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药膏触在被匕首磨得发红的后腰上,一阵凉意在肌肤上散开,蔓延至身体各处,连夏日的燥意都抵挡住几分。
阳光从山洞外洒在无名背上,又有些暖。
无名惬意地轻哼一声,身子更放松一些,可药膏涂抹好后,身后的小姑娘就没了动静。无名狐疑地转头,看见南月正将匕首从刀鞘中拔出。
南月小心地握住匕首,将一块手帕裁成长布,然后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匕首柄部。
无名不由得轻笑,如果朝中有人知道,南月拿这匕首裁手帕,还将最为珍贵的匕首柄包住,不知会不会被气得吐血。不过那些人若是知道这把匕首在无名身上,恐怕已经会被气个半死了。
南月将匕首包好,在自己手腕处摩擦一下,确定不会再将无名的皮肤硌红后,才再度将匕首挂回无名腰上。
南月抬头,才终于发现,此时无名正用手撑着脑袋,半坐起身子轻笑着看着她。
南月眼睛一扫而过,将洁白雪原上两朵彼岸花开尽收眼底,脸颊瞬间红得厉害。南月慌张地转过头去,拿起披风往无名身上一遮,随口找个话题:“无名,那把匕首……”
“那是大师父送给我的东西。”无名轻笑着解释,任由披风滑落在自己腰间,却没有伸手去捞起的意思。
南月抑制住往那边瞟的目光,弱弱地想要伸手,却又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只得低头不言。
虽然也不是没看过,可是现在在狭小的崖洞中,阳光又那么亮,总觉得怪怪的。
南月正想要离远一些,手腕却被无名抓住。
“我们今晚才开始行动,现在先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说着,无名的手指无声地滑过南月腰带处,轻轻解开。
南月回头看一眼无名再正经不过的表情,终于心一横任由衣衫滑落,钻进无名怀中。
在温暖的夏日阳光中睡去。
……
唐池雨和司涟离开崖洞后,找到昨日被她们藏在山林中的两匹马,并肩骑马而行。
一路沉默。
傍晚时分,两人已经抵达济山深处,黄昏的光线透过树木的缝隙洒下,整座山都幽静得可怕,让人不自觉感到孤寂。
唐池雨下意识往旁边看一眼,正好对上司涟的眸子。
司涟一直看着她,目光没有小女子痴缠爱人不放的那种感觉,反而十分温和柔软。
唐池雨立刻移开视线。
山林中只剩马蹄声。
过一会儿,唐池雨突然道:“你为何一直跟着我?又为何要救我?”
唐池雨声音很低,没有看司涟一眼,似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司涟轻声道:“离京前我就说过,我喜欢殿下你,所以想要跟着你,保护你,有何问题吗?”
唐池雨没有回答司涟的话,闷闷地反问道:“可是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殿下你很好。”司涟轻挥马鞭,和唐池雨靠得更近了些,“殿下,我回京那晚和你简略地说过,我是被师父养大的,你可能想象不到,我从小跟着师父,过得是怎样阴暗的生活。当然,殿下,我活得并不凄惨,我只是习惯了弱肉强食,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可是殿下你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就像黑暗中的一束光,一点点渗进我的心里,勾着我想要靠近你。”
“油嘴滑舌!”唐池雨声音突然加大,她用力一甩马鞭,将司涟甩在后边。
司涟怔怔笑了笑,低声道:“还没说完呢……”
……
夜晚。
无名和南月无声离开崖洞,再次潜入县衙后院中。无名找到机关位置,毫不犹豫地将它摁开,果然,一个密道缓缓出现在面前。
这两天内,前来对付无名几人的六眼教徒,武功最高不过三品,想必那六眼教主也就二品上下,最多不过一品。就算在一品高手之间,区别也是巨大的,比如无名能够排进前五,但司涟同样是一品,大概只能在江湖一品高手榜中排在末尾。
再者,现在六眼教应该已经放松警惕,所以无名并没有太过担心密道中有伏兵,毫不犹豫地带着南月跃了进去。机关闭合,密道中漆黑一片,两人都能在黑暗中视物,便没有点燃火折子,悄无声息地在密道中前行。
和当初开阳县黄家的密道不同,燕北城中密道很长,几乎看不见尽头,且墙壁和地面上不时就能看见古怪的机关。无名虽然不精通机关,但当初好歹跟着二师父学了点儿,了解个皮毛,而燕北城密道规模很大,机关精巧不到哪儿去,都一一被无名躲过。
没走多久,前方便出现两条岔路,不管往哪条看去,都是黑暗无光,看不见尽头的。无名抬头用短剑在顶部做了个标记,随即走向左边。
随即是第二个、第三个岔路。
终于不知走到第几个岔路时,前方终于出现点点烛光和人影,而整条密道都随之宽阔起来。
几名六眼教众手持兵器站在密道两边,不知在守着什么东西。
无名低头,对南月做了个“嘘”的手势,南月听话地点点头,屏气凝神将脑袋埋进无名怀中,不发出一丝声音。无名从地面一掠而起,紧贴着墙壁顶部起伏不断的巨石,向这条密道更深处掠去。
黑影一闪而过,没有人发现她的踪迹。
很快无名停住脚步,将身形隐没在黑暗中。这条密道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牢房,里面放着数十个巨大的铁笼,一男一女两个人被吊在中间的笼子里,微弱地挣扎着。他们还没被换上白色的祭祀服,似乎是刚被抓住不久。
南月听见声音,从无名怀中伸出脑袋,好奇地看了一眼,然后抬头与无名对视。
两人目光闪烁,无声表达着同一个意思:暂时不救。
唐池雨和司涟最多五日就会带着渭北军返回燕北,这时提前将人救出来,只会横生枝节。更何况,若是这两人也是心甘情愿被献祭给六眼神的教徒怎么办?
