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我们这座山(GL)>第91章 最后一剑

  阿豪的家四周围着低矮的院墙,墙头插着他自制的凝霜城的小旗子,雪花落在旗上再没有沉在泥土中,两道低檐下挂着咸菜一串,门口泥污的脚毯旁扔着个硕大工具袋,门半开着,青磐立在门缝后,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往外直戳,手里提一把工具锤,下巴微收,手臂肌肉绷紧,似乎随时准备战斗。

  那会儿我师姐意识清醒,她只是没什么太多力气,但是如果需要她起来战斗,她也能蹦跶一下。灵能大量流失,但也不断补充,伤口不断恶化,灵能不断修补,身体的各种反应让她想要呕吐,但最终没有,吐一下,难得维持的平衡就会崩坍。

  外头的动静我师姐都听见了,自然知道她的行踪很轻易地就被卖了。

  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修魔者二十七想要找她根本不需要问人,距离如此之近,即便他们不说,修魔者二十七也会到来。

  师姐并没有太多还手之力,她只剩自己最后反扑的一点力量——而甜甜没事,修魔者二十七还没吃她,所以这份力量能不能使出来也是未知数。

  “疼吗?他对你说了什么?”师姐问甜甜,甜甜说不疼,修魔者二十七什么都没说。

  “恨你父亲吗?”

  “不知道。”

  师姐没有再说话了,外头传来了阿豪的闷哼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强撑着的烂话:“我靠啊,你阿豪哥哥真的非常强啊不用担心,哼修魔者二十七连你阿豪哥哥的脚趾甲盖都比不——噗——”

  他被再次击飞在墙上,他在门口死守,他的父亲的刀横劈下来,他的胸口被独角兽踏过。

  “迷途知返啊……”修魔者二十七长叹一声,他温润的嗓音落下来,似乎带着强烈的悲悯,独角兽徐徐退后。

  阿豪踉跄起身:“你才迷途知返……不,你不根本不会返,你所有的行动都建立在成见上,你做什么都在证明你的成见,你的出发点就是错的!你根本找不到你的答案!”

  看来他们曾经坐而论道,所以即便阿豪说得拗口,修魔者二十七仍然领会到阿豪的意思,面具下,笑容温和,和他狰狞的斩骨刀与几乎有些怪异的金靴对比鲜明。

  “你看守诫,”修魔者二十七对儿子的耐心体现在最后温和的一句话,“再看他们。”

  阿豪的门外,战圈之外站着许多凝霜城居民,不敢贴近,也并不拉远,正如师姐第一次见到他们,沉默而没什么表情,仿佛站了多年,风吹日晒后的虚影。

  多年前,他们的祖先潜入暗河找到妖族,出卖了凝霜派男女老少二百四十七人,幸存一人。

  现如今,面对幸存的那一人,他们出卖了另一个人。

  阿豪默默掐诀,金角怒犀幻影一闪,立在身后,但转瞬就被撕为碎片。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咆哮起来,犹如狮吼一般踏向阿豪。

  修魔者的灵能都带着鲜血,他们的破坏力在同级中无与伦比。

  撕裂,破坏,损毁——阿豪意识到他父亲在愤怒,为什么愤怒呢?他的父亲这么多年愤怒的是什么?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的愤怒止息?他不是赢了吗?人们经不住惊吓经不住试探,除了凝霜城,难道别的的城市的人就经得住试探吗?

  阿豪已经尽力了。

  他只是一个炼气期修士……来自凝霜派的传承对他来说几乎不存在,父亲修魔,自己只能四面八方游历,能够学到的东西太少,而且……他并不是为了自己力量的提升而修真,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凝霜城。

  他被砸在了墙中,石块压在身上,嵌在肚腹中,浑身上下和石头融为一体似的,几乎动弹不得,只有指尖似乎碰到了一些细碎的粉末,被什么东西打湿,绵软而湿润。眼睛好像被什么打湿了,压住了,睁眼太过费力,沉沉的,面前一片加太多黑色的橙红。

  我师姐在窗边躺着,她其实知道外面阿豪和修魔者二十七甚至没打三个回合就输得没有还手之力了,我师姐也清楚知道青磐提着的工具锤毫无用处,甚至那孩子可能会被修魔者二十七一巴掌扇死在地。

