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晨跟着堂吏心生警惕的入了都堂,在几个紫袍的目光下进了一间小屋子,屋内没有掌灯,只有从小窗透进来的微弱阳光撑起整片黑暗,紫袍裹着黑巾幞头,四十出头的年华,胡须修的齐整,但脸色有些不大好,整个人也都像没有精神一般,桌上还堆积着没来得及处理的文昌台奏表与奏状。
武承嗣覆手轻轻咳嗽了几声,一侧的堂吏便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浓黑汤药,“左相。”
武承嗣接过汤药喝下后挥手,“下去吧。”
“喏。”
等人离去后王瑾晨便上前躬身叉手道:“新及第进士,见过左相。”
武承嗣抬起头,盯了一小会儿后开门见山的直言道:“你是太平看中的人,她是我的表妹,你也应该知道皇太后殿下早有旨意要将长公主下降武家,适才你与岑长倩的对话,本相对你的态度很是满意,此次常科虽不为文昌台主持,但本相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且又是太平亲自推荐给吏部的,所以本相便有意想要栽培提携你...”
“左相,今日殿上皇太后殿下问话下官,且许下官免吏部试而授职,下官不才,愿同左相以身报君王。”王瑾晨拱手打断宰相的话。
武承嗣当即拉沉下冷峻的脸,“本相不想同你绕弯子,你既受了长公主的推荐便是公主府的幕客,我日后尚了公主便也是你的主子,今日本相有心栽培你你却不要?既如此,朝中人尽皆知岑长倩与本想不和,你为何还要在适才与之争论?”
“回左相,下官争论的是理而非人,右相是个刚直为国之人,然却太过偏激。”王瑾晨回道。
“你可知道朝中有多少高官想要攀附本相,就连兰陵萧氏也不例外,你一个小小的新及第进士,怎敢?”武承嗣撑着桌案起身,冷下锐利的鹰眼沉声道:“你就怕我让你再也进不了明堂吗?”
“怕,左相是殿下的亲侄,是百官之首,位高权重,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下官销声匿迹,然,”王瑾晨松开抱拳的双手直起腰杆,“左相现在还不是驸马,论亲疏关系,有谁比得过父母与儿女呢?”
武承嗣皱起眉头,“你竟然敢将太平公主抬出来吓唬本相?”
“下官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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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司宫台内臣疾走在内外朝的过道上,突然在半道被一群撒腿奔跑的小官宦撞倒,内臣将有些松散的幞头系紧,大声怒斥道:“没长眼睛还是忘了大内禁驰的规矩?”
小宦官们将身穿红袍的内臣扶起,旋即又战战兢兢的跪爬下,“高内侍饶命。”
“咋咋呼呼的,”内臣拍了拍衣裳,“要是冲撞了贵人娘子,脑袋还要不要了?”
“高内侍,小人们也不想在内廷如此,只是不知从哪里跑进来了一只猫,少监命小人等将其捉拿。”
“猫?”内臣左右瞧了瞧,“宫中不是早就禁止养猫了么,怎会有猫出现?”
“小人也不知,估摸着是从宫外溜进来的。”
“算了,若真是有赶紧捉了赶出宫去,莫要让殿下知晓了。”
“喏。”
内臣将红袍上的污泥拂去后匆匆赶入内廷天子居所。
“小人叩见皇太后殿下。”
宫人在帐内妇人挥手示意下将垂帘卷起,随后便福身倒退着离开内殿,皇太后侧躺在龙榻上闭目不语。
“殿下万福,中书省那边宰相见完新及第进士后,文昌左相武承嗣将甲榜第十人王瑾晨单独留下,王瑾晨进文房停留足有一刻钟。”内臣起身从窄袖里拿出一张卷起的黄纸,稳步上前,“这是中书省都堂堂吏的奏报,请殿下御览。”
“外边是不是有传言说吾要将太平下降给奉先?”皇太后问道。
内臣低着脑袋叉手回道:“回殿下,外面的人说文昌左相武承嗣是殿下的亲侄,又惊才风逸...”
“行了,”皇太后打断道,“他是个什么德行有没有能力,吾这个做姑母的还不清楚吗。”
“殿下圣明,”内臣躬身道,“王瑾晨从文房出来后,左相在文房内摔碎了一只茶碗,脸色也不是很好,看样子应是王瑾晨拒绝了左相什么。”
皇太后将密奏攥成纸团,内臣见到连忙将旁侧沏茶的炭炉抬至其跟前。
揉搓了一会儿后皇太后将纸团扔进火盆中,“派人盯紧,太平闹的这一出,这个小进士怕要遭不少人觊觎。”
“殿下。”内官抬头道。
“讲。”
“新及第进士王瑾晨还曾与已故徐州刺史萧安介等兰陵萧氏有所牵连。”内臣进前一步,“萧公在世时曾看中王瑾晨,虽尚未考取功名,然凭借才华与琅琊王氏小圣后人之名为当地刺史与县令青睐,萧公便亲自登门提亲,将庶出的六姑娘许配王瑾晨,但后来婚事没成,据说王瑾晨爱慕的是...萧公的嫡出七姑娘。”
“萧安介…他的长子是吏部员外郎萧至崇吧?”
