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渝辞进组,《烽烟陌路》终于等来了它的女主角。

  这段时间里鞮红再也没有上过原先的微博,想看热点新闻都是用一个空白小号;也没有用她从前的微信,新微信的通讯录里只有房东阿姨、井澜和先前那位在横国认识的群头。

  她不敢面对渝辞发送过来的信息,不知道渝辞会怎么看她,也不愿意再连累渝辞,渝辞发了疯一样地找她,她却发了疯一样地躲着。

  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她一点,再靠近一点。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行囊,坐在新租好的出租屋里,看着横国的天。

  她太想她了。

  《烽烟陌路》是她帮渝辞谈下来的项目,却从始至终都还没能亲眼看上一眼。渝辞进组的消息她一早便在网络上得知,每天守着一些站子更新,只为看一眼渝辞的最新模样,这要是换做从前,鞮红根本不会相信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会做出这种憨傻的事。

  因为渝辞是一人分饰两角,造型风格上泾渭分明。有时候是妹妹的学生装,或是淡雅格子旗袍;有时候是姐姐的缎面旗袍,或是皮草大衣;还有一次是男装。

  每套造型都是为渝辞量身定做,看了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就想看第三眼,永远看不尽永远不满足。而她越看这些东西就越紧张,喉头干涩得发紧,她太想见她了,她想下一刻就站在渝辞面前,但是她又不敢。

  一直犹犹豫豫磨蹭到一月份,她才鼓足勇气来到这里。

  寒风透过纱窗呼啸着闯入鞮红的房间,为了省钱屋内并没有开空调,只在外头套了件夹克的鞮红被这风吹得打了个寒战,可她只呆坐着,并没有把窗户关上。

  风一阵一阵地吹着,远处天际的云层如层峦峰起,乌龙盘踞。一眨眼的工夫,就云山倾倒滂沱如柱。

  横国的雨,因着半城古韵和各处正演绎着的悲欢离合,也连带上了那么点引人遐想的思情。

  鞮红把肩上的夹克紧了紧,感受着窗外一股一股喷薄在脸上的寒潮,饱满却干燥的唇微微上扬。

  横国下雨了。

  渝辞,

  你也与我听着同一片雨吗?

  ***

  一般而言像《烽烟陌路》这样有渝辞这种一线演员领衔主演的上星级剧目,筹备都在帝都。而几个月的筹备时间或许并不能将全部角色遴选完毕,所以等到了横国拍摄之后,还是会设立一个筹备点用于择选小角色。而这样的筹备点基本就安设在剧组下榻的酒店内。

  鞮红捏着两块五一张的简历资料站在酒店大门前的时候,心里像打着鼓。

  所有的勇气,维持着她准备好资料站在这里,终于告罄。

  《烽烟陌路》这个项目,是她帮渝辞谈下的。她对渝辞比对自己还上心,几乎所有进入最后选择的剧本,她都会先看一遍。因为对渝辞的演技放心,加上她知道相对于所谓的“话题性高”、“爆点多”等因素来讲,渝辞更希望挑战不一样的角色,所以在好团队和好故事两者之间,鞮红更侧重好故事。

  看完《烽烟陌路》的第一反应,就是女主角人设绝了,就该让渝辞来演!第二反应是,果然这就是自己演不了的角色……

  故而她也知道,自己易容变丑后,依然有不少可以尝试的小角色。

  只是半个月来她太害怕了,封寒为了堵死她的所有去路,将她的污名散布到人尽皆知,最逃不过的就是圈内人的口耳。即便现在这个话题终于成为过去式,不再如刚出现时那般激烈,深入人心的东西却不会因此而淡化。

  她害怕听到别的经纪人在那侃侃而谈而自己只能站在角落的难堪与局促,害怕看到副导演嫌弃,打量的目光,害怕像一件货品一样被人挑选的感觉,害怕一句句带着奚落,讽刺的话语……

  那半个月里每个不成眠的夜里上演天人交战的挣扎与失控,数着日子对着路透和记忆中的剧情一个一个筛掉自己能演的角色时痛苦与怨愁,点点滴滴汇聚成湍急的瀑泉浇了她满头满身。

  她开始焦虑,开始暴躁,她又开始无意识跑到被窝里哭很久,明天太阳什么时候升起来,她就什么时候活过来。

  超出正常范围的情绪持续时长终于耗得她本就伤了底子的身体垮了台,她开始每夜每夜的发烧,身体和思维都变得异常敏感。

  从已经绝望到感受不到绝望,从难过到自我怀疑,到彻底失望再到绝望。

  来横国前的那一夜,她偶然的灵台清明时,忽的想起了一件事。

  她害怕的,恐惧的,甚至让她重病不起的这些,却是渝辞那糊穿地心的七年里,每日都在经历的事情。

  捏紧手里那张唯一的简历,鞮红毅然跨进了酒店的大门。

  一切快得就像梦一样。

  原本害怕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因为,那个选角导演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她。

