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做过噩梦?

  费尽心思逃出重笼,最后发现依然困锁笼中,道道雾影皆是死路,从来不曾离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终歇,没有希望。

  那是,

  无尽的噩梦。

  鞮红觉得自己就陷在这样的梦魇之中,每天都有关于她的新爆料。

  封寒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不能杀她。

  但可以把她摁到无间地狱里,断绝她所有翻身的可能。

  而一旦有人出手,其他蛆虫闻味而来,纷纷狞笑着赶来瓜分剩余的口粮。

  权力倾轧,资本游戏。

  墙倒众人推,古来便是如此。

  短短几日,她就已经见识了千般手段,断章取义、避重就轻、指鹿为马、移花接木……那些恨她的,妒她的,恶她的,几乎没人不来踩上一脚。

  起初几天,她还懵着,只是生理性的反应一天天剧烈,眼泪永远含在眼眶,脸颊永远潮湿。

  每天都在害怕着,会不会又有新料,化成一柄柄新鲜的刀子戳上她早已碎烂成泥的心脏。

  过了段日子她渐渐缓过劲来,麻药劲过去,疼的她终于可以放声大哭。

  到后面几天,她已经不再哭了,被巨大痛苦麻痹的神思也逐渐清醒了些,可以给自己一点心理暗示。只是,不论她怎么告诉自己,那些流言蜚语只能在人人口中相传,并不能真实伤害到她什么。

  她依旧无法抵抗,生理给出的直面反应:发抖、干呕,呼吸急促,还有穿多少衣服都无法抵御脚底升上脊椎的恶寒。

  这种后遗症是会伴随一生的,在很多年后,鞮红看到任何一个被群起攻之的人,都会引起同样的生理反应,不论那被攻击的人是对是错,是善是恶,她都未敢旁观。

  而将她捆缚在这片阴影之下的,是一些她从未伤害,甚至从未听闻过的人。

  这些人没有在她新作品下留过言,没有在她微博下露过脸,甚至有些都只是听过她的名字,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是偶尔在刷社交平台时才瞥到过两眼。

  她从来没有害过他们,从来没有惹过他们……

  什么仇什么怨?

  竟要逼她至此?

  这是罪,

  是重罪。

  整整一个月,她没有出门,没有开灯,饿了就吃,倦极则眠。

  她把烧水壶和泡面都堆到床边,竟是连床也几乎不曾下过。

  塞在卷帘门底缝处的布条无人将它揭开,阳光整整一个月未曾造访。

  她从来都喜欢光亮,醒观朝云无尽色,黄昏倚门望夕霞。春看旧阁沐阳暖,夏看层云溅清溪,秋看菊园金乌灿,冬看千山暮雪霏。

  十步不同色,日日不同景。

  而现在,她怕极,也厌极。

  这里黑暗无光,看不清环境,就仿佛在她与外界之间隔上一层保护膜,将一切风刀霜剑都阻挡在外,藏起来,一切都藏起来,她不想见任何人,任何人也别来见她。

  当剖心砭骨的巨痛渐渐弱化成细细密密的疼和应激性的后遗症,她也开始恨开始怨。

  她自认确实有过用人脉去把孔姜儿换掉,但是那是有原因的,是孔姜儿先做了恶人,先拿自己的人脉伤害了渝辞。

  但是没有人会管前因,在网络上,一切细节都被放大,墙倒众人推,键盘侠只知道:你一点错误都不能犯。他们以自己也做不到的水准,要求世上所有人,都成为没有污点的圣人。

  亦或者即便是那样,都会被喷上一句:装的那么好给谁看。

  从来没有人想知道无聊的真相,他们只是想在墙倒众人推的时候,紧紧抓住让他们兴奋的g.点,碾着别人血肉模糊的躯体,扭着狰狞的嘴脸,迭起无尽高。潮。

  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她也想过给渝辞打电话,理智告诉她渝辞还在剧组里,鞠兴的电影再快也要到十一月中旬,而现在,不过十月出头。

