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里,感情不堪一击。管你什么算计、心机、套路,都只能是如纸糊一般脆弱。

  怀揣着各自小心思的人,被迫抽身而退。

  既破了约定熟成的规矩,趁着夜色偷袭,没达成目的,西夏人自然不肯罢休。

  有一便有二,反扑来的很快。

  用来破开城门的铁木,一声一声撞击在铁皮包裹的城门上,巨大的响声回荡在黑夜里,格外瘆人。

  短短一日,他们就打过来了。

  腊月初十,天寒地冻,银装素裹中,一对对整齐人马收敛着声响,直冲目标而去。

  指尖暴露在外冻得通红,面皮也被寒风吹得如出一辙的干裂发红,他们紧紧抓住手里的兵器,面上是相似的兴奋。

  任凭谁都不曾想到,才经历过一场大战,西夏竟又发起了进攻。

  连着多日紧绷了心绪以后,是如释重负。没人料到他们还敢打来,尽管林宏一遍又一遍强调不可放松警惕,守卫还是松散了许多,城墙上负责守卫的哨兵被寒风吹得很是疲惫,抵抗不住身体的本能,打了个盹,梦里是家中老母准备的热汤,他朝母亲笑了笑,伸手接过来,刚递到嘴边,温热的液体从脖颈溢出,嘴被死死捂住。

  然后,他就再醒不过来了。

  同伴被动静惊动,着急忙慌吹起了哨。哨音戛然而止,他也不能幸免。

  西夏人再一次爬上了城墙,这次,他们成功了。

  鹰鼻鹞眼的西夏统帅拓跋峰骑在马背上,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城池,冷笑出声:“我倒是要看看,此番他们还能如何翻身!”

  拓跋峰才上位不久,他一贯瞧不中父亲小打小闹的架势,造反上位,想着来场大的收获站稳脚跟,惹人信服,不想却被高昌守军的枪/炮弓/弩怼了个正着,兵力损失惨重。

  常规操作是休养生息养足兵力准备下一次进攻,但他等不及了。

  拓跋峰带上了全族的士兵,精心策划战略。

  他要用大邺人的血,洗刷他的憋屈。

  与敌国相邻的城池一般都会挖条护城河,围绕城墙一周,用作防御。

  西夏人扛着铁木游过了护城河,在两岸之间悄然搭起一道运输士兵的桥梁。

  身强力壮之人扛着铁木撞击城墙,善骑射的在后方等着开路,然后一举进攻。

  敢死队顺着绳索步梯往上爬,这一次,他们成功了。

  ***

  便是只有短促的哨声,也足以被营中巡逻的士兵察觉。

  哨声太过反常,他们敲响了大鼓,催促所有人起床,同时派人去主帐通知林宏。

  伤口尚在隐隐作痛,被强行从睡梦中叫醒,头痛欲裂,却必须起来。架子上的盔甲,血迹凝固成块,还未来得及擦拭清洁,就又穿上了身。

  浑身笼罩在血腥的气息里,萧启收剑入鞘。

  闵于安不是首次经历这样的事了,问:“你的伤才包扎好,还未愈合,不去行不行?说不定只是突击练兵呢?”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心虚,才打完仗,林宏怎么会无事折腾人。是问句,她却能知道这人的回答,只是徒劳罢了,却还是忍不住一试。

  萧启:“无碍,我必须去。”

  闵于安:“我跟你一起。”

  那怎么行!

  萧启双眉紧蹙:“不可,战场可不是儿戏,刀剑无眼。”

  闵于安:“那我就一次又一次看着你只身面临险境,然后带回来一身伤?”

  萧启:“我会注意的,尽量避免。”

  闵于安:“我不信,不是每次都有那般幸运的,若你再也回不来怎么办?”