  鞮红失魂落魄的走出办公室,几个年轻的男演员塞着蓝牙耳机,说说笑笑在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惶恐地缩到一边低下了头。

  她也曾和他们一样,鲜衣怒马,享受着大好青春。

  现在,却已成逝水,再难回头。

  “叮~”

  电梯门开了,鞮红准备进去的那一刻忽然钉住,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恍然抬头——

  电梯里空无一人,映着她朝思暮想的那张脸的地方,是电梯旁的放映器。

  这个广告拍摄时的场景她还记忆犹新,那时她能站在她身边,而现在,却只能看着屏幕。

  电梯门开启又合上,鞮红却恍若未见。只站在那里盯着那屏幕,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也算,

  是见到你了。

  ***

  鞮红没有办法,只能继续联系上个月认识的群头,但是做群众演员是没有办法自己选剧组的,在正式到达拍摄地点前也不会有机会知道自己报上的是什么组。

  总而言之,去《烽烟陌路》当群演,还得凭运气。

  报完名后鞮红就后悔了,今天出来时她摔了一跤,腿根不知怎么被碎石头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正要请假却看见群头已经通知她报上了名,报上了就不能请假,除非让群头看一下伤势。

  如果是伤在手臂或者脸上,让看就看了,鞮红觉得自己这个伤伤得太不是位置,请了假更尴尬,就只能硬捱着。

  大晚上低烧又爬起来,外卖太贵,她又不想大半夜出去买牛奶镇热度,只能拧了条湿毛巾敷着躺在床上叹气。

  想她从前,只是划破一点皮,都能被剧组人员供老佛爷似的供回车上,一觉睡醒邬澔已经发了几十篇敬业通稿,还有几十万评论在她微博底下嘘寒问暖。

  原来,世上任何一件事,都会让你付出相应的代价。

  即便是生来贵胄,也吃不了免费的午餐。

  微信里的提示消息又震了震,原本五点集合的,忽然改成了四点半。

  鞮红叹了口气,今夜看来是睡不成了。

  她第一次报上名的那夜,也是难以成眠。群头来通知她的那刻,她没有欣喜,只有迷茫。

  一进内娱圈就是顶流的鞮红,这辈子就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去做群演。

  她甚至连群演都没有亲眼见过几次。

  而今想来也是唏嘘。

  大巴来接的时候,女孩子们都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聊着。

  “一般这么早的都是大剧组吧?”

  “会不会是我们楼楼的组呀?”

  “啊啊啊啊姐妹我也喜欢楼楼!楼楼能接耽美剧我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

  “楼楼谁啊?”

  “楼鸣涧啊啊啊啊!!!”

  “没听过。”

  “卧槽楼鸣涧那么红你没听过?”

  “再红能有渝辞红?”

  “哇啊我也喜欢渝辞!!会不会是《烽烟陌路》啊?!会不会啊!”

  “有可能吧,前两次《烽烟陌路》要群演,都是差不多四点半集合。”

  鞮红坐在旁边,听她们聊着渝辞,不觉唇角上扬。

  “啊啊啊啊前两次我都没有报上名!”

  “我报上了我报上了,哇上次报上的姐妹都中头奖啊,她拍的是军?装戏!!”

  “我去!!军?装!!我那次只看见旗袍!!”

  “军?装真的绝!!!”

  鞮红闭着眼睛,脑中一笔一画勾勒着渝辞换上军?装的模样,《烽烟陌路》的女主角是有军?装造型的,妹妹有好几场,姐姐的次数比较少,却比妹妹惊艳的多。

  如果能看到姐姐的军?装戏,那才是中头奖。

  车窗外景物迅速向后退着,鞮红默默祈祷了一路,希望苍天垂怜,让她进到渝辞的组里。

  可横国现在有将近一百多个剧组驻扎拍摄,能一次就中的几率,说百分之一都不为过。

  鞮红跟着领队一路往酒店走,有些剧组比较有钱,会安排两个到三个酒店落榻,工作组和大部分演员住一起,一线主角和化妆团队住在一起,这样能保证主角的有充足的休息时间。

  鞮红一进酒店,看到那个熟悉的电梯门的时候隐隐有种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引领着她来到酒店七层,站在了出电梯第一间化妆间门前。

  鞮红的心脏都要停了。

  “哇这个剧组LOGO设置的太有感觉了吧。”

  “这里就是《烽烟陌路》化妆间啊……”

  “门没开耶?”