  这么大的城市,修魔者二十七耿耿于怀的,只是他们容易出卖朋友——

  那么,青磐这样的孩子呢?师姐觉得自己不算输,而且,出卖她的人只有一个,其余的声音都保持缄默,无声无息,一如往常,有如涌动的暗流。

  那时候我师姐从窗户望向外面,拖着残躯和修魔者二十七对望,大门被打了个稀烂,院子好像簸箕敞开一面,将凝霜城的观望人群铲起,齐齐放在战圈之内。

  隔一扇窗户,两个人对望,青磐奋力地捏紧工具锤,由门挪向窗,试图阻拦修魔者二十七踏向师姐的步伐。

  于是修魔者二十七真的停下了,他的目光越过青磐,仿佛直接和师姐交流,再次论道——

  独角兽不安地踏动四蹄,二十七骑上独角兽,斩骨刀高举,独角兽重重踏下前蹄——

  屋顶被掀开了,房屋犹如纸箱一般被撕碎。

  独角兽再次踏下前蹄,甜甜被师姐的手臂拉入怀中,青磐趴在地上,艰难地抵抗着狂风,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和甜甜之所以没有被房屋的碎块击碎,是因为师姐出手,一层薄薄的的灵能护盾在他们之前被击碎,屋子被再次撕碎,窗户和门都不复存在。

  独角兽进前一步,高高抬起前蹄,这次是直指师姐了。

  如果此时此刻剑灵与神剑在手,师姐还有一战之力,但没有剑,在这种悬殊的力量差之间,师姐做什么都是徒劳,所以她只是撑起护盾。

  男孩喉咙里发出扭曲的声音,好像气管被扭成麻花一般,他趴在地上,工具锤已经碎了,但他无力地抓着锤柄,奋力举起:“浮空术!”

  他想要挪走独角兽的前蹄,将修魔者二十七掀翻在地。

  因为施展不出来,所以要大声喊,好像喊出来就有力量施展—— 然而仍然是徒劳。

  青磐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聪明,他知道师姐在凝视他的后背,按照每个片子里的恶俗套路,他应该完全不会浮空术,在这生死危机的时刻,他奋力迸发潜能,用自己强烈的欲望驱动自己的天才,然后施展出浮空术,拯救一位大人物。

  但这些都是徒劳。

  “浮空——”

  “浮空术——”

  “飞——”他徒然地喊着,试着施展师姐教他的第一个法术。

  然而独角兽的前蹄还是踏了下来。

  “给我起啊——”

  前蹄轰然踏下,灵能如刀,青磐昏了过去,男孩不甘心的表情带着眼泪,咬牙切齿,手中紧紧攥着半截锤柄。

  我师姐凝视他,撑着脸,明明手里攥着晶石生命垂危,却一定要做出潇洒惬意的姿态,甜甜在她身后,不哭也不笑,茫然而害怕地拉着师姐被血浸透的衣袖。

  “成功了啊……”师姐想。

  那个所谓的浮空术,只让独角兽的蹄子,晚落下了不到半秒的时间。

  但就是成功了。六个人中,灵根最差劲的青磐是第一个学会法术的人。

  修魔者二十七看向师姐,师姐也回望:“或许,这算我赢?”

  我师姐一直很尊重修魔者二十七的道,即便不认同,也觉得站在二十七的角度很有他的道理,因而道心之争到了最后,战斗显得毫无意义,而要战便是大道之争——

  离这里不远,师姐其实感应得到剑灵的存在——灵能烙印才卸去,新的烙印还不在。

  “我想……这里……并不是你说的无药可救……崇高,无畏……和你想要的那种伟大的东西都有,即便只有一个……也证明你……”

  “别开玩笑了!这帮蠢货可是卖了你啊!”

