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工作结束,林栖径直回了酒店。

  身上还是不怎么舒服,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脑子里很空,做什么都有点不来劲。直到日暮时分,余晖泼泄,到处都染上一种温暖色彩,他被透过窗帘的阳光照得清醒了一些。

  这样躺下去实在没意思,睡又睡不着,脑子里也思考不了什么问题,林栖干脆换了身衣服带本书到酒店后面的小公园去了。

  小花园里已经早早地显出秋景来了,黄叶散落在草坪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属于秋季的干燥气味。老旧的长椅上有着一道道白痕,在残阳照耀下显得十分洁净。

  林栖就坐到长椅上,翻开那本书,慢慢地读。

  *

  入了夜,凉气渐渐升腾起来,蒋修思在衬衫外加了件宽松的针织外套,拿着手机和笔记本走到小花园里。

  去年一整年,他停止一切演艺活动,专心在美国进修。今天结束工作后,进修时结识的朋友又与他联系,对方激情四射,不顾时差,说要跟他再探讨下戏剧表演下特定技巧向大荧幕表演迁移的可能性。

  他们将就《皆大欢喜》中的一幕戏来展开讨论,蒋修思考虑到有着鸟叫虫鸣的自然环境更便于代入亚登森林的故事背景,就来了这里。

  蒋修思走过一个圆形的石门,入眼就是一个小小的喷泉,水花溅起来,不算很高,只打湿了喷泉边上一小块地。水流舒缓,因此并不显得十分吵闹,但与水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分外清澈的男人的声音。

  对方在念诗,念得十分忘我。

  “热情想遮盖自己的行迹,但弄巧成拙,暴露了自己;就像乌云遮盖的天际,越暗就越预示风雨在即。眼睛掩饰内心总是徒劳无益。因为热情藏身于何种假象,终归会让人一目了然:冷漠、怨怒,甚至是鄙视或仇恨,都是它无用的诡计……”

  他的声音时高时低,情绪却不乱。层层漾开的情感柔波在唇齿间递送,他完全不像是朗诵,而仿佛沉浸在一种情景之中,跟着什么人对话。

  蒋修思的脚步一顿。

  目光擦着喷泉顶端涌出的无数水珠穿过去,只能看到一片深色的树木,对方的身影完全被喷泉挡住了。

  如同一切神秘的际遇,近在咫尺,又隔着重重曼妙的阻挡。

  对方沉浸在诗篇里,流水声也掩盖住了蒋修思的脚步声。

  蒋修思绕过喷泉,逐渐把自己的行踪暴露。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对方意识到外人的闯入,停下念诗,抬起眼睛来。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明亮、微微泛蓝的灯光将空中飞舞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辨,一些细小的飞蛾绕着灯泡左右扑飞。

  蒋修思垂眸看向林栖。他很规矩地坐在那儿,书摊开放在膝盖上,看向他时的神情带着一点被打扰的不悦和冷淡。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数秒。

  林栖就快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时,蒋修思突兀地开了口:“你喜欢念诗吗?”

  “也不,”林栖愣了下,才迟钝地回答说,“只是台词练习。”

  “你用这个做台词练习的材料?”蒋修思目光瞥向他膝头那本拜伦的《唐璜》。

  他的语气很平淡。林栖没能分辨出他是不是带有一丝轻蔑的意味在,索性直说:“对,个人习惯。我觉得诗歌是最贴近情感的表达,尤其是叙事性长诗,情感复杂多变,它的韵律很能帮助我找到台词的着力点。”

  蒋修思点了点头,他发觉林栖讲话时嗓音有一点点的低哑。

  “你读了多久了?”

  林栖愣了一下才回答:“不清楚,可能一个多小时吧。”

  蒋修思在他旁边坐下,将笔记本摊开,轻声说了句:“差不多了。”

  林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好几秒。他吃不准蒋修思什么意思。我坐这儿念诗打扰到你了?

  说实话他告诉蒋修思自己在做台词练习时是有期待的。不管怎么说,蒋修思都是他心目中年轻一代里演技最值得称道的一个,两人同在一个剧组里,说林栖没有跟他暗自比拼的心是假的。

  他渴望磨炼自己的演技,也渴望和志同道合的好演员互相成就。他说那些话,也是希望能跟蒋修思就这个问题进行一番讨论。

  可蒋修思就平平淡淡地暗示他可以走了?

  林栖侧眸,看向蒋修思,尽量淡然地问:“你呢,你来这儿做什么?”

  “待会儿要跟一个朋友打电话,交流表演技巧。”蒋修思如实回答。

  听完这话,林栖立马撤回目光,拿起书大步走了。

  可恶。蒋修思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吧!跟其他人可以交流表演,但跟他就没什么可交流的,还要把他赶走。

  切,我还不想跟你待在一块儿呢!