  萧启眼角一抽:“我没那么弱。”

  “你说了我要如何都依我的,我要去。”

  萧启开始痛恨自己这样的没原则,说下的话不可能不认,她确实是说过这种话。但……比起背弃誓言,你的安危更重要。

  “好,”萧启似乎是认栽,松了口风同意了,“盔甲太重,你穿起来费劲又费时,我来帮你穿吧。”

  她向来体贴,言之有理,闵于安信任地把背后交给她,毫无防备,萧启……朝她穴位拍了一下,闵于安就失去意识瘫软下来。

  萧启稳稳把人接在手里,没让她跌倒,又替她脱了穿到一半的甲胄,把人给塞进了暖和的被子里。

  大不了回来再赔罪,再如何萧启也不会让闵于安面临危险。

  因为怕伤着她,下手不重,担心仗打到一半闵于安醒过来,她动用了自己最厌恶的手段——下/药。

  萧启堂堂正正做人,除身份这一项外,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有什么事情用最正当的方法去解决,可现在,她破了戒。

  每逢伤时,伤口剧痛难忍不易入睡,容初给她备了一瓶助眠的药丸,对身体无害,剂量不大的话不会有任何影响。

  手指微微用力,她把药丸碾碎,犹豫一下,还是扔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塞进闵于安嘴里,以温水送服。末了,萧启捏开闵于安的嘴查看是否有残余,会不会呛到她。

  这一系列动作下来不过几十息,待确认药丸安全入肚,萧启微微出神,她对着闵于安表现出的强烈信心,不过是装出来的。心底有个地方莫名发慌,她担心……自己此次是否能够平安回来。

  若不能,也是命吧。

  萧启在闵于安床边蹲下,鼓声源源不断,节奏越来越紧,时间不能拖了,也容不得她纠结。

  她抚开闵于安的发丝,在她额上留下一吻。

  萧启迅速起身,甲片彼此摩擦发出清脆声响,她放心出门,头也不回。

  雪不知道何时停了,借着月色,积雪将目之所及染成一片亮色,美得动人。

  伤口还在作痛,痛意却隐隐约约的,不够她从睡意朦胧的状态里恢复过来,脑子还在昏沉,寒风吹来都无用。她悄然松开虚虚搭在剑鞘上的左手,从盔甲的间隙,顺着摸进去,在左下腹狠狠一捏。

  痛意直击天灵盖。

  萧启哆嗦着吐出一口气,原地站了几息,便调整好了状态,昂首阔步赶去城墙。

  派去探查的人传回消息,城墙上已全是西夏人的身影,他们还在源源不断地爬上来。城门,也抵不住了。

  林宏当机立断,一分为二,身子灵巧的上城墙杀敌,弓箭手在后方支援,骑兵全去城门处迎战,再拨出一小队人疏散百姓,护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

  被窝里睡得正香的百姓全被叫起来,往与被攻打城门的相反方向赶。

  踩踏,哭喊,痛呼,谩骂……不绝于耳。

  在这诸多声音中,唯一不变的,是杂乱的脚步声。

  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动作却是不慢。

  他们世代居住于此,从未见过这般场面,总有些不信邪的人,当下就闹开了:“大半夜的扰人清梦!交了那么多赋税,连个城墙都护不住,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负责安置百姓的兵丁之一正巧在他旁边,原本同僚都在拼杀,他却被安排了这个差事,就一肚子的火气,当下毫不客气,直接开炮:“爱跑不跑,你留在这里,西夏人攻进来了自己提着菜刀去砍吧!”

  那人还在破口大骂,闻言讪讪,不再大声吆喝了,嘴里却仍是不停,小声嘟囔抱怨。

  他身旁的白发老头,赶路的脚步虚浮,下手毫不留情,啪的一下拍他后脑勺上:“叫唤什么!没胆量就憋着,人都是为了咱好,你怎的这般不识好歹!”

  有孩童受了惊大哭,哇哇叫唤,家中长辈轻轻拍哄:“别哭了别哭了,过了今夜,会好的。”

  真的,会好么?

  ……

  伊山陆蕊等人也在其中,都是寻常老百姓,来通知的兵丁得了命令,不准少掉任何一个人,自然不会漏掉她们。

  伊山迷迷糊糊带着众人跟随大部队前进,走了没多久就止住了脚:“不成,我们得回去。遇见危险躲起来算什么本事,萧将军给了咱一个安身之处,那咱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总得做些什么才是!”

  陆蕊知她品性,也不拦她:“你要如何,我都依你。”

  众人附议,于是悄无声息溜回了住所,提着萧启给配备的武器装备往城墙跑,专门寻摸了小路,免得遇上别人说不清又被阻拦回去。

  在跑路逃命的人流中,一小簇逆行而上的实在不起眼,有人看到也只是骂一声蠢货,这时候不去逃命还干什么?

