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笑寒手中的事情立马停了下来,转头惊疑道:“难道是进来了?”

  梅花阑低头捏了捏眉心:“不会。”语气肯定,看着仍然在通灵里仔细搜寻。

  “是,不会。”别说她,如果庄篁忽然进来了,庄清流也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最重要的是,她低头看了看彩色的指灵盘,指灵盘也没有转动的迹象。

  祝蘅低声道:“哪怕想赶尽杀绝,她现在只身进来也是没有意义的,只我和庄烛两个人联手,就能拦下她。”

  庄清流好像从这句话中想到了什么,忽然看了她一眼。这时,一旁凝然听了会儿的季无端却似真似假地冲祝蘅眨眼笑道:“祝宫主,你之前在把箭已经戳到她脖子的时候要是能狠心点儿,我们这会儿就都不必命悬一线,提心吊胆个没完了。”

  祝蘅倏地转头,在几十步之外意味不明地凝视他。尽管在暗夜中并不明显,梅笑寒还是看到她握着剑柄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有些话虽然不好听,也无人敢提,但也确实如此。

  就在这会儿,旁边的庄清流什么都没说,而是不知为何忽地轻飘飘随地而起,像只贱蝴蝶一样沾着雨飞走了。梅花阑的身影随她一起,两人飞快去的是梅家灯阁的方向。

  从牛毛针和灵契事件,就能知道灵灯的特殊,修士存放在里面的一缕本命灵力要是被拿到,随时可能被轻松杀死于无形。所以庄篁如果要来,灯阁会是这里唯一的漏洞。

  祝蘅和梅笑寒随即过来时,满灯阁的灵灯已经被梅花阑和庄清流灭掉了。

  四周一下暗了下来,梅花阑和庄清流的身影从里面翻出,跃上六层塔顶的飞檐,一道声音这时响在耳边:“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夜空中的飞雨扔在继续,庄清流落身站稳便顺着风转头:“什么?”

  祝蘅逆着身后的光,半边脸浸在暗夜的阴影里,无声沉寂了片刻,低声道:“没什……”

  “心里想说就说出来,临到头了又来什么没什么。”她身边的梅笑寒忽然往前一步走,十分认真地开口道,“庄前辈,祝蘅她小时候其实不是被你捡回去的……”

  “……”祝公主瞬间转头,凉飕飕凝视她,“闭嘴。”

  “为什么?不闭。”梅笑寒还伸手把她往旁边一拨拉,正色冲庄清流道,“庄前辈,祝蘅她是被你们那个师父,亲手从蛋里抱出来的。”

  “……”庄清流在软绵绵的冰雨里看了祝蘅傲娇别开的侧脸一眼,声音有些轻浅地微妙道,“果然是这样啊。”关于这件事,她其实以往心里想过很多次。

  梅笑寒颔首道:“所以庄前辈,她一直以来对你们师父,就跟思归依赖你爱跟你撒娇听你话是一样的——”

  祝蘅满脸神情变幻古怪地别过脸:“……别说了。”

  梅笑寒瞧她一眼,道:“当然,庄前辈,这事本来不应该由我说出来,但是呢,有人本来一直想跟你解释,却老是不好……”

  祝蘅忽地转身拂袖,掉头就走。

  梅笑寒:“……”

  庄清流目送她带着生死不弃的傲娇背影飞走后,忽然冲半空中笑了一声,然后转回目光朝梅笑寒认真道:“她不必跟我解释的,无论做了什么,都不用跟我解释,就像我从小做事没谱,被她追着烧了多少回,也从来没有开口跟她解释过一样。”

  朝夕相处数百年,她和祝蘅之间的关系虽然不是从鸟蛋里抱出来的那种诡异的羁绊,但也没有一个完整的词汇能用来形容和定义。

  就在梅笑寒心里感觉奇妙又欣慰地准备再说什么的时候,远处的灵山梅岭方向传来了一阵隐约的骚乱,似乎是发现地下隐秘的传送点了。她立即收回话头,二话不说地御剑升空,飞快赶了过去。

  传送点发现之后,就跟轰塌一个山洞一样,用灵力毁掉就行。所以庄清流转头看了看,并没有过去,而是伸手牵起旁边不知道是不是在无声酿醋的人,带她一起飞身上了梅家最高的踏雪峰。

  当年就是在这里的滂沱大雨中长久等待过后,庄清流跟来取后焰尸首的“黑衣斗篷人”交上手,确定了庄篁的身份。峰顶此时仍旧冷风凛冽,一片白茫茫披着雪,寒气不逊于思归崖。

  只有站在这里,才能将整个仙府都巡视一遍,看看哪里还有没有会忽视的漏洞。庄清流立于群山峰岭之顶,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后,转头问身边的人:“为什么不高兴?”