无名心照不宣地点头,没有去救人,而是迅速离开囚牢,换了另一条同样点着烛火的岔路。这条路上的守卫明显比另一条路多了些人,教徒脸上神色也严肃不少,不知在守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无名无声前行。
密道尽头是一个很小的石室,只能容纳两三个成年人。石室中央放着一本书,也仅仅只有一本书而已。无名双手撑在密道顶部,从上至下,看清了书籍封面上所写的字。
——“大秦山河图。”
难怪会派这么多教众把守。
无名无声地在心里嗤笑,没想到小小一个六眼教的教主,竟然也有着夺下大秦江山的野望,真是可笑之极。
若是把这本书拿走了,那些教徒什么时候会发现?他们会猜到是被外人侵入拿走的吗?他们会不会相互猜忌,从而引发教内的一阵混乱?
会有人慌乱想要向教主禀报,无名在暗中跟上他的步伐,然后找到教主的位置吗?
无名掠到石室外,却没有立刻拿走山河图,而是默默地凝视一会儿,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去。
无名又在密道中晃悠了会儿,无声地做了不少标记,才原路返回县衙的那个机关处,回到崖洞中。
“无名,方才你为什么没有拿走那本书?”南月声音软软地问。
她明白山河图的重要性,当时路过石室时,她也感受到了,无名分明是很想去将书本取走的。
“小南月,你不觉着那石室有些像陷阱吗?”无名轻声问。
南月歪着头想了想,认真道:“是有些像。”
“所以我们先弄熟密道的地形,改日再去闯陷阱。”无名轻声道。
南月睡着后,无名翻出她们包裹中的干粮,垂眸认真思忖着什么,直到天色泛白,才抱着南月闭眼睡去。
……
“教主大人,她们没有去救人,也没有拿走那本山河图。”烟雾缭绕的华贵房间里,一名教徒跪地向六眼教主报告道。
六眼教主吸一口烟,对无名还活着的消息没有任何惊讶,眯眼道:“没关系,她们迟早会上钩的,明天……或者后天?”
“你们是怎样发现她的身影的?”六眼教主问。
“回教主,属下没有看见她,但听见了脚尖触地的声音。”说到这儿,属下想起无名几人杀人的模样,猛地颤抖一下,“可是教主大人,我们真的能擒得住她吗?”
“声音暴露了啊……”六眼教主思考道,“她能够杀死我手下的三品弓手,内力定在三品以上,但既然会被你们听见声音,便说明她的内力不够浑厚,因此才对轻功掌控不够。那么应该是三品巅峰,或者刚刚二品。只要没有解药,我亲手调制的软骨散,区区二品三品内力可扛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
教主笑得癫狂,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深深吸了一口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假的山河图是蝉,她们是螳螂,我是黄雀。”
“不过,江湖上二品高手本就不多,更别说朝中一个郡主了,真是难得。哈,可惜了……”
教主没有说下去,只是诡异地笑着摇头,重复道:“可惜啊,可惜。”
他合上手中书籍。
古朴的封面上写着五字——大秦山河图。
……
第二日,无名又去密道中探索一番,留下些许标记,仍然没有去取那本山河图。
傍晚烤野兔当做晚餐时,无名从二师父给她的药瓶中选出两颗小药丸,不着痕迹地塞进野兔肉中。
“南月,今日我们去取山河图。”无名将干粮从包裹中拿出,全部递给南月,“这些你拿着。”
南月乖乖拿上干粮,似是不解地眨眨眼。
“那里明摆着是陷阱,我们若是被抓到了便只能靠干粮度日,等待小七她们来救人。”无名笑着道,脸上丝毫没有可能被捉住的恐慌,“南月,到时候你会觉得害怕吗?”