“回殿下,是,吏部员外郎如今尚在丁忧之期。”
“他是承愿的人,若是这些个世家都倒向一边,”皇太后将手搭在龙榻的扶手上,“吾又该如何制衡呢。”
“殿下,近日暗卫巡游,发现宋学士之女常出入王瑾晨租住在紫徽城东南隅的宅中。”
“宋之问有女儿吗?”皇太后惊疑道。
“回殿下,是养女。”
“他宋延清不仅诗词写的好,如今就连眼光也极是锐利,”皇太后按着额头继续躺下,“底下的事先放一放吧,上面还有太多杂碎还没有处理,让来俊臣与周兴来一趟。”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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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堂的文房里,传出刺耳的破碎声,心腹下属连忙走近安抚,“恩相消消气,何必与一个十几岁的小辈一般见识。”
“你没听见他刚刚抬出太平的那副样子吗?他一个刚中第的进士,一个毛头小子,竟敢,竟敢,”武承嗣指着自己,“竟敢忤逆当朝宰相,本相就算不做驸马,那也是万人之上的首相,他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姑母当廷给了他官嘛,吏部的任命都没有下也敢如此猖狂?”
“左相,那进士方才之语,有挑衅之意,他明知道皇太后殿下有意选您为驸马却还如此不识抬举,下官有些担忧,他会不会到太平长公主跟前吹风,”下属凑拢小声道:“殿下登基在即,驸马一事也快要选定了,这个时候万不能出了差错才好。”
武承嗣侧头,“你想如何做?”
“这样的人不能为己用,若留着必然是个祸患,趁吏部的任命还未下达他尚未释褐前,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否则等他做了朝廷的命官,这闹得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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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南——
从宫内出来,王瑾晨便一路警惕的专选闹市区行走,回了家之后径直朝房中走去。
“郎君这般着急,今日可是见了圣人?”小环从门外一路跟随,见人不搭话,连忙道:“宋姑娘在您床上睡着了...”
入房的脚突然顿住,王瑾晨回头道:“她怎么阴魂不散呢?”
“这个,小奴还想问郎君您呢。”小环一脸茫然道。
“我...”王瑾晨将半抬起的手垂下,无奈的跨入了房中,开门时特意放缓了手而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
瞧了一眼榻上的女子似乎正在熟睡,便轻轻迈着步子走到柜子前收拾衣物。
“王进士这是要去哪儿呢?”
突然冒出的声音让王瑾晨身子一颤,手中的衣物也随之掉到了地上,她侧过头看到榻上的女子慵懒的爬起,身上又衣不遮体便将头迅速转回,“你一个姑娘家,随随便便就往别人家跑,还睡在别人的床上。”
“都是姑娘家,王进士为何这样小气?”
“我这是小气吗?”王瑾晨将衣服放好,“你知情,可别人不知情,姑娘的名声,我误不起。”
宋令仪将被褥掀开,穿好衣裳后,伸了个懒腰,“本没有想睡的,不过你房中的味道很助睡啊,就连在父亲家中都未曾睡过如此安稳的觉。”
“你要是喜欢你就睡吧,我现下得走了。”
宋令仪看着包袱里的衣物,“你收拾细软,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逃难。”
“你一个新及第进士不去与人喝酒庆贺,逃什么难?”
王瑾晨直起腰杆,“今日皇太后殿下当廷受了我差遣。”
宋令仪寻着王瑾晨旁侧坐下,斜靠着椅背问道:“进士之中不少高官子弟,殿下怎么偏就给了你官,难不成...”宋令仪审视着王瑾晨。
“不是,赴试之前我就知道殿下一定会扶持崤山以东的门阀士族,而打压关陇贵族,太宗高宗皇帝打压士族,此时施恩必然能够笼络人心,而李唐皇族靠的是便是关拢军阀起家,改朝换代,就在眼下。”
“哟,”宋令仪故作惊讶道,“没有想到书呆子也会审时度势啊。”
“若非看中此机,我怎会涉险跑到京城来做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百害而无一利我怎会前往呢,我又不是那种可以为了大义舍生忘我之人,”王瑾晨旋即摇头,“如若我所想被阿耶知道的话,肯定少不了要挨板子。”
“殿下授予你官职,而你...”宋令仪盯着她手中的包袱。
“我逃的自然不是授职,朝廷的任命怎可能逃。”王瑾晨无奈的摇头。
“那你是...”
“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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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善坊·太平公主宅——
尚善坊临洛水,在洛水之南,崇贤馆、宗正寺、内仆局等官署皆在此坊内,王瑾晨站在一座门前雕有石狮子的宅前,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可没说武三思的家也在这个坊中...”
“看什么看,尚书宅也是你能看的吗?”看门的家僮极凶的驱赶道。
王瑾晨便提起步子急匆匆的离开,按着宋令仪的话,抬头往坊内建有最高楼阁的宅子走去便是太平公主的居所。
“什么人?”宅内的侍卫穿着甲胄,将人拦在石阶之下呵斥道。
“新及第进士,有要事求见长公主。”
侍卫重新打量了一下王瑾晨,昂首回道:“公主不在,你改日再来吧。”
“公主不在?”
“对,刚刚上官才人来将公主接进宫了。”
王瑾晨扭头瞧了瞧街道四周,旋即登上阶梯,侍卫便不耐烦的拔出横刀,“你这人怎么回事,我都跟你说了公主不在了。”
“在下刚从宫内出来,适才又瞧见了几位执法入宫的马车,此时长公主怎会入宫呢?”
旁侧一个侍卫见势,便悄悄转身入了宅,一路急匆匆的跑进内院。
“启禀公主。”
“吾说过,除了上官姐姐,其他人一概不见。”太平公主厌烦道。
“那人是今年春闱的新进士,属下们如何打发他就是不肯离去。”
“进士?”太平公主疑问道。
“是。”
“长什么样子?”
“脸上未有胡须,看着不满双十,很是清瘦...”
太平公主旋即打断道:“让他进来吧。”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