  梅花阑默不作声地回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没有。”

  “没有吗?”庄清流挑眉细细地来回端详她,“那从长庚仙府脱离之后,你跟我一共说过几句话?”

  梅花阑这次敛睫了片刻,未作声。庄清流笑起来,小声低头问:“你被她气到了是吧?”

  因为庄篁的身份,因为庄篁的实力,因为庄篁要做的这些事,梅畔畔这个闷嘴葫芦既不能说,又干不过,想骂都没法儿骂,所以就成了只完全没有话的咩。

  “别气了,我身上伤口一向愈合得快,你又不是不知道。”庄清流低头,自己勾开衣襟看看后,眨眼道,“不仅不疼,说着都好了。”

  梅花阑目光下落,转到她胸前看了一眼。

  “隔着衣服呢,光看能看到什么。”庄清流忽然掀睫瞧她一眼,道,“你过来摸摸。”

  “……”梅花阑脸上终于有了点儿表情,目光浅敛地从她脸上划过,“不……了,我方才牵过你手腕,知道好了。”

  “手腕和这里怎么能一样。”庄清流奔放地用手指勾起她的手,一脸拉客的语气,“摸摸吧摸摸,又光又滑,一点伤痕都没有,你不摸的话,我从小到大都白长这么……”

  她话音未落,眼角阴影一闪,一个人影顺着峰下跃了上来。

  庄清流:“……”

  这世界有完没完,没一个能提供给情侣谈情说爱的圣地!

  祝蘅虽然脚落定后明显顿了一下,但旋即满脸当做没看到地走了过来,直接问道:“在长庚仙府的时候,她为什么不敢动你?”

  庄清流衣领还没拉好,低头两下扯得乱七八糟的:“什么为什么?你是说你被无情捆住了,而我没有?”

  祝蘅:“……”

  梅花阑在祝蘅跃上的一瞬,自然而然地往旁边转了两步,遮在了庄清流面前。这会儿默不作声地伸手接过,将庄清流拉开的衣领又细致妥协地整齐交叠在了一起。

  “真贤惠。”庄清流小声伸手一摸她睫毛,抬头冲祝蘅道,“还能为什么,谁让你没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祝蘅凉凉止步:“……你都妖里妖气成这样了,你还不妖?!”

  庄清流脸厚地一睨她:“又没妖给你。”

  这次祝蘅没说话了,忽然以一个电灯泡的姿态直接在厚厚的雪地上躺了下来,就这么仰头看着天上翻飞的雪粒。

  “行行行,怕了你了。”庄清流几跨步走近,也索性并排躺在了她旁边,道,“你不是知道了吗,我身上的丝线她也有,我跟她是捆绑在一起的。”

  两个人像躺尸一样半埋在雪坑里,祝蘅转头,安静注视她:“所以这就是你也不动手的原因?”

  “是啊。我十分害怕我是她生的。”

  祝蘅:“你觉着庄烛跟庄清流是一个水平吗?”

  “……”庄清流望着天改了口,“我害怕她有后手。”

  可能是这个倒还算有谱,所以祝蘅看着天空没有吭声了。如果庄篁已经暗中安排好了什么东西,现在哪怕是送她入土为安了也没有用。

  庄清流安静了片刻,也转头看看,问祝蘅:“所以你又在怕什么?怕她最后给你来一下?击碎你幼小的心灵和伪装的坚强?”

  祝蘅这次没有理会她的贱样子,只是闭眼了片刻,任由雪粒轻轻落在眼皮上,说了两个字:“——诡爻。”

  庄清流安静了一会儿,没吭声。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对于一个根本找都找不到的人,还有什么能说。

  但是总而言之,统共两个师父加在一起,没有一个能满足她们对于母亲的幻想和寄托。就好像一辈子活到现在回头一看,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长这么大,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到哪里去,成了没根的浮萍。

  祝蘅偏过头,忽然感觉胸口有些涩。有生之年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心里大风吹过一样,荒凉凉的空荡。

  庄清流空荡不空荡没人知道,只知道不知并排躺了多久,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从地上翻身而起,忽然默契地出手,宣泄一样跟对方打了个天崩地裂。

  梅花阑也不说话,就立在一旁静静看。

  漫天的细雨仍旧淅沥地下着,地面一掌厚的雪到处四溅纷飞,直至给高耸入云的峰巅也搞了个秃头后,庄清流一脚把祝蘅从崖上扫了下去。

  祝蘅半空中化出原形,自己展着翅膀飞走了。

  天色已经逐渐亮了起来,在房内忙得天昏地暗的梅笑寒展着整个仙陆的地图,似乎想试图找一找哪里还有被他们忽略的地方。这时,外面的院墙上忽然响起了蓝色虎斑纹鹦鹉的大叫谩骂声:“臭瘪三,呸!你个臭瘪三,别想进来——我呸!”