“不会……”南月摇头,“我相信你。”
“那就好。”无名牵住她的手,轻声道,“走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们去做那只蝉。
无名第三次进入密道,熟门熟路地找到各个分叉点的标记,迅速向放着山河图的石室掠去。在此之前,无名仍然去另一边的牢房看了一眼,那一男一女两个祭品仍然被关在那儿,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无名转向前去另一边,和前两天一样,石室外看守森严。无名无声地掠过去,直抵石室中央,抓住那本山河图。
在书籍离地的一瞬,石室上方发出一声“咔哒”的响声。
无名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锁链在滑轮上滑动的“哗啦”声响起,随即是金属重物落地的恐怖声音。
只是看了一眼,石室前便降下一个巨大的铁栅栏,将她们二人锁在石室之内。立刻有教徒一边大喊着“为了六眼神”,一边颤抖着冲上来锁住牢门。
无名微微眯起眼睛,将南月护在怀中。
正前方,一人拿着箭支对准了她。
无名没有躲,或者说石室很小,根本没有躲藏的可能。箭支从她的肩膀边擦过,带出些许血丝。怀中的南月剧烈颤抖一下,想要帮无名捂住伤口,无名却死死摁着她,不让她从自己怀中出来。
无名的力气越来越小,直至手臂向身侧滑落,整个身子脱力一般地跌落在地。
“无名!”南月慌张地抱住她,替她紧紧捂住伤口,又看一眼铁栅栏外,转身名护在身后。然而不知什么原因,那些教徒将她们囚住后,便没有再靠近石室,只是守在十几米外的密道上。
“没关系。”身后传来无名虚弱却仍然带着笑意的声音,“只是中毒了。”
南月全身紧绷,死死盯着外边,牙齿都在微微颤抖。
虽然之前明明和无名商量好了,可真正被囚禁在此,看着无名中箭中毒后,南月心里仍然怕得不成样。
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全身上下每个部位都在颤抖,都在疼痛。大脑一片空白,脑海中传来阵阵钝痛。
“南月。”这时,无名虚弱地扯扯南月袖口。
南月猛地回头,眼角早已泛起红。
无名手指划过她的眼角,轻声道:“你说了的,要相信我。”
相信她。
相信无名。
南月一怔,瞳孔扩大一瞬,身体倏地放松下来,重重点头:“……嗯!”
“你弄疼我了。”无名唇角轻微地勾起,声音虚弱。
南月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无名指的是肩膀上的伤口。南月刚才一直紧紧摁着她的肩膀,这时才恍然地放开,苍白的脸颊被浅红取代:“我……对不起。”
伤口已经没有在流血了,无名虚弱地侧头看了一眼,想要伸手揉揉南月的脑袋,手臂却无力地垂下。
她无奈地笑笑,目光移向地面上那本山河图。
南月立刻将书籍捡过来,在她面前翻开。书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是本假书。而原本放书的地方藏着一个机关,刚才栅栏降下来,正是因为移动书籍时触发了机关。
正在这时,远处的密道中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从远处走来。南月立刻抬头看过去,然而那名教徒并没有走近石室,而是在十几米外停下,将手上抱着的一大块黑布交给旁边的教徒们,几人合力挂上黑布,石室中被阻隔了光源,立刻陷入一片黑暗。
南月眨眨眼,很快适应黑暗,她看见有只手从黑布外伸进来,将一只点燃的迷烟放进黑布笼罩的甬道内。迷香顺着甬道,一点点挥发进石室中。
“南月,静坐冥想,用内力逼出毒烟,保持清醒。”无名用气音道,“待会儿若是有人来,就装作没有什么力气。”
南月立刻点头,又愣愣地看向她:“无名……那你呢?”