  四周狂乱的灵能妖能犹如海浪滔滔涌入修魔者的身躯,互斥的能量互相攻击,被一股脑地卷入体内,金靴炸开靴筒,肩膀炸开,胳膊裂开,涌入黑红的鲜血,身体膨胀变成原先两倍那么大……面具龟裂,散乱地挂在脸上,仿佛自己的面孔龟裂。

  修魔者之所以是修魔者,就是在于他们汲取灵能的方式,别人体内,强行纳入,迅速增强实力——死亡率也足够高,但死亡之前,一定会带无数人一起死去。

  他膨胀吼叫的怒火还未止息,师姐就明白过来:“你只是仇恨,虽然你说得有道理,但你只是恨他们曾经卖你们,和他们的品行没有任何关系。即便这些人都是圣人,你也会想办法营造出封闭的环境,无限量地试探人性。”

  “他们可是卖了你啊!”

  “那这样的话……还是我的道心赢了……”

  “前辈……请帮我最后一次……我要……斩掉眼前的一切……因为我在这件事上是对的……他本该在知道有这么一个特例时收手,但他只是复仇。”

  剑意无形,剑灵回应了她。

  师姐拔剑,师姐的真正一剑。

  我师姐并不觉得自己很善良,但她觉得自己正确。

  看呐二十七,你不是说这里没有心地纯良的人么?这里没有崇高么?你不是说一个也没有吗?如果有一个,那不就是你错了吗?

  你的愤怒和失望是什么呢?你失望只是恨他们的祖先,把他们扔在和祖先相同的绝境中,逼他们再次犯错好为你杀人来正名吗!你不就是恨吗!那些卖你的人都死了,眼前这些围观的人,在你复仇的时候,他们不也曾是孩子吗!

  “如果我不来……青磐这样的孩子,不也会被你变成那种冷漠的不敢说话的人吗!”

  甜甜被一道柔软的灵能推出战圈,战圈中央,无形的剑意玄之又玄地散出殷红一片的血丝,剑刃所指——便是修魔者。

  剑灵曾斩开飓风,刺破阴霾,饱饮鲜血,快意恩仇。

  和师姐合作的……最后一剑!

  “开什么玩笑!因为他们本性就是这样啊!”修魔者二十七的巨大身躯携带者犹如狂风骤雨般的灵能和师姐撞在一起,围观的居民都被狂风掀翻在地,地面腾出巨大的空地,无穷无尽的血雾与凌厉的金光交织在一起——短短一瞬,两人退回各自的位置,似乎一动不动。

  剑意散去,我师姐摔下去了。

  她的伤太重了。

  修魔者二十七现在犹如一尊巨怪杀神,通身青紫色,一手插入独角兽体内,反卷的伤口渐渐愈合,而独角兽发出痛苦的嘶鸣,身体逐渐干瘪,最后化为空壳。

  “连你们这些修真者都不在乎人性的崇高了吗!”他的愤怒几乎达到巅峰,一震肩膀,脚下的大地随之颤动,然而脚边忽然碰到了什么,那东西还抓住了他的脚。

  “当然还是挺在乎的……老实说谁不在乎这东西呢……但是崇不崇高这回事也不是挂在嘴边就崇高了的……”阿豪四肢攀在二十七膨胀的右脚上,拖着他无法朝前迈一步。

  “松开——”修魔者奋力扔开阿豪,阿豪好像一团铺盖卷被踢飞出去,滚了好几圈,似乎又断了几根骨头,嗷一声呕出几口鲜血。

  围观的人群中终于冒出一个人来,他颤颤巍巍地佝偻着身躯,脚步挪了一下,又往后退去,最终还是坚定起来,腰板挺直,手中提着一把冰凿。

  他不敢离修魔者太近,只好走近几步,朝修魔者作揖:“大人,大人——照年龄赎罪,正好轮到我了,我们有罪,这是我们该得的,不冤枉……您,吃我吧。但是这个人,她也是好心……她没做错什么事呀……”

  老叫花子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他怕死,他怕得要死,但是……想了想,反正也避免不了的吧,总归是要死的,那个女修士不是凝霜城的人,干嘛也在这里死掉呢……

  “那就吃你吧。”修魔者说,他仍然体型庞大,他仍然灵能暴涨,伤口都愈合了,但他语气平静下来。

  “别——你还是吃我吧,给你的……狗屁道心祭旗,证明证明你的决心!”阿豪还是过来拦腰抱住他。

  青磐的婶婶扑进战圈捞走了昏睡不醒的青磐,什么都没敢说,悄悄退入人群,然而青磐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只有用力握着锤柄的右手虎口崩裂,浮空术施展得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人们说,阿豪是好人呀。