  她新奇地饶桌走了出来察看,刚推开门,就见一堆被拔掉的蓝色鸟毛下雪似的一阵哗啦升腾,接着一只惨叫的秃毛鹦鹉才扯着嗓子悲痛羞愤地落荒而逃:“嘎——!嘎嘎!”

  “……”梅笑寒神情诡异地看了一眼新近在她家墙头称霸的鸟人,然后目光下移,落在了她手中提着的两个圆圆的小酒罐上。

  “……你干吗?”

  祝公主虽一声不吭地就突然跑到了她这里喝酒,但一口气干了大半罐趴桌上后,嗓音竟然很温柔。眼角桃花似的飞了起来,轻声转头道:“陪我吧。”

  这种温柔别说别人,哪怕庄清流听到了,都会觉得很诡异。

  所以晏大人没说什么了,低头看看后,双手抱起酒罐子前倾,跟公主手里的一碰:“嗯,来。感情深,一口闷。”

  雨声愈发清晰响亮,外面一片滂沱泥泞,整个仙府的前山开始了对死去的仙门之人的简单招魂和安度仪式,一众人凄惶悲痛地双手合十,闭眼念着法咒道:“愿安息。”

  季无端段缤和一些梅家弟子并没有参加,而是在梅花昼的安排下各自有序地分散开,在这个关键的时候驻守瞭望台,亲自站岗。

  梅花阑俯身弯腰,将地上浑身是汗的人抱回了梅苑,低头道:“困就睡一会儿。”

  “不困……就是心里很累。”庄清流在她怀里看着头顶流光溢彩的屏障,又看看那些全神贯注站岗的人,轻声道,“她是搬什么东西去了。”

  梅花阑安静低眼,听她继续道:“她不可能收手,除非有人除掉她,让她彻底做不了。”

  院门轻轻“咯吱”了一声,梅花阑不知道在想什么,低头来回巡梭着庄清流的脸走了几步,才道:“你其实也觉着故梦潮总有一天会被毁掉,对不对?”

  庄清流看向她的眼睛:“不是因为我觉着,是它们确实会消失。”

  梅花阑目光似乎若有所思地动了动,这时,后山旁的湖里忽然跳起了一尾金红色的鲤鱼,尾巴甩动着一串灿烂的水珠飞到了庄清流面前。

  是那尾一直跟着庄清流的鱼鱼又跑来了。梅花阑转头轻轻看了两眼后,脚下绕了个弯儿,带庄清流走了过去:“你很喜欢它们。”

  鱼鱼身子摆得显然很开心,但这次没甩尾巴,而是在水里可爱地嚼了口水草。

  “是啊……每当看到这些东西可爱的样子,就很想保护它们。”庄清流偏头看看水里,冲梅花阑道,“我想在湖里待一会儿。”

  作为一朵莲花,无论白天夜里,始终还是觉着湖里最安心。

  梅花阑什么都没说,把她放进了湖里,自己撑着伞安静地站在湖边,金红色的鲤鱼欢悦地绕着庄清流游来游去。

  庄清流大抵把庄篁已经摸透了,自己却依然在彷徨。可饶是这样,她并没有问她该如何做。她只是舍不得那些花草生灵未来某一天可以预见的消亡。

  不知道飘了多久,躺在水中的人闭眼,从湖面无声沉到了水底。

  梅花阑看着那一团冒起的旋流并没有动,那人是沉到底下哭去了。不在她怀里不是因为不安心,而是不想难过的时候被她看到。尽管反过来,她在她面前眼泪掉的已经是家常便饭。

  寒冷干燥的冬日里,阴雨越下越大,敲击在湖面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庄清流浮出来的时候,梅花阑将支伞的手换了一边,腾出的手理了理她的发丝,然后弯腰俯身,又把她用干净的毯子裹好,直接换了一身柔软的干衣服,才连同毛毯一块儿抱了回来。

  庄清流这花精,好像每次下水就跟回娘家一样,出来心情就肉眼可见地好多了,被梅花阑裹冰淇淋似的放榻上后,忽然冲她眨眼伸出了一个手掌。

  梅花阑往返在屋内,放好湿衣服又搭好毛巾后,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暖烫的花茶,过来放进她手心。

  庄清流笑着低头吹了吹,仍旧冲她伸手。

  梅花阑转到旁边跳跃着火焰的小炉子,又给她拿过来一个外焦里嫩的肉串。

  庄清流眼睛弯了弯,还是冲她面前伸手,示意不是这个。

  这次梅花阑在她脸上来回瞧了瞧,又无声想了想后,伸手拎起一个钱袋,快要拿过来时转头,又跑去添得鼓鼓的,才放进庄清流手心。

  庄清流终于仰头忍不住笑起来:“干什么,你那么可爱给谁看?”