  等她们赶到,城门口已是一片混乱。

  伊山招呼着山寨里的姐妹加入战局。

  怕,乃人之常情,怎么可能不怕。

  但,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

  西夏人此番动作格外利索,在他们还未准备好之前,便破开了城门。

  防御极好,也抵不住不要命的人。

  一如既往的拼命,但这一回,人太多了。

  枪/炮弓/弩要在距离远的地方才管用,而已经侵入近前的,只有用刀枪剑戟的砍刺才行。

  照例是以原先的编排为单位。

  萧启能感觉到伤口处有冰凉的液体渗出,额角带汗,动作也没平时利索,最重要的是,高热复发了,脑子似乎融成了浆糊。

  所做过的事,犯下的错,终究是要还的。老人常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她无病无灾捅了自己一刀,现在报应来了,还是在最紧要的关头。

  有长刀误打误撞砍在她左腰上,虽未破开甲片,扎扎实实的力道传递过来,也够她喝一壶的。

  左半边身子陡然一麻,失了气力。

  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一丝丝的走神也会被人瞧出,下一刻,就是险境。

  有人趁机迎面一刀,萧启提剑格挡,却并未出现她想象中的画面。

  她百试百灵的大力气,失效了。

  随着金属的碰撞声起,她虎口一麻,直接脱力,长剑从手里脱出。

  没了兵器,还打个什么仗?

  将领所着衣物与旁人不同,西夏人与大邺交手多年,有眼尖的已发现了这个状态不正常的将领。

  趁虚而入。

  趁你病,要你命。

  当然——没有成功,却至少,赵豺发现了她的异样。

  赵豺抽出刺入某个人脖颈的长刀,顺手夺了对方的兵器,兜头砍下围攻萧启的一个人的手,把夺来的弯刀塞到萧启手里:“将军小心。”

  那人吃痛大叫,赵豺又是一刀,直取咽喉,他剩下的惨叫就这样被堵在了破裂的喉中。

  忙着抵抗漫天攻击,赵豺也没空问萧启到底怎么了,但,只能尽力护住她。

  他初时确实不服气这个小白脸,但几年下来,萧启也救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了,人,得学会感恩。

  这一会儿的功夫,萧启恢复了些许,手又掐了掐伤口,这招已经用过,不再有效了。

  她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往腿上扎了一刀,避开了大血管,刀刃破开甲片埋入肌肉。

  剧烈的疼痛终于把她从那种状态拉了回来,回到真实的,人间炼狱。

  ***

  然后就是盲目的提刀劈砍,目之所及,敌人数量却见不到减少,都无需挪动脚步的,就有人扑上来劈砍对战。

  脚底下已躺了不知道多少尸体,偶尔侧身闪避,战靴都能碰到柔软的东西。

  萧启渐渐失了意识,只身体的肌肉还残留记忆,重复动作。

  熟悉的声音把她从那种状态里拉回来。

  “老大,”张修永说,“你不是一直都好奇我学识颇深为何还要来参军么?”

  萧启不明所以,不知道他为何在这样严峻的时刻开始唠嗑。

  他自顾自说道:“因为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私塾里的夫子说,他的学识已足以考中举人了,此番参试,只要不出什么岔子,定能过试。读书人为的不就是个功名么,然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张修永丝毫不敢懈怠,生怕准备不足又得等上三年。夫子也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很是理解,给他放了几天假,回家放松。

  这一去,他再没能回来。

  家住高昌城附近的小村落,那一日,敌国进犯,他家破人亡。

  一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举起了家里的菜刀反抗,却是徒劳。父母妻儿无一幸存,他被数把长刀砍在身上,血流了不少,却居然因为未被伤到要害之处,在地上晕了半日便醒来了。眼前所见皆是血色,他没用锄头铲子,徒手挖了几座坟,将家人安葬。

  手心磨破出血,结痂,然后再磨破,直到掌纹消失不见。

  十指连心,手的每一次动作,都带来剧痛,也把这仇刻在他脑子里,片刻不敢忘。

  张修永放弃了科举。

  他只想报仇,给家里人一个交代,然后安心去找他们。

  三十岁了,想要进军营从头开始太难,他却心甘情愿。

  够了,他活够了。

  “老大,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我是不行了,你得活着,杀光这群狗娘养的。”