  他修水管。

  他剪树枝。

  他救猫救狗。

  他举办活动。

  他做了小旗。

  他帮别人,他没做过坏事,他也……不是罪民。

  师姐的学生缓缓走出人群,因为学艺不精,为人够怂,竟然也没敢干架,只是很小心地护在师姐前面。

  青磐的婶婶不敢站出来,呼喊着几个小孩不准过去,把青磐交给别人,自己勉强微笑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拘谨地左手掐右手,右手捏左手。

  “你们现在崇高啦?那当初呢!我们全门派上下——”修魔者怒号,就要杀掉眼前所有阻拦他的人。

  然而怒号被硬生生掐断,一股强大的力量笼罩着他,即便他吸取灵能,又吞没了独角兽,现在修为暴增,但在这股力量前,仍然本能地畏惧。

  “你怎么还没看清楚,你输了?给自己狡辩什么?”有人说。

  希夷翘着脚坐在最近的屋顶上,换了衣服,在并不温暖的凝霜城露出光洁修长的两条腿,一条吊带穿得等同于无,柔腻白皙的身体落在黑色的石头上,不知道去哪里染的一头红发肆意张扬。

  夹脚拖在脚上晃悠着,修魔者看向她,她就踢掉鞋子,赤足走在地上,扭腰到师姐旁边,师姐竟然并没有昏过去,身上还有一股凌厉的剑意。

  不好——这是……留给她的?

  然而我师姐并不是魔鬼,她的剑意是朝向希夷,然而,这是她自己的,并不是剑灵的。

  瞳孔深处,伤及眼球残留的那道……玄术留下的剑意被击碎了!

  这只左眼……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清楚东西了……迷雾渐渐散去……光明……

  师姐合了眼。

  在那时,希夷在我师姐身上回忆起了世间诸多正道修士的影子,但是师姐的面孔变得格外清晰,淹没所有和她纵情纠缠的正道修士。

  我师姐在道心之争之后,还藏了最后一部分灵能……完成从前的承诺。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在那次购物中心,是我师姐先拔剑,师姐和二十七的最大区别就是……师姐并不矫饰自己的错误。

  师姐弥补了它。

  “怎么这么笨……怕自己现在就死掉没机会兑现承诺让我看见?别闹了……守诫。”

  希夷握着师姐的手,心里忽然很温暖。不是想要把师姐拐带上床用尾巴狠狠摁在那里不能反抗,不是贴在师姐身上撒娇看师姐一边讨厌又无可奈何。

  这种温暖好像蜷缩在自己的尾巴里安睡,所到之处一片夺目的火红。

  她很想直接化作本相将我师姐叼走回窝,让凝霜城这些人都去吃屎。

  她回过脸,挥手压下,修魔者被扔出战圈。但她并没有杀人。

  要压制这个修魔者,单靠灵能可不够,所以她还是用的妖能,此时妖能滚滚,修魔者怒目圆睁。

  “你看不明白么?她赢了,你就别给自己找理由了,好好去想。想好了,我就去杀你。”灵能和妖能一起止息,元婴巅峰级别的妖狐力量庞大,十个修魔者二十七也无法抗衡,甚至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他只好艰难地踏动步伐,愤怒被强行压去之后,体内传出强烈的不适感,他忽然意识到,体内留了一道不可摧折的剑意。

  原来……刚刚那一击,是守诫赢了啊……

  无形的剑……

  我师姐让他看了看什么是修真界年轻一代第一剑士。

  他愣住了,摔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人群沉默片刻,忽然爆发出低低的毫无规律的抽噎和哭泣。

  环绕凝霜城外围的阻碍凡人进出的庞大禁制失效了,希夷举目望去,很想让师姐睁眼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此时她很想化作兽形让师姐枕在身上,用自己淬炼过的灵能修补师姐的伤口,等她醒来就可以看见在封闭已久的凝霜城外,拨开狂乱的杂乱灵能,也有夺目绚烂的黄昏。

  天地间最耀眼最深沉最温暖的红色就是黄昏,她独自沉浸其中。

  一千四百三十二年,希夷第一次想和一个人一起享受日落。

  她还不知道这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