  可等反应过来时,手机已经被她打到没电。

  鞮红望着黑暗笼罩中的房顶,感受着自己一起一伏的胸膛。

  她极缓极缓地坐起来,被子拥在身前,这个角度能勉强捕捉到一点暗沉天色,在空中划出一道缥缈的线,最后归寂于黑暗。

  昏沉的大脑根本无法辨别这是凌晨的辉光,还是入夜的暮色,恍如天地交?合,日月同尘,时光倒溯,又见遂古之初,冥昭瞢闇。

  一床凌乱颓丧,她从泡面盒子废纸巾里抬起头来,撩起挡在眼前的乱发,望了眼前的黑暗发了很久的呆。

  一个念头,郑重其事的从心底浮出,越来越深刻,越来越鲜明。

  她听到它说:

  “我要,救我自己。”

  **

  床边的泡面已经吃完,鞮红揭开被子,摸索着黑暗中的拖鞋,站起身没走两步就膝盖一软重重摔在地上。

  她颤抖地支起身子,忍着麻顿的疼痛,脚步虚浮地来到铁皮桌椅跟前蹲下,哆哆嗦嗦去拆包装,却在倒调料包的时候顿住。

  十分钟后,鞮红穿戴整齐,拿着一个装了五百块钱的帆布包,站在卷帘门前。

  门板收上去的那刻发出巨大声响,鞮红本能瑟缩一下,然后干脆利落地将门整个都收了上去。

  路灯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可她向前跨去的步子并未因此受阻。

  夜幕温柔地垂着,久违的新鲜空气由气管吸入肺腑,仿佛沉疴尽除,一身轻松。

  她低头把静了一个月的手机调出声音,第一声,就是微博新消息的提醒声。鞮红浑身一僵,又把声音静了回去。

  “没关系,没关系,一点点来,会好起来的……”

  低喃着给自己鼓着气,她戴上口罩和渔夫帽,向道路尽头走去。

  ***

  渝辞近来总是做噩梦,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正逢容熙前来探班问起,她便把自己的情况如实说了。

  “你就是自己给自己压力太大了,”容熙把自己最近整理好的一些合作计划书交给渝辞,边道,“一切都有我帮你揽着,你除了把戏演好什么都不用想。”

  “最近外面,有什么大事吗?”渝辞翻开容熙递来的计划书扉页,随口问道。

  “没什么事。”容熙垂眸,抿了口茶。

  渝辞点点头,又想起什么,问道:“鞮红最近好吗?她那个戏拍完没?”

  “拍完了。”容熙笑道,“你当是你吗?电视剧都是快餐文化,和电影怎么比。”

  “那也不是,电视剧也有精雕细琢的。”

  眼看着渝辞就要反驳,容熙连忙附和几句示意时间不多,让渝辞尽快确定一下计划,等电影杀青,就得开始参与到和各个品牌方的合作当中。

  渝辞敛着神容,一页一页认真看着,容熙是一个很负责的经纪人,她给的自由度虽然不高,但是能衬着渝辞的心意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几个,不是和鞮红一直合作的品牌吗?怎么突然来找我了?”渝辞抬起头来,不解问道。

  容熙随意扫了一眼,视线定定落在渝辞眸中,语调波澜不惊:“鞮红拿到了XX的独家全线代言权,这些就不能再合作了。而你现在正在稳步上升,出演的《子虚劫》名扬海外,正在拍摄和鞠兴的《十八层疯人院》未播先火。各方面条件也是品牌方们欣赏的类型,外形独特有东方魅力,现在已经是炙手可热的时尚宠儿了。等你杀青,可有的忙。”

  这些话听在渝辞耳中,她却只抓住了一个重点。XX这个品牌曾经听鞮红提起过,属于顶奢,能受青睐的艺人凤毛麟角。她听说鞮红得了这个品牌的独家全线代言,心下松了大半。

  其实她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些,只是能知道鞮红现在过得好,就足够了。

  容熙站在电梯口将要离开的时候,一个小助理怯怯叫住了她。

  “容熙姐,鞮红的事情,为什么不和渝辞说啊?”

