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敲击着屋顶的飞檐,汇成一股顺着瓦片湍急流下。一片凝滞的死寂中,梅花阑忽然闭眼,识海中飞速闪出了一道华服的影子。

  还没等她说话,外面大门忽然“轰隆”一声被撞开,在外守岗的几道人影都哆哆嗦嗦地仓促间飞跑了回来。

  “出事了!出事了!!”气喘吁吁的梅思萼第一个闯进门,脱口喷出一道惶恐的变调,“庄前辈,端烛君,外面——!”

  “外面变天了!”梅思霁的嗓子也劈了。

  季无端头上好似落了团滚烫的火星,飞一样地跳了回来:“你们快出去看看,外面铺天盖地都是绿藤,好像有什么东西爆……”

  “——咚!!——咚!咚咚!!”

  他没说完的话忽然淹没在了一下紧接着一下焦急到密集如鼓点般的刺耳钟声里——这是梅家昭示着有客来访的钟声。

  庄清流一言不发地抹掉半空的灵光,镇定转身掠出,剩下的人立马提起腿也紧跟着飞奔了出去。

  外头毁天灭地的暴雨片刻未歇,但举目所望之地都已经草木洞天,渐成碧涛。四周整个山野都泛着海浪一样的碧绿色粼粼波光,冰冷黏稠的林雾几乎能把人沾陷在空气里面儿。

  一身藕白色团金丝纹衣袍的庄篁就高高站在屏障之外的半空之上,手中静静撑着一把花纸伞俯视她们,温声喊道:“烛儿,蘅儿。”

  庄清流和祝蘅毫不犹豫地跨出了屏障,眼底倒映着那些还在疯狂摇曳涌动的碧涛,一齐转头,深深看她。

  不知道为何,大抵是因为不必再装模作样和切实放松了下来,所以庄篁的面容显得比之前的故作诡秘要好看许多,上下轻轻打量了庄清流一会儿,语气也变得十分温柔地冲她说道:“之前你在碧波粼之湖醒过来,我就想好好跟你说说话,但一直都没有机会,也没来得及。”

  “……”

  大抵是和祝蘅一样,心底对母亲和师父的热忱都被这些年以来数不清的算计耗尽了,所以庄清流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宛如海水倒灌般的大雨,开口道:“那时知道我在湖里醒了过来,故意出主意让裴煊去栽赃我的人不是你吗?”

  她话落,在几乎连成了雨幕的浑浊暴雨中看不清庄篁脸色如何,后面边角的裴煊倒是忽然有些尴尬惭愧地低了低头。

  无边滂沱的雨水敲击着湿润波涌的山野,持续发出雷鸣般的响动,庄篁并没有生气,反而五官隐约现出些许柔和,声音清晰地穿过雨帘送过来:“如果你是气这些事情,师父跟你道歉。蘅儿也一样,这些年无心顾及你们,我心里其实也不好受。”

  “……”裴熠简直第一个被气笑了,上前刚毅地迈出一步,凛然询问道,“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扯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握剑的手挥起,囫囵一指,“你如今这是要灭世吗?!”

  “区区人族,也敢称世?”庄篁忽然睥睨地将目光落在了他头顶。

  裴熠稍哑然地被她说得顿了一下,却仍旧认真道:“那你的意思,想将我们人族灭绝,让别的种族取而代之?”

  “人族是你们的人族。”庄篁深深看他一眼,“你要我站在你的角度替你们着想吗?”

  裴熠一下彻底失声,这已经是不同种族的对立了,在打不过的前提下,说什么都没有用。

  一袭白衣,面容白皙清秀的兰颂抬眼,语气平静道:“万物繁衍更替乃是天生规律,顺其自然不好吗?”

  庄篁抬手,隔空伸手一抓他:“那你呢,现在也顺其自然,死了好不好?别人也不必救你?”