“我刚才中了毒,内力用不出来。”无名虚弱的轻声笑道,“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了,相信我。快闭上眼,好好回想太阴口诀,若是连你也中了毒……可就不好办了。”
南月用力点头,握紧无名的手,这才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口诀,调动体内真气流淌。
一片黑暗中,无名背靠在墙壁上,无声地笑着摇摇头。
……
不知过了多久,密道中又有脚步声响起,黑布终于被掀开。
无名虚弱地睁开眼,南月张开双手,小小的身体护在她前面。
走进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老者穿着繁复的古怪服饰,头戴三层华贵长帽,脸上画着诡异彩妆。年轻男子穿着普通教众服,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
无名只看了年轻男子一眼,目光就从他身上移开,转而盯住老者,虚起眼睛:“六眼教教主?”
老者轻轻喷出一口气,蔑视地扬起头,居高临下看着她。
“郡主殿下可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者轻鄙笑道,“郡主殿下,你以为你假死就能瞒得住老夫?不过雕虫小技罢了。你本想拿走山河图,让另外两个姑娘偷偷离开这里,进城报官去吧?只可惜,因为你的一时轻敌,你和这位小姑娘,都落入了我们手中。而你中了……中了老夫亲手调制的软骨散,一身内力恐怕会散个干净,真是可惜,可惜啊。”
无名轻声笑道:“是,我轻敌了。”
南月身子微弱地颤抖一下,她知道无名口中的轻敌不是指被俘获,而是中毒一事。
老者继续笑道:“所以郡主殿下啊……你认为朝廷的人赶到此处后,他们会怎么做呢?不顾你的生命将我们清剿,还是就此放弃?你觉得,一个异族郡主的性命,在朝堂那些人眼中,能值多少钱?”
无名轻轻挑起眼皮,无力地笑着看向他:“你想收买朝廷的人?”
“是。”老者直言道,“原本老夫还以为,你会是一个多尊贵的皇族子弟,没想到只是一个异族人,也不知怎的运气好被封了郡主。郡主殿下啊,你觉得……朝廷为了救一个异族郡主,会派多少人来燕北?派出的是一群废物,还是精锐的镇国军?他们在路上说不定就损失大半,终于赶到燕北,又被我教教众杀得剩不了几人,你说那时候,他们会不会被收买?”
无名的脸色似是白了一些,她微微歪头道:“如果来肃清燕北的,是渭北军呢?”
一百渭北铁骑,足够踏平整座燕北城,数千六眼教徒又如何?通通用马蹄碾过。中原人或许不知渭北军的恐怖,但生活在北方的六眼教徒再清楚不过了。
渭北那满是风沙的鬼地方……根本就不是人住的!翻过济山,走过河北道,再翻过最后一座山脉,别说周围环境了,就连气温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渭北军不但能在那恐怖的环境中生存下来,还能死守住关隘,与那些疯狂的蛮人和马贼战斗,可见他们有多强大。
老者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殿下,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些,渭北军从来只驻扎在渭北边关,除非有朝中军令,否则绝不可能踏过大千山和济山来到中原地区。你只是个外族郡主啊,如今陛下连整个北境……不,他连天下人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你一个外族郡主?甚至下令让渭北军进中原?他疯了还差不多。你以为你是那个征战渭北三年的七公主啊?”
“就算是那位七公主,不也在去年被皇帝召回京城了吗?”
无名和唐池雨外出三个月,也就在开阳、枫城和燕北城几处没有隐瞒身份。然而就算是闹得最厉害的枫城,知道她们身份的,也不过是枫城水师和凉太守一家人罢了,普通百姓谁会去在乎一位公主和一位郡主的行程?
更何况燕北这边本就偏僻,消息不够灵通。所以到现在,六眼教还只知道唐池雨去年被召回京城,却不知她早已和无名出门游历,更不知长宁郡主四字在京城中,有着多大的威慑力。
至于秦王大病,现在由唐炙掌权一事,根据老者的话来看,他应当也是不知道的。
无名垂眸思考。
笑一会儿,老者又道:“就算渭北军会来,从朝廷传令到渭北,再到燕北,得多长时间?六眼神教耳目众多,我们听到消息后早早带着你逃走便是,就算我们没来得及逃走,你觉得那群只会杀人的渭北兵油子,真救得了你?到时候,不过是大家一起死罢了。”
无名脑袋无力地歪着,仍然在笑。然而落在老者眼中,却是她皮肤越来越苍白,笑得越来越勉强。
老者却没有走近一步,仍然站在原地看着她:“殿下,该说的老夫也说得差不多了,你自己自觉一些,乖乖将你身上那些兵器交出来吧。”
“我没力气。”无名看了跟在老者身后的小厮一眼,“你不会派人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