  她是来和渝辞另一个生活助理换班的,刚从地上下来,当然知道那桩轰轰烈烈的大新闻。

  容熙眉头一跳,转过身来。

  惨白的灯光照在她精致妆容上,看得那小助理冷汗透背,簌簌发抖。

  “你知道,现在渝辞在拍什么戏吗?”

  “知……知道。”

  “不你不知道。”容熙一张脸,冷如寒冰,“你知道,对渝辞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我……我知道。”小助理哆嗦着嘴唇,低着眉眼,完全不敢看面前这个忽然化身修罗的女人。

  “不你不知道。”

  “容熙姐,我我……”

  “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容熙看着眼前已经冒了一额头汗的瘦弱女生,用深牛血色的膏体勾勒出的精致唇线微微扬起,“你只需要知道,影响到渝辞情绪,让她无法安心演戏的后果——

  你承担不起。”

  ***

  浓墨翻滚的层云终于蓄不住力,瓢泼似的雨水从天而降,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溅起喧天鼓乐,阻断行人归路。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和各家各铺的灯牌店匾,隔着雨幕闪烁着惨淡的光,整个世界就像被笼罩在浓雾里,放眼望去到哪都是灰蒙暗沉的。

  鞮红买完菜,在经常光顾的素食面店里借到一把伞,谢了三遍后才撑伞出门,走入漫天雨幕当中。

  她开始学做菜,虽然难吃但也努力让自己营养均衡,睡觉的被子只要天气晴好就拿出去曝晒,第一次躺在霉味全部消除的被窝里的时候,鞮红睁着眼睛感受了很久,直到沉酣入梦,阳光也依旧光临着她的梦境。

  原来日子不需要太复杂,自己也可以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看新闻,刷微博,街头巷尾有人提起的时候,她依然会加快步伐,落荒而逃。那是她心里的刺,扎在血肉里,上面已经结了疤,裹着心脏跳着平时不是很能感觉得出来,但只要稍稍揭开一点,便又会鲜血横流,疼痛难当。

  钱一天天少下去总不是办法,她不敢去找工作,生怕暴露身份。所以只能就近找了一个小学生托管的工作,这家托管中心是一户中年夫妻开设的,四层楼高的别墅安了床和桌椅,还有一个干净的小厨房。他们无所谓鞮红到底是谁,只要鞮红能在每次放学时把客人的孩子们平安从学校里接过来,再在吃完饭后辅导他们做点作业,就可以留鞮红工作很久。

  工资不高,但勉强能应付生计,加上鞮红现在过得拮据,竟还能存下些钱。

  她用老板预支的工资在二手买卖app里买到一个渝辞的娃娃,原主人爬墙了,这个被抛弃的20CM真人玩偶,有了她新的家。

  鞮红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又哭又笑地像个傻子。

  “真是的,一点都不像。眼睛怎么那么圆,应该是斜飞的凤眼才对。”

  嘴上嫌弃着,可节衣缩食省下的钱,大半还是换成了这只娃娃的新衣。

  哪怕吃得差穿得差,但对上渝辞,她总是大方,仿佛依然还是那个可以为心上人一掷千金的豪门贵女。

  这个娃娃现在就在她的帆布包里,刚刚从托管中心出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打湿,想尽快赶到家里烘一烘,免得受潮不好打理。

  经过一个每天上下班都会路过的转角时,雷声滚滚落在身后,紫电白光割裂半片苍穹。

  鞮红整个心脏跟着紧缩了下,都快入冬了怎么下雨天还打雷的?

  不敢过多停留,加快脚步往那个可以容纳她一切悲欢喜怒的庇护所里走去。

  “喵呜————”

  忽然一声凄厉的猫叫绊住了鞮红的脚步。

  “有猫?”她停在雨中左顾右盼寻找声源。

  “喵呜————喵呜——————”