  鞮红颤着嘴唇就要靠近——

  “都站在这里干什么?继续往前走!”领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女孩子们连忙向前走去。鞮红咬牙最后看了一眼,只得跟着离开。

  果然不是。

  在痴心妄想什么呢?

  她失魂落魄的向前走,忽然一声震天的响声从她脚下爆发出回荡在空旷无人的走廊上,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向她,鞮红恍惚着低下头,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踢到了一块铁板,她愣了两秒,迅速低着头向化妆间边上走。

  想把自己缩的很小很小,所有人都看不见为之。

  她在害怕,这种被万种瞩目的感觉。

  这次被分到的剧组是一个民国IP剧,讲述光怪陆离的神鬼志异。这个剧立项的时候鞮红就听说过,女主是英姿飒爽的捉妖师,男主是千年修成的墨狐,当初女主这个角色还来找邬澔谈过。

  如今女主没演上,竟是在剧里演了个正脸都不会有的丧?尸,也满唏嘘。

  今天因为要化特效妆,所以时间长了一点,等所有人化完妆出门,正看见一堆人簇拥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在走廊里走着,有眼尖的女孩小声喊道:“啊!是渝辞!!”

  渝辞因《子虚劫》冥昭一角名满世间,大家对她就算没太大感觉也总归知道是大明星,知道是她出妆了,所有女孩子都兴奋地朝前面跑去看,鞮红也不例外,领队头疼欲裂又追不上,只得在后头边追边喊:“纪律纪律!!!”

  不知道是不是一大群“丧?尸”在走廊里狂奔的场面太过惊悚,前面《烽烟陌路》组的人群走得比往常快了几倍。

  等鞮红她们追过去,只看见军?装披风的边角,在转角处一卷而逝。

  ***

  当鞮红知道她所进的组女主角是孔姜儿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

  所幸这个孔姜儿迟到了整整两个小时,足够她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不至于当场去世。

  只是,对于她而言是好事,对于其他群演,乃至整个剧组演员和工作人员来说,是一件很蛋疼的事。

  今天,对于女主的抱怨她已经听到不下二十次,这在一个剧组里已经是很高频率的吐槽了。

  毕竟孔姜儿现在今非昔比,自自己陨落后,孔姜儿踩着她的骸骨上位,已经一跃成为内娱圈顶流。对于顶流的吐槽从来不缺,可是剧组里总归大家还是不愿撕破脸面。

  但明显导演已经黑脸了。

  等了大半天孔姜儿总算顶着精致的妆发姗姗来迟,随手就又贡献了二十场NG。

  这一NG主角倒还没什么,苦得全是其他人,尤其是道具组和群演。

  道具一遍一遍复原,群演一遍一遍撕心裂肺地吼着叫着,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狂奔。

  群演休息区域和导演主角所在的区域有点距离,群演里头有些脾气大的男人,忍无可忍抱怨起来。

  “艹!就没受过这种罪!”

  一石激起千层浪,但凡离得远的,嘴里都叽里咕噜抱怨起来。

  “不会演还来演个屁啊!”

  “跑跑跑累他妈都累死了!”

  “我真草了!就几个动作几句话,我都看熟了!”

  “就是,这边随便抽一个都比她演的好吧?”

  “是演的差的问题吗?好几遍都是忘词了!!”

  “演员不背词,天桥底下讲笑话去吧。”

  传到耳中的每一句不满,都像一把箭,戳在鞮红的膝盖上。

  曾几何时,自己也当过这些怨言中的主角。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都是一群打工的,耗得又不是他们的钱,如果真的超了预算,自己也不是补不上这个窟窿。

  而现在才知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那些她曾经犯下的过错,都太不应该,太不应该了……

  自从她拜渝辞为师,让渝辞监督教导她演戏之后,她没有再犯过这样的过错,《鱼玄机》结束进入《子虚劫》,更是每天认认真真演戏。

  可是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意识到,曾经做过的事……

  原来……这么不应该。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呀?”有个群演小姑娘看见鞮红唇色发白,担心地跑了过来,离得近的几个人也跟着凑了过来。

  “你是不是腿疼啊?我刚刚看你跑的时候一瘸一瘸的。”

  “要不要和群头说一下?”