  他笑了,大口鲜血从口鼻处涌出。

  萧启茫然抬头,却见他胸口不知何时已插上了数把长刀,便是她再不懂医术,也知道救不回来了。

  肺,被刺穿,人就活不成了。

  张修永回光返照,倏尔提刀又捅死一人,与他一同倒了下去。

  他死的时候,是笑着的。

  眼前一片白光闪过,他看见父母妻儿手牵着手,在路的那一头,等着他呢。

  厮杀还在继续。

  四周围着的人已少了许多,筋疲力竭,萧启手上动作不停,另一只扶在腰侧的左手却被冰凉的温度侵袭。

  赵豺死死抓着萧启的手,如临终托孤:“将军,你去,去我老家,呼……咳咳,有个小酒馆。我可,可稀罕那老板娘了,噗……胖嘟嘟的,抱起来肯定舒服。她看不上我偷鸡摸狗,说喜欢顶天,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我就来参了军。我回不去了,你,你一定,定要告诉她,我赵豺,是个男人!”

  萧启将涣散的眸光聚拢,赵豺腰间甲片不知被砍了多少刀,已然散落破裂,腹部正中,有一巨大伤口,内脏混着血正往外头涌,在冰天雪地里形成可见的雾气。

  红色的,雾气。

  不要……不要死,她哆嗦着,喃喃道:“不要死……”

  赵豺捂住腹部阻止内脏涌出的手也垂落下来,砰的一声,人已看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角的泪混着血凝成冰珠挂在脸上,萧启已感知不到温度了,胳膊酸的抬不起来,却必须抬,每一刀都是用尽全力。

  她麻木的五感听到了一声闷哼,心漏跳一拍。她转身望去,身后的柴凯不知何时替她挡了一箭,箭头都戳出来了。

  萧启几不可闻地摇头,拒绝:不,不,求你,不要说了,你会活着的,不要给我交代后事啊……

  只是普通的一场仗啊,怎么就,都死了?

  她的动作幅度太小了,柴凯看不出来,自嘲一笑:“家里给我定了门亲事,我娘在信里说了,那姑娘生的可好看了,肯定会喜欢的。现在见不着了,老弟,你替我去看看,看看有没有我娘吹得那样好。”

  ……

  为什么?

  又飘起了雪。

  象征纯洁的雪。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已近枯涸的身体里陡然迸发出一股力量,萧启夺过一人手里的刀,挥起便砍。

  她连防御都放弃了,只想着怎么更多更快地取人性命。

  ***

  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西夏人所到之处,已没了站立的人。

  他们终究还是退去了,这一战,两败俱伤。

  兵丁所剩不多,待打扫战场帮助伤员的人过来,城门处便是层层叠叠垒起来的尸首。只见到了萧启一个人半跪在地上,周遭是被血染红的雪。

  温热的血溅在雪堆里,晶莹透亮的白色就凹下去一块红色的瘢痕,密密麻麻,全是这样阴森可怖。

  年轻的火头军第一次见到死人,低头便吐,待腹中酸水都要呕出来了,才稍稍好些。他绕过脚下密集的尸首,吆喝同伴过来,打算抬她回去救治,却见她嘴唇蠕动,试图说些什么。

  他仔细去听,没有听清。

  小兵把耳朵靠近了她的唇,才听见她说:“都死了,都死了……”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上一章小可爱的评论:首先感谢你的建议,我想了很久。大纲是早就定下的,人物的关系转折也是依着她们的性子来的,后面会有转变。

  关于倒贴,我的理解是,不是所有的关系一开始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开开心心谈恋爱,每个人都有她们的顾虑,性格不一样,做的选择也不一样。可能是我笔力不够没写出来,抱歉。

  第一次写有很多不足,很感谢你能提出来,不吸引人这一点,我慢慢改。

  如果实在不喜欢,不要勉强。

  希望下本书再见吧=3=挨个摸摸头~感谢在2020-09-2221:12:42~2020-09-2422:1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yen_、陌生香2个;沉迷小说,无法自拔、銀狐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魑魅魍魉52瓶;傅宣szd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