  又有两声猫叫加入进来,一声比一声凄惨,然后更多的猫叫声此起彼伏,穿破雨幕直刺鞮红耳膜。

  循着声音左弯右拐蒙着厚厚雨帘也不知道拐到了哪,但看到面前景象的一瞬鞮红根本无暇他顾。

  四只小猫正围着一只浸在雨水里一动不动的大猫喵喵叫,它们身上都有伤,伤的最重的就是那只眼睛已经闭合的大猫。

  小猫们着急得拱着他,身上的毛都被雨水淋湿黏在一块。

  鞮红先拿伞罩住那些猫儿,然后把自己的长外套脱下来将他们一只一只包裹进去,雨水渗透薄薄衬衫贴上脊背一片寒凉,鞮红打了个哆嗦,还是坚持用雨伞罩住那些猫儿。

  那些小猫流浪久了,又显然受过人类的伤害,看见鞮红过来,露出小虎牙冲她龇着,鞮红没有在意,只用衬着薄絮的外套包裹住他们。

  大猫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鞮红小心的帮他挪到中间,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这居然是一只公猫。

  是小猫们的爸爸。

  一般幼猫都是猫妈妈带,尤其是这种流浪猫,极少数出现猫爸爸也帮忙带的情况,大概率能说明这窝猫原本是家猫。

  幼猫还未成年,他们的妈妈去哪了?

  答案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鞮红检查大猫的伤势,左股骨折,脊椎骨折,右腿伤残,右半边脸直接被打到凹陷……这位父亲至死都护着他的孩子。

  滚烫和冰冷交织在颊上,耳边依然是一声凄似一声的悲鸣,混入这深秋的雨水里,足以浇灭世间一切温度。

  小猫们还在不死心地拱着大猫,旁边堆着它们叼来的食物,可是那只大猫永远也吃不到了。

  你们也没有爸爸了吗?

  我替你们的爸爸来爱你们吧。

  鞮红把猫咪们带回了家,拿毛巾裹好了,用吹风机最小档小心翼翼地帮他们吹干毛发,她没有多少给猫咪洗澡的经验,之前捡回家的都有专门的人员负责一条龙的流程,不过也听说过小猫吹毛发时候会很闹腾。

  但是这几只怕是淋了雨冻惨了,一开始还喵呜几声,现在都老老实实缩在毯子里任人摆弄。

  “不怕了,不怕了,在我这里没事哒。”

  鞮红温声说着,一边打开手机想催催房东阿姨有没有买来她指定的猫粮和猫咪奶粉。其实小冰箱里还有点的她晚上准备做饭的生肉,也能切一点喂他们,只是想着淋了雨,还是吃点温温的东西更好。

  黑她的通稿再次跳出,鞮红一愣,掌下小猫咪许是察觉到主人的停顿,奶呼呼的“喵”了一声,唤回鞮红思绪。鞮红浅笑了下,伸手去挠她的下巴,听着小猫咪发出舒服的咕噜噜声,视若无睹地将那条新闻划去,打开房东阿姨的微信界面。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是房东阿姨的声音。

  “小姑娘,你现在方不方便呀?”

  鞮红连忙应声:“来啦来啦!”

  卷帘门打开,外面站着两个逆光的身影。一个是房东阿姨,一个是一名白色西装的少年。

  鞮红将人请了进来,少年对她点头后,便拎着药箱去查看猫咪们的伤势。

  “哦小姑娘啊,这个小年轻是我在超市里遇见的,你发我的图啊我在超市里找不到,也没听说这里有什么你说的什么宠物医院,然后这个小年轻知道后就说他那里都有,听说你这猫受伤了,就非要央我带他来看看。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本来打算给你打个电话……”

  房东阿姨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解释着,鞮红忙道:“没有没有,我正好需要找医生呢,它们都受了伤,本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啾啾啾~~”

  少年的周围不知何时冒出三只圆滚滚的小鸟,身上斑斑点点像狸花猫的花纹,鞮红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品种的鸟儿,凑过去打量。

  却见那三只小鸟也不怕身为它们天敌的猫咪,欢快的叫了几声,轻巧跳上少年肩膀。

  少年分出空来摸摸它们的脑袋,这才消停,好奇地歪着脑袋看少年医治猫咪。

  少年手法娴熟,不多时便已处理完毕。四只小猫咪裹着毯子,舔着鞮红泡好的猫咪奶粉,乖巧地让人心疼。

  鞮红捏着钱包走过去:“今天实在是谢谢你,一共需要多少钱?如果……如果太贵我可能一下子给不上,但我有工作,我可以打个欠条,一定会给清的。”

  少年站起身,将鞮红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就住在这儿?”

