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光从窗户纸上透过来,床上的人不适地皱眉,没多久就醒了。

  萧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似乎靠在软软的垫子上,一切就渐渐模糊了。

  糖的甜意冲淡了药的苦,嘴里的甜也镇住了些许疼痛。

  后来,就什么都记不清了。

  这会儿她望着床榻顶上的纱帐,有点儿不明所以。

  萧启眨眨眼睛,额上有清晰的重量传来,她抬手去摸,触到一片湿热的帕子。

  再感受一下/身体,就觉着身体重重的,衣衫粘腻贴服在皮肤上,让她很不舒服。

  怎么会出这般多的汗?

  萧启费了点力撑着自己坐起来,斜倚着床头的软垫,微微喘息,缓和只做了个动作就感受到疲惫的身躯。

  然后就看见了床边趴伏着一动不动的人影。

  浅杏色的衣衫,有些许凌乱的长发,这是——小公主?

  熟悉的颜色花纹款式,还是秋猎那日所穿的胡服。所以闵于安回府以后,竟是连洗漱都不曾有么?

  萧启眼神复杂,明明,小公主平日里每日都要从上到下都换一套的。

  她,就这样守了一夜?

  萧启不受控制地伸手去触碰闵于安,碰到她发顶的那一瞬,闵于安似有所觉,微微颤动一下,醒了过来。

  趴伏了一夜,身体各处都在叫嚣着不服。

  闵于安以手作锤,捶捶僵硬了一夜的脖颈腰身,再揉揉不适酸涩的眼睛。顺便看看晚间又发起高热、好不容易才消下去的人,就看见了一双一如既往黑亮的眸。

  四目相对。

  眼带血丝的闵于安笑逐颜开:“醒了?可还有何处不舒服?”

  萧启摇头否认,并不多言。

  身体的疼痛缓解了许多,只是微感沉重,都是大病后的正常现象。

  闵于安一边站起来,边轻描淡写道:“你昨夜子时又发了高热,我便去唤了兄长来。她拆了包扎伤口的布条,说伤口并未恶化,又给重新换了药,我便一直守着给你擦烈酒敷凉水降温。”

  “所幸熬过去了,我让兄长回去补眠,现在这时辰,她估计还未睡醒。等她醒了,再来给你瞧瞧伤。”

  “可是饿了?我唤人端早膳进来,你洗漱完便用膳吧。”

  萧启一语未发,闵于安就把所有的情况全交代清楚了,还安排了接下来的事情。

  小公主,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萧启有些困惑,闵于安出门叫人,她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少顷,手抬起捂在胸口处。

  那里正以不同寻常的速度跳着。

  跳得她心慌。

  ***

  闵于安端了洗脸的铜盆进来的时候,萧启慌慌张张放下了捂在胸口的手。

  闵于安瞧见她耳朵脸红红的样子,脸色一变,铜盆被扔在桌上,带起的水花溅湿了桌布。闵于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手背探上了她的额头:“怎的脸又红了?可是又发热了?”

  嗓音里的焦急显而易见。

  闵于安的手背在萧启额间抵着,还是不放心自己测量的是否准确无误,索性挪开了手,把额头贴了上去。

  额间的肌肤相贴,都能闻见彼此的呼吸。

  闵于安认真感知温度,被感知的人却心慌意乱。

  坐在床上不方便挪动的人就只能随她动作,瞧着她慌了心神、心急如焚,看着她眸中的关切显露无疑。

  缩在被子里的左手悄然握紧,萧启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

  完了。

  她有些绝望的想,没有结果的。

  小公主曾说过的,她有心悦之人。

  纵使如今同她成亲,萧启也一直觉得只是权宜之计。

  前世既然有心悦之人,那么今生也定会缘起,命定的缘分,躲不掉的。而自己,只是一个冒牌货,终究,是得给人让位置的。

  假的,终归是假的,成不了真。

  ***

  萧启还记得当初,闵于安在说起自己心悦之人时,语调是多么的缠/绵缱绻,眼里是何等的……依恋遗憾。

  送亲之旅历经了两个多月,几乎横贯了大半个大邺国。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是在一日日的相处中逐渐拉近,心里的感情也一点点变味。

  在那鸟蛋汤以后,萧启与闵于安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特定的关系。萧启沿途跟着马车,时不时接受小公主的各种要求,一路照顾着她的饮食,从未有过不耐烦,甚至有种乐在其中的意味。

  萧启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小公主。

  她自成为北境驻边大将后,就一直以守卫边境为己任。

  割地求饶、同意和亲,这虽不是她能够决定的,可她又忍不住想,若是自己的进度能够再快些,哪怕再多夺回几个城池、多杀几个敌军大将,杀灭辽人不可一世的气势……

  是不是,皇帝就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是不是,小公主还会是那个皇帝宠爱的掌上明珠?