  鞮红看着他们心中一暖,却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惊了一跳:“不不不,不用不用,我就是腿有点酸了。”

  “就是嘛,我脚后跟也磨破了,那个孔什么孔姜儿是吧,名气那么大演的跟什么玩意一样害我们跑这么多遍。”

  有个男人忽然想到什么:“啊我知道一个地方,来来来。”

  几个人把鞮红带到一处隐蔽的角落,那男人给鞮红搬来自己的休息椅,然后又在她周围掩盖了很多竹子木桩。

  “这里他们都看不见,你在这里休息休息吧。”

  “对啊,你脸色都发白了,不要强撑着了。”

  “呐,我刚刚过去给你倒了点水,你就在这里休息吧。”

  鞮红自从落魄后哪里受过这么多人这么温柔的嘘寒问暖,抱着水杯不争气地抹了把眼泪。

  “谢谢……”

  “哎呀没事的啦!”

  “应该要照顾女孩子的!”

  “领队那边喊我们了,我们先走了,你有事就和我们说啊!”

  鞮红点点头应下,几个群演的脚步声远去后,眼泪再一次簌簌落下。

  她坐在那里想了很多事,从出道,登顶,到现在,很多事像走马灯般在她眼前轮流闪过。

  她从出道就是主角,说一句不知人间疾苦也是不为过的。

  因为母亲的影响,她怜悯弱者,去行善。可是却对这个行业中的其他人不屑一顾。她总觉得名利场里,哪有几分真情真意,知道太多这层大幕后掩藏的龌龊,就越难以平常心看待这个圈子。

  以至于她看这个圈子里所有人,包括曾经的渝辞,都蒙上一层有色眼镜。

  直到她不再有身家地位傍身,不再有精致昳丽的容颜,真正以不那么高高在上的姿态进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才知道原来哪里都一样,都有肮脏和黑暗,也有温暖与光明。

  她摸着已经有点渗血的伤口,牙关痛得扣紧。

  手中水杯清凉,如一泓清泉,涤净她的魂灵。

  她忽然抬头,

  这样的疼痛一次她就受不了,

  七年里,

  渝辞受过多少次这样的苦?

  第几遍NG后群演已经一个个直接瘫在地上休息,先前陪鞮红去休息的女孩轻声骂骂咧咧站起来想去倒杯水,转头一惊。

  “你怎么又来啦?”

  鞮红扶着腿一瘸一拐走过来在他们身边的空地上坐下,笑着打了个招呼。

  “我没事,总要对得起片酬哇。”

  “嗐,群演能有几个钱啊?那些主角的千分之一都不到啊。”

  鞮红闻言没有反驳,却只是叹笑一声:

  “戏比天大嘛。”

  ***

  总算熬到下戏,鞮红觉得自己腿都快麻了,但是心里就像被什么填满一样,鼓鼓的,暖暖的,很是满足。

  大巴载着折腾了一天的群演们回到化妆的酒店下了车,两个女孩扶着鞮红慢慢走,走到酒店门口惊讶地发现这里围了一圈举着长?枪?短?炮的人。

  鞮红这才想起来为什么看到里面那个电梯门觉得眼熟,这不就是那几个站子每天都会发的视频里,渝辞上下班的地点吗?

  一点雀跃爬上心尖,他们都来了,那渝辞,她是不是能看到渝辞?

  兴匆匆乘了电梯上七楼,《烽烟陌路》剧组化妆间灯火通明,想来应该是在卸妆。鞮红在门外徘徊很久,人没等到,倒是等到一堆诧异的眼神。

  “好可怕啊,化妆间门口怎么站着个丧?尸啊?!”

  “隔壁剧组的群演吧。”

  等鞮红还了衣服签了字,没让化妆师帮她卸妆,只是从自己的夹克里摸出口罩戴上,留恋不舍地在《烽烟陌路》剧组外头磨蹭了半天,微信里领队的催促已经是第三次,这才叹息一声,默默下了楼。

  显示屏的数字从7跳到1,电梯门打开,鞮红明显感觉到了门口那群人的失望。

  可她的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扬,再往上扬,最终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

  我的渝辞红了,

  多好啊……

  天下谁人不识君。

  鞮红乘坐的大巴离开十分钟后,酒店门口一阵山呼海啸。

  “啊啊啊啊来了来了!!!”

  “好飒啊啊啊啊!!”

  “渝辞!!!!!!!”

  已经卸了妆发的渝辞在工作人员簇拥下走出电梯,小谈撑开一把遮光伞挡在渝辞身侧。

  渝辞走到门口时,视线扫过冲她兴奋呼喊的人群,神色迷茫地顿住了。

  你们……

  看到过我的鞮红吗?

  她应该,和我站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