  鞮红被她问的窘迫,但还是点头应道:“嗯。”

  少年沉默了会,指了指开始吃猫粮的小猫咪:“四只,你打算养?”

  鞮红依然点头道:“对。”

  少年蹙眉:“你知道养一只猫要花多少钱吗?你……负担得起?”

  鞮红低着头,说不出话。

  突然有什么东西开始拱她的腿,鞮红低头一看,是一条瘸了右后腿的土狗。

  少年看到那条狗,额角都跳了下:“这也是你养的?”

  鞮红点点头,蹲下来将它抱在怀里,揉他的下巴:“我在世新街上遇见他的,他腿断了,走一步都很艰难,天越来越冷,我担心他挨不过冬天,就把他带回来了。”

  遇见这条狗的时候鞮红还在找工作的路上,她见这条狗在街边一瘸一拐的走着,每一步都好像能要了她的命,迟疑了好久,眼看着那条狗都快消失在转角,她冲到临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一条一块钱的香肠,又追上那条狗,将香肠一点点掰断了撒在狗的面前。

  这条狗吃了香肠,跟了她一路。

  后来,就来到了她的家里。

  鞮红没有余钱给他买专门的狗粮,只拿自己吃的饭分出一点,狗狗不挑食,鞮红给什么都吃的很欢,起初鞮红没钱买肉,这狗也跟着吃了一周的素食。

  就这么一人一狗依偎着,直到今日。

  少年看着鞮红领着那狗去和四只新收养的小猫打招呼,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第一次见这样的人,住着车库临时改建的屋子,吃着最廉价的菜,穿着地摊上淘来的衣服,却还要把伤残的动物领回家,宁愿自己辛苦,赊账也要为他们治病,给他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庇护所。

  这样的人,究竟图的什么?

  一张名片递到鞮红跟前,鞮红一愣,一时忘了伸手去接。

  少年也不介意,说道:“我叫井澜,名片上有我的联系方式,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直接开口就行。”

  然后也不等鞮红回话,直接把名片往鞮红手中一塞,大步离开。鞮红连忙从后面追上来:“我我还没有给你治病的钱!!”

  “不用给了。”井澜摆摆手,他肩上的一只圆斑小鸟扑棱着翅膀飞到鞮红跟前,鞮红忙拿手托了。

  “我本来就是做这些的。”

  鞮红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又听井澜催促道:“使劲花,还不回来?”

  言落,鞮红掌间的小鸟冲着鞮红“咕咕啾啾”了几声,张开翅膀在屋子上方盘旋一周,然后跟着那白色西装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雷雨初歇的暮霭之中。

  鞮红不知道,井澜在离开这条街,行到转角处的时候,驻足停了很久。

  井澜也不知道,街道尽头那个蜗居斗室之中,和落下伤残的猫儿狗儿彼此取暖的女子,曾是众星拱月的豪门千金。

  她曾穷极奢华,也曾嫉恶如仇,曾“仗势凌人”,也曾躬行善事。

  曾自爆一百多营销号殚精竭虑为一个父亲讨回公道,也曾掷万金救回一匹被剧组弃置在景区差点病死的老马。

  现在她无财无名,零落成泥。

  却依然忍不住在其他生灵受苦时放任不管,只要她还能做到。

  达时,要兼济天下;