  小公主不用和亲,会如未出阁的时候那般娇生惯养,在皇宫享福,到了年纪,选一个各方面出众又会疼人的驸马,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享世间人伦之乐。

  萧启不知道作为寻常女儿家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她从一开始就没了天真的权利,阿姐也如是。

  可她希望,自己能够守护这样的天真。

  因为美好得让人心生向往。

  所以才会对小公主那样的好,几乎有求必应。

  路走了一大半,萧启眼睁睁看着最初还会跟自己发脾气的小公主渐渐安静沉默下来。她不再提一些看似无理的要求,不再对未知的野外生活跃跃欲试,连装满糖的荷包,似乎也不能缓解她这样的状态。

  萧启影影绰绰知道是为了什么,却无力改变。

  直到那天夜晚。

  送亲的队伍今日运气好,在天黑之前赶到一个小城,不必再露宿野外。

  他们租了几处大院用作歇脚,此前经历了数天的疲乏,终于在今日得以休整。

  大院边上正是一家小酒馆,萧启也随了他们放松,毕竟到了边境,就得绷紧了皮时刻提防敌人,哪里还有放松的机会。军中命令禁止饮酒,可禁得狠了,反而容易适得其反。

  她一人清醒着,就足以保证今晚的安全,让他们喝喝酒也无妨。

  目之所及多是醉汉,却没人敢撒泼打滚,有晚归的做工之人,有谈天说地的好友,耳边是嘈杂纷乱却真实的世俗之声。

  一处僻静的角落里。

  侍女也捧了个酒杯小口啜饮,一杯就倒,趴桌上睡着了,不一会儿就有轻微的鼾声传来。

  萧启拎了特地给小公主叫的一小壶果酒,倒了一杯:“公主也放松放松吧,果酒不醉人,甜甜的,试试?”

  闵于安已有多日未展笑颜,闻言只勉强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下肚,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都不用萧启给倒酒,自己提着酒壶往嘴里灌,果酒也经不住这样喝的,醉酒,是必然的结果。

  事实上,程度不重的醉酒,人的神识是清醒的。能够准确的感知周遭一切,能够思考,也能够表达,只是比起寻常来说,更显真性情,不再小心翼翼的伪装。

  萧启不忍看小公主借酒消愁的样子,她瞧了瞧周围,没人在意到她们。

  话语在舌尖绕了好半天,萧启压低声音说:“若你不愿和亲,我可以送你走。”

  ——这是头一次,她没再用“公主”这个尊称。

  她们站在平等的角度上交流,萧启不再把自己当成臣子,而是……她的朋友。

  闵于安目之所及,是天旋地转的世界,偏生对面坐着的那人是那样清晰,好像,触手可及。

  她痴痴笑了,酒液撒了满桌:“走?走到哪里?”

  “哪里都好,我这里有不少银钱,若你都带上,会过得好的。”

  她摇头,这不是她要的答案:“那你呢?”

  你怎么办?

  私自放走和亲的公主,这罪名,你承担得起么?

  萧启只抿了一口清茶,腰身笔直,自有风骨。她一字一顿:“我会带着大邺的军队,踏平辽国。”

  天高皇帝远,不需要谁的治罪,又或是施舍般的谅解,解决最根本的源头就好了。

  之前同意送公主和亲,只不过是不愿忤逆皇权,可现在,她想要护住这个小姑娘,为此,她愿意承受代价。

  闵于安沉默半晌,久到萧启以为她醉的狠了,是否要昏睡过去。

  闵于安才道:“不必了。”没有这个必要了。

  若一个人在天地间独行,哪里都不是她的家,去往何处,又有什么分别?

  “我心底,有一个人,是我心悦之人,我希望他能过得好。”

  “若我逃了和亲,这世间必定再起纷乱,我不愿见他难过、看他受伤。”

  所以不必了。

  我就在辽国,与边境的你遥遥相对,虽再不能见面,却也心满意足了。

  萧启敛眸,没再开口。

  既然小公主不愿意,那便罢了。

  心底若隐若现的一点儿不舒服被她忽略,萧启想,自己只是不希望小公主不开心罢了。

  小公主能有心悦之人,有个盼头,也好。

  萧启在心底发誓,五年之内,我必定带兵踏平辽国,接你回家。到时候你有心悦之人也好,想回宫居住也好,我都会成全你的。

  萧启也确如自己所发誓的那样,研制□□枪炮,改换作战方式,打得敌军节节败退。可没想到的是,还没完成踏平辽国带她回家的誓言,自己就先中了毒箭,被困太子别院,一事无成如同废人一般苟活。甚至都没苟延残喘多几年。

  而萧启希望能够永远天真的小姑娘,在辽国受了委屈忍气吞声,见识到了所有人性的丑恶,却没能等到她的将军接她回家。

  曾经天真烂漫的小公主,被她的亲哥哥毁了最后的希望,无家可归。

  她守着空有她名字的孤坟过了后半生。

  明媚娇艳的小公主成了貌不惊人的鹤发老妪,靠着墓碑心满意足闭上了眼,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到死,她都还笑着,说,将军啊,我老了,这红衣穿着也不好看了,你不要嫌弃我。

  若是有来生,我穿一次嫁衣给你看好不好?

  我要在最美的年岁,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2302:09:57~2020-08-2408:2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6965892个;一颗次的心、沉迷小说,无法自拔、7yen_、非洲难民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63764520瓶;童酱10瓶;追北5瓶;乔玥2000、听闻哥哥.3瓶;且放白鹿青崖间2瓶;24433282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