  兰颂不知道是不是被攥住了喉咙,并没有再出声,庄清流这时侧头张手,同样隔空将他扯了回来。庄篁并没有坚持,自然而然松了手,撑着伞慢条斯理道:“顺其自然,是应其质做到所有能做的,然后安心去等待它变化,并不是什么都不做。”

  她一下就好像把话说完了,于是气氛又冰冻一般地凝滞了下来。

  在万人之上的仙云之巅站立久了,可能仙门的人都忘记了如何短暂地折腰服软,所以一众人中只有小辈的梅思雩嘴最乖,模模糊糊地看着庄篁孤绝的身影,连忙上来哄她地缓和气氛道:“可是前辈,无论何时何事,晚辈斗胆觉着都该祸不及父母家人——所以我们仙门闯下的事,也该由我们仙界来承担解决,至少不要波及到无辜之人和普通百姓啊,您先放过他们再说吧。”

  庄篁微微扬起眉,冲他道:“人类不过从莽荒山野的猴群中走出,你们长久以来一点点侵蚀整个世界地盘的时候,可没在意过被自己除掉的生灵是否无辜。”

  梅思雩抿抿唇,顿了下,仍旧温声有礼道:“前辈……这是生灵繁衍发展的本能,何罪之有呢?”

  “何罪之有?”庄篁笑起来,只是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你们有繁衍发展的本能,我们就没有求生的本能吗?”

  梅思雩卡了壳:“这、怎么说呢……”

  “不必搜寻一些从小耳濡目染学到的话术怎么说了。”庄篁面容平静道,“只是很简单普世的道理,凡事以已衡人一下,就会格外愿意宽容。”

  想想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能否比对方做得更好。

  山野间升腾起来的雾瘴越来越浓,紧贴伞面内里的冷气都好像格外识相,款款流动了起来,庄篁平稳和悦的嗓音也宛若水波纹般轻轻蔓延着:“与人为善,就得拿自己的命填。”

  庄清流安静听了一会儿,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地掀眼望向远处:“既然如此,你还来说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要来跟你们谈的,”庄篁撑着伞道,“准确来说,是跟你。”

  庄清流目光转回来,声音仍旧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洗耳恭听。”

  “你若从现在开始,不再插手屏障外面之事,那么你身边那些人,季无端裴熠兰颂包括裴煊,都可以活下来,未来也永远不必再提防,我不会再动你们。”庄篁毫不拐弯抹角地冲她道,“甚至你还有什么想留的人,都可以活下来,全部依你说的算。”

  庄清流忽然一看她:“怎么活下来?”

  庄篁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荒唐的要求:“一个条件——不再绵延繁衍,就他们自己活下来,直至病死老死,能活多久就可以活多久。”

  “!!”所有人目光都惊疑裂开地紧盯向了半空。

  庄清流也微微扬起了眉,似乎有些诧异,仰头抬手拨弄了几下伞面内款款流动的水波和游鱼后,十分镇静地问:“那我要是想把所有人都留下呢?”

  庄篁只是轻笑了一声,用一种无可奈何又宠溺的语气冲她道:“不要调皮。”

  “把所有人都留下,只要不繁衍,为什么不行?”庄清流指尖轻轻敲击着木质的伞柄弯勾,眼睫稍微敛着,好似当真在这样考虑,连梅花阑目光也落进她眼中,深深看了片刻。

  “我的傻徒儿,人向来卑劣、狡猾,极擅忍辱负重,留得多了,如何能保证他们不会暗度陈仓。”庄篁摇摇头,伸出手接了几滴雨,“斩草除根,可是人族颇擅之事。”

  “可怎么说呢,斩草除根也不稀奇,只是这草还没被斩,根就被除完了,这可真是亘古未有。”庄清流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旋即冲着庄篁不为所动的面容想了想,又提出道,“那这样吧,凡卑劣的只是一部分人,这也很正常——那我留下的那部分良善之人,不除根怎么样?”

  祝蘅蓦地转头凝视她:“庄烛?!”