  微时,也要尽力而为。

  无论是高居九天,还是堕入尘泥,她永远都是一个真正的贵族。

  她所钟爱的香水,从前调到后调,从甜到苦再到烟火熏然,变化万千。

  唯一股纯澈冷香,从头至尾一路相随。

  正如她赤子之心——

  盛衰沉浮,无有更改。

  ***

  后面的日子相对先前来说过得好了些,井澜经常会带一些进口宠物粮来,大猫的后事也是他一手操办,没收鞮红一分钱。宠物方面算是为鞮红节省下一大笔开支。

  大猫火化的时候,井澜和鞮红一人抱着两只小猫静静等在外头,那日阳光灿好,鞮红站在那里出神,只有怀中温度才让她感觉到自己尚在人间。

  鞮红拒绝将大猫骨灰下葬,而是在自己车库里立了一个高台,高高地供了起来。

  自己连父亲的墓园在哪都不知道,便不忍看着猫儿们再留下这样的遗憾。

  她想着,如果这辈子还有机会赚够钱买上房子,就专门设一个小房间,来存放这些。

  忙碌的一天终于结束,鞮红安顿好猫儿狗儿,洗漱完毕后,抱着渝辞娃娃上了床。

  手机莹亮屏幕开启,鞮红打开了那个时常阅览的APP。

  那是一个汇集了很多文手写手以及读者的网站,他们在这里编织着属于他们和他们喜爱的CP的,最私密,最瑰丽的梦。

  这片美梦般的世界里,也有她和渝辞的一份。

  每每读到那些,她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幻想着,在另一个维度或者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她和渝辞是两情相悦,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各种各样的方式,走到了一起。

  这是她自落魄以来,唯一的精神归宿。

  手机铃声突兀的响起,鞮红看清来电人名后浑身一滞,然后迅速坐起来接通了电话。

  “喂?孙婆婆,啊对不起,这个月我自己出了点事情,之后可能都不能给你们打款了,我现在行动也不方便,就不能过来了……”

  她对身在名利场中的人总是抱有最高强度的戒备,唯独对弱者极善。

  她出身高贵,和她平辈的人极少有如她这般思想做派的,这一切都来自于她的母亲。

  鞮红的母亲每一至两月都会带上鞮红,自驾去一趟最偏远的山区。捐助学校、修桥补路、供给稀缺物资等等都不在话下,甚至还会和她带来的人一起亲自修补屋舍,监督施工,甚至亲自为那些从出生起就被困在这重山叠嶂里的孩童讲课授业,带他们做游戏,为他们讲述外面的世界,将一颗颗梦想的种子植入孩子们的心田。

  母亲过世后,鞮红将这种仪式般的善行遵行了下来。

  每隔一至两个月,雷打不动的,带着几个保镖去一趟偏远贫穷的地域。学着母亲的样子,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而且不仅仅只是让别人去做,新修的学校也有她亲自敲下的一块地板;补好的桥梁也有她背上山的一块石料;孩子们朗朗书声里也有她亲自教授的字词……

  这是她对先母的怀念,亦是遵循与生俱来的善意做出的善行。

  一做就是十几年。

  风雨无阻,未曾停歇。

  后来她进了娱乐圈,却从来不参加慈善活动,也无所谓在别人心里留下一个不重视慈善的形象。她做这些事都秘而不宣,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居然默默无闻地做了那么多,她也不在乎别人有没有因她的善举对她大肆赞扬,歌功颂德。

  人在世间做的任何事,都是为着自己的心罢了。

  可是现在她真的沦落到自身难保的境地,每一两个月的例行公事却是暂时做不得了。

  “哎呦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小茉莉出事儿啦!!”孙婆婆的声音在电话里焦急的不行,鞮红连忙安抚。

  “婆婆你先别急,小茉莉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鞮红去的村庄并不是只有一个,从前都会找专人搜集这些地域的资料,然后每个月选择亲临一片区域,剩下的则是按时拨款,遇到特殊情况也可以紧急调取资源。

  但是小茉莉这个名字说出来,鞮红还是有点印象的。那个小姑娘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曾经拉着鞮红的手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她等自己长大了,想学习天文,研究星空的奥秘。

  小姑娘说到做到,每次的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还在课余时间自己补知识,鞮红不懂天文,就问身边从事这行业的同辈世交子女,帮她弄来了一个天文望远镜和一些她看不懂也没见过的仪器,外加一箱厚厚的专业书籍。

  小茉莉很开心,专门手工制作了一个礼物送给她,那是个纸板和塑料做成的太阳系模型,不知道用了什么颜料,在夜晚居然还能发光。模型一直被珍重地保存在鞮红书房的百宝架上,那是一个女孩的梦和一颗懂得感恩的心。

