了好一阵。

  少年见怪不怪,也不紧张,只轻轻给她拍拍背,又给她递了点水喝。

  他也不问她身体状况,目光瞥到桌上红通通的果子,笑着拿过来深深地嗅了一下,陶醉道:“好香啊。娘总能摘到最香甜的果子。这是什么果子?”

  “这啊,这是墓地边上长的果子。我闻着香,它长得不高,我够得着,就去摘来了。娘也不知道是什么。”

  少年啃了一口,香甜多汁的果肉让他极度满足。他们好像并不忌讳什么,少年甚至还颇有兴致地给它取了个名字:“娘,我们叫它鬼伶果吧!说不定,这是善良的鬼魂舍不得离开亲人,所以它们的思念化成了这个果子呢。就像很多神话故事里面那样。”

  “好。”年迈的母亲笑着,说,“娘走了以后,我对你的思念肯定也会化成这样的果子的。宝儿,记得去摘来吃。”

  少年眼睛闪亮:“嗯!”

  母亲继续在手帕上绣着东西,少年则陪在她旁边,不时地念念书给她听。

  念得有些乏了,少年躺到了床上,他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地说:“娘,我困了。”

  “睡一会儿吧。”

  “可是,”少年搓着眼睛,不舍地说,“万一在我睡着了的时候,娘走了怎么办呢?”

  母亲回答道:“总有一天,你一睡着就又见着娘了啊。傻宝儿。”

  少年于是就露出轻松的笑容。

  不管母亲什么时候逝去,他们都能再相见,什么都不会改变,中间只是睡了几觉罢了。所以他放心地沉入香甜的睡梦之中。

  海水的声音仿佛背景音,始终挥之不去。而随着视野变亮,它终于消散了。

  林栖放下了那颗鬼伶果。那颗果子立刻发了好大的脾气,在他头上一撞,怒气冲冲地跑回枝头上。

  那一撞挺重,可林栖却像没感觉似的,任凭头上多了一块红晕。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了。”他看向蒋修思。

  蒋修思背后,那片无边无际的桃林已然看不见,视野里遍布着鬼伶果红得彻彻底底的色泽。

  他顶着头上那块傻气的红肿,感到那红晕似乎蔓延到眼球去了,有点害怕、有点眩晕地说:“因为他想要给我关于一个问题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