  等人走开几步了,蒋修思才移开定在笔记本上的目光,看向林栖的背影。他忍不住想:林栖平时的脚步就是那么重的吗?走起路来看上去好像气呼呼的。

  不过他穿得太少了,只一件长袖薄T,在这个气温里大概率会感冒。走快一点回去房间里,也是应该。

  不知不觉看着林栖的背影好一会儿,人都消失在视野里了,他还没将目光收回来。思绪正要触及深处,手机又震动起来。

  他于是接通电话,展开夹在笔记本里的打印下来的剧本,跟友人讨论了接近一个小时才回酒店。

  洗完澡,蒋修思边擦着头发边回想着昨晚种种。

  那时候正是晚上十一点,他还在反复地研读着剧本,一字一句地细读,想要更充分地领悟主角的情感。他痛苦于自己的日益干涸的灵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从上上部戏开始,他就渐渐发觉自己失去了刚开始演戏时的那股激情,那种越过剧本展现人物的爆发力。他的表演技巧越发纯熟,但他却越来越抓不住一闪而过的那种人物情绪的触发点。

  随着他的名气增大,他接触到的角色也越来越复杂,这些角色身上带有对立的特点,冷漠又仁慈,自私而善良,他们超越普遍意义的荧屏角色,以艺术形象存在,对于表演者而言是极大的挑战。

  蒋修思明白,一个真正的表演者一定要以绝对诚恳的姿态去诠释角色。但他的人生过分的顺风顺水,造就了他沉稳、波澜不惊的性格,他所经历的事情也大多纯粹简单,这使他难以达到那些角色所需要的情感深度。

  可他不愿意就此放弃,他怎么也想让自己的表演趋于完美。他大量地阅读,用心观察人事,反复揣摩剧本,给人物写长达数万字的小传,用尽一切方法提升演技。

  正当他所有的意志都在受难的那一刻,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就悄然发生了。

  起初,是灯光明灭不定地闪烁起来,像是线路短路。接着,满屋子的书本都漂浮到空中,纸张慢慢从上头脱落,四处飞舞。然后,房里的家具开始剧烈摇晃,椅脚在地板上滑动,发出骇人的声响。

  蒋修思紧紧捏着剧本,试图躲进床底,借以躲避这场诡异的“地震”。

  只是当他刚刚蹲下去的时候,肩膀就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敲,一个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愿不愿意,来经历一场戏?”

  蒋修思浑身发寒,惊疑不定地扭过头去,看到一个小小的、约莫只有成年男性拳头大小的“人”漂浮在空中,周身闪着清透的白光。

  她坐在一朵深粉色的玫瑰花朵里,神情高傲,俯视着蒋修思。蒋修思这才发觉,空气里早已弥漫起玫瑰的清香。

  事情的发展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玫瑰花里的小人自称女神,邀请蒋修思来为她“经历”一场戏,在她掌控的剧本里以全新的身份扮演主角。

  她说:“你接受了,就进入我为你编写的剧本世界里。故事的发展你不会知道,但你可以经历许多有趣的事情。并且这对你的现实不会有任何影响。一切只会像一场梦一样。”

  进入另一个世界,经历不可能经历之事,听起来诱人,但风险极大,谁知道这位女神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它的好处,正是对于此时的蒋修思至关重要的。他需要去经历意料之外的事,去体会不同的情感。

  面对这样来历不明的人,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蒋修思却果断做出了抉择。他看向玫瑰花上的女神,目光清明:“可以。”

  女神离开后,玫瑰香气像薄纱一样被迅速抽走,屋子里的一切又变回原样,只是蒋修思的床头多了一只袖珍的遥控器样的东西。

  它是白色的,上面只有一个圆形的、微凸起的按钮。

  蒋修思躺上床,轻轻按下那个按钮,屋子里却响起了一阵音乐声,肖邦《第3号钢琴奏鸣曲》的第三乐章。

  他在舒缓优雅的钢琴声中睡去,一场前所未有的幻梦就此开启。

  蒋修思没意料的是,这场梦里竟然有着不少他熟悉的面孔,高中同学、合作过戏的女演员、经常会去的餐厅的服务生,以及最近才认识的林栖。

  不过在梦里,这些熟悉的面孔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特别,因为他在里面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剧本。一入梦,他就只能以“师尊”这个身份经历一切。

  在那里体会到的一切,真实到令人窒息,在他的脑海里翻滚搅动。那个世界里的蒋修思内心的无奈与痛苦全都鲜活无比,让他醒来后一度难以承受。

  同时,他近乎狂喜地发觉这对他的表演有着极大的用处,又立刻翻出了笔记本整理心得。

  他深知自己绝非天赋型的演员,不具备敏锐的洞察力,他只有靠不断的积累,才能使自己的表演达到理想的高度。

  蒋修思愿意为他的表演事业付出一切,他也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永远是眼前的这部戏,他厌恶身为演员的人用轻浮的态度对待表演。

  所以他对林栖那句“专业演员又不会把情绪带到表演里”深以为然。

  今晚灯光下捧着书本念诗的林栖,少有地激起了他心中异样的柔情。

  或许梦里发生的事不可避免地对他产生了一些影响,或许他本来就对林栖有着极大的好感。总之,蒋修思觉得林栖那副专注、沉醉的神情十分的动人。

  他喜欢这样认真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蒋:虽然每天都在惹老婆生气,但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呢!

  (我为什么每天都在脑补这些玩意儿!而我的存稿甚至还没写到那儿去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