  庄清流稍安勿躁地瞧她一眼,庄篁却仍旧摇头否决了她:“这样明显的相悖之处还用我说吗——你是善良的人,就能保证生出的后代善良吗?”

  这么一提,所有人还能说什么呢,五百年前被精心挑选出的几大宗门之首,繁衍到今日是什么景况,人尽皆知。

  庄清流知道她的意思,所以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眉毛,好像还想再争取争取,于是指指旁边的裴熠几个道:“但是相悖之处也是相对的,这些人,并不完全是卑劣恶人。”

  “那又怎么样。”庄篁笑起来,低头轻轻摸了摸忽然从地上摇曳而起,软绵绵缠到自己手腕上的一棵绿藤,道,“摘一朵花,只需要一个人,并不需要全部的人都同意摘。”

  庄清流好像没听懂地扬扬眉。

  庄篁小拇指一勾,点点缠上手腕的淡黄色小花,道:“这朵花就长在路边,即便第一个人路过给它浇了水、第二个人路过给它松了土、第三个人路过给它施了肥……但那又怎么样,第十个人影过来的时候,一只手就将它折了下来。”

  说着指端轻轻一掐,刚刚还清新摇曳的小花顿时枯萎下来,化成一片可怖的黑雾散了。

  庄清流低头揉揉眉心:“那九个人该死吗?”

  庄篁反问:“这朵花又该死吗?”

  这世上有一百个人,就有数万朵花被折下,人族之手,血迹斑斑?

  说到底,哪怕有九个人是爱护的,这一只手也会毁掉所有。最重要的是,你没法儿杜绝这只手不去产生,也没办法分辨和预言,所以站在某种角度,你只能全部毁掉。

  “这不是我偏执,这是生命与生命的对等。万物有灵,凭什么花草不配有安稳的立足之地。”庄篁在纷飞的大雨中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道,“我最早的时候,也只想除掉这世上所有作恶的人,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有生灵都能有一隅之地立足活着……可是后来发现,作恶的人那么多,有野心的人那么多,多到你怎么躲都躲不过。”

  “如果这世上的人都能再善良一点,我也不会非要对他们斩草除根。”

  “如今其实还是也没什么,再文明的打仗,也不可能不波及无辜之人的。”

  她在翻涌如雷的暴雨中沉默许久,似乎想起了以往许多事,脸上的表情从平静到涌动,从涌动到混乱,从混乱开始夹杂着种种情绪变幻不停,最终重新敛为克制,睁开眼,静默地看着庄清流良久:“所以我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

  “很多次。”

  庄篁掩在伞下的目光微偏,指向了下面的万丈红尘:“无论是六百年前还是二十年前,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什么人,他们都是这样选的。”

  “自己选的。”

  庄清流巡梭在伞骨上的指腹按压起来:“总而言之,就是一定要将人从这世上除掉?”

  “人妄诞,贪婪,肆无忌惮,同样的人,杀死了这世上百倍千倍甚至千万倍的生灵,远超自身。”庄篁道,“站在整个世界的角度,没了他们不很划算吗?”

  不是一个种族,从来没有站在一起过,而有人族在,这世上很多种族确实都会消亡。

  庄清流想了好半天,敲着伞柄道:“……这么狠啊。”

  “不狠者,不能成大事;常怀愧疚之心者,也不能成大事。”庄篁道,“有些东西是人力不可为,还有些完全可以做到,而有些事情虽然要付出巨大滔天的代价甚至罪孽,但同样能解决切实的问题——所以这种情况该如何做,都看你自己,我提出的愿意不愿意,选吧?”

  “……”

  在这种空气中都能拧出水的时刻,庄清流却什么都没说,而是忽然莫名其妙地转头,瞪了梅花阑一眼。

  “梅花阑难得没接收到她什么意思地抬起浓密的睫毛:“……?”

  庄清流气急败坏地一把勾过伞,收起来道:“还看什么,找了你这么个沉默寡言的,说不过别人的时候,都没人能帮着出头!”

  梅花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