  梅花阑脸上也漫开一点浅笑,目光转过,示意她又伸着手干什么。

  庄清流这会儿反过来,伸手拉起她的手掌又展开,头往前垫垫,把自己的下巴放了上去。

  梅花阑于是眼睛敛着眨了眨,慢慢学了下。

  庄清流眼尾勾起来,托着她的下巴故意问:“我是可爱给我老婆看的,你是干吗呢?”

  梅花阑想了想,没说话,只是脑袋忽然又往旁边一歪。小羊一样。

  于是庄清流眉眼弯弯地给了她一个夸奖的吻。

  当然,这是衍生原因,主要原因是太可爱了,让人心动。

  数九寒天里,屋内跃动的火光短暂撑起了一片单薄的温暖,而在室外冰与雪的双重覆盖下,山坡地面上好似有什么东西逐渐轻轻涌动了起来,冬日枯败的树枝上慢慢缠上了柔软的绿藤,软绵绵的种子悄然从土里发了芽,冒出头来。

  难得没有昏昏欲睡的梅思萼不知道忽然看到了什么,眼睛瞬间几乎从瞳孔里震了出来。

  在西面看守的季无端心里也无端一悸,脱口道:“那是什么鬼?”

  浮灯剑尖早已亮起了剧烈炽红的光,可是不再像以往那样水波潺潺,而是一片血一样的通红。

  按以往的常理,即将逼近的危险越大,它就会示警越早越炽烈。可是这次猛然亮起闪动后,梅花阑眯眼等了半天,才缓慢转头看向庄清流,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嗯,”庄清流起身看向外面浓稠阴郁的天色,道,“从恢复记忆开始我就在想,她一辈子实在清心寡欲没什么爱好,扮演几个分\身也都是道士和尚之类的,除了这个,她的目的实在没有别的了。”

  与此同时,自然同样收到了示警的祝蘅和梅笑寒已经飞快赶了过来,掀开门就劈头盖脸地问:“什么目的?她不是想追杀完这里的人,建造新仙界吗?”

  “你是想让她说第二遍‘我很闲吗?’还指望她替你们进步呢?”庄清流转头,深深看她们一眼,“她几百年前就不乐意做什么对世界有益的事儿,这会儿还哪儿来的兴趣给你们推翻腐朽政权,塑造美好家园,又不是大起义家。”

  祝蘅烦死她说个话啰里啰嗦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招致种族灭绝的,无非就是那几种,洪水,瘟疫,地震,火山,战争……你还问。”庄清流忽地指端一旋,掌心弹出一朵跳跃的火花后飞弹了出去,紧接着她伸手在半空凌空抹开,外面巨大清晰的画面瞬间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整个梅家仙府周围的群山已经被异季的花草植物裹丝一样地缠绕了起来,章台梅洲广阔的平原上洒满了血色的星辉,无数地方一瞬间燃起了能烧出深渊裂谷的大火,雪都反过来从地上升了天。天空下起前所未有的暴雨,水柱轰然倾斜,有人抬头,惊恐地看到无数长牙参差的鱼从空中游了过来,下一瞬倏地一口咬掉了他的头。

  富户米商诡异地看到精心培植的碗莲忽然从水缸开到了树上,那花宛若从火里长出来一样摇曳妖艳,猛然张口,冲几口人喷出一口烈焰。草籽从地下尖锐破出,顶着一个柴夫疯狂摇曳,直上青天。喇叭花成了真正的大喇叭,蓦然将沿街尖叫的人直接包了进去,挤出一团血浆。疯狂摇曳的藤蔓合成了一张大网,将满街惊恐奔跑的人群全部包了饺子,瞬间卷着西风一飞冲天。

  所有的植物好像都长出了狂野的藤蔓,可以拔地而出,随意行走,枝丫如利剑,叶片如刀锋,最主要的是,他们似乎还能发出让人痛不欲生的声音。

  整个天下都仿若陷入了一片末世的死寂,与之相对的,满世界的花正在疯狂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