  “老皮那个杀千刀的,自己喝醉酒淹死了活该!祸害了他侄女这可怎么办呦,哎呦小茉莉啊,她可是个女娃子呀,遭了这种事,怎么会遭这种事哇!!她才十二岁啊,她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哇……”

  孙婆婆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起来:“小红啊,恩人姑娘啊,你可一定要救救小茉莉啊,这里医生都说她看不好了看不好了啊……她才十二岁,那么点大,可得让她活下去啊……”

  鞮红一边安抚一边询问,大致清楚了事情的经过,是小茉莉的三伯,喝醉了酒对小茉莉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他自己跌到池子里淹死了,留下父母双亡,伤势惨重的小茉莉。

  孙婆婆那个山村里头医疗资源有限,看不好小茉莉的病,女孩就这么被拖了几天,伤口已经重度感染,危及性命,孙婆婆他们实在没办法,这才拨通了鞮红的电话,万幸鞮红没换手机。

  鞮红立时跳下床,打开她并不怎么鼓的钱包数了数,思忖片刻,对电话那头道:“我很快就过来。”

  随即她找出井澜留下的名片,对着那个手机号拨了过去。

  十分钟后井澜出现在卷帘门前,妥帖地把鞮红的猫狗们接上车。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井澜对鞮红承诺。

  鞮红其实不太愿意麻烦井澜,从前只有她帮别人,现在落魄了,也不习惯坦荡地接受别人的援助。

  但是她现在真的力量有限,有些事又不得不做,便只能先将人情欠下。

  “那个……还有个事。”

  井澜本来已经打算离开了,见她还有事便停下来静静等着。

  “我能向你租一天车吗?”

  山村偏远,是飞机高铁都到不了的地方,只能自行沿着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驱车而上。

  井澜不仅免费提供了车辆,还找了两个医疗人员陪着鞮红一起。鞮红自己则带了五桶泡面,两件外套和所有现金连夜奔赴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

  整整十六个小时,终于接到小茉莉,万幸井澜拨给她的两个医疗人员和医疗物资,让小茉莉得以支撑到被担架抬进有能力和设备救治她的地方。

  一切忙完,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六点。

  这样的惨事并不是第一次听闻,但是鞮红就是心疼的不行,她忽然想起了越莹。

  那个拥有美术天赋和梦想,生命却结束在最美好的年华的女孩子。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无奈,太多不可逆转。

  她忽然觉得很无力,整个灵魂都枯竭了一般的无力。

  所有现金和小茉莉的长辈带来的钱,零零碎碎凑在一起也不够交足治疗费用。井澜听闻后拨冗赶来,交足了剩下的费用。

  但是鞮红依然觉得无力。

  如果没有好心人的帮助,她现在只能坐在这里,看着一个年轻的,尚未来得及绽开的生命一点点消耗殆尽。

  她忽然想起了渝辞,她忽然想知道,渝辞曾经说过的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是否同她现在一样?

  渝辞是不是也感受过她这般的绝望,生不如死?

  她把那个20CM的渝辞娃娃从包里拿出来,小娃娃睁着一双绣了星星的眼睛看她,鞮红摸了摸娃娃的脸蛋,紧紧按进怀里。

  欠人的钱必须要还,想救的生命必须要救,自己也必须重新站起来,直面阳光,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难熬……

  黑暗如长长的甬道,看不见尽头。不知道还要熬多久……

  但是渝辞可以撑过去,凭什么她撑不下去?

  虽然真的很难熬,但谁说她不可以?

  她们的灵魂,从来便是相配,从来都是对等。

  说求生欲强也好,说不甘心也罢,

  哪怕经历了生离死别,哪怕遭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被抛在长长的甬道尽头,痛极,恨极,孤独至极。

  也终会循着本能爬起来,向着记忆中的路,一点一点,挪向出口。

  人类啊,终是比想象中的坚强。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多么可怜,

  多么,可敬。

  这,

  就是生命。

  白日观珠,耀辉隐华光;

  时临暗夜,方知明珠夺目,

  天下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