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言浅受伤。
第一次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她左手的手臂上被子弹擦出一道很长的伤口,血把她整个袖子都沾湿了,我看得胆战心惊,她却笑说浅色的衣服真的很不耐受伤,一点小伤都看得见。
我一步步走近她,这一次她穿了很深颜色的衣服,我闻到了血的味道,却看不出她伤得多重。她连嘴角都勾不起来了,平静地看着我,只从紧皱的眉头透出一点竭力忍耐的模样。她一定非常痛苦。
我迅速打开房门,想扶她进去,她没动,抬起下巴指了指对面,示意我打开那一道门。她想去那边,上次她也是一个人在那边处理伤口的,但我知道这一次她自己根本没有办法。
“我帮你,我可以的。”我说,再次伸出手。
“有血。”她说。
这两个字低不可闻,却异常坚持,我犹豫了一秒,进去拿对面门的钥匙。
她伤在大概腹部的位置,我扶她躺在沙发上的时候,她几乎整个重量都压在我身上,可当我想看一眼她的伤势的时候,她再一次拦住了我。
“别看,慕容。”她扯出一个虚弱至极的微笑,“你受不了的。”
我受得了。
我受得了的……我只是受不了看她这么难受。
于是我倔强地想去掀她的衣角,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打开了我身后的门。
我脑海里“嗡”的一声,惊异地转身,心脏剧烈跳动,害怕让我一瞬间不知所措,是谁……
“没事。”我听到言浅在我身后说,她甚至抬手抚了抚我的肩。
我出了一身冷汗。
来人手中提着一个巨大的箱子,他看到我,连眼皮都不动一下,径直走到言浅身边,把箱子放下,打开,里面全是医疗器具。
“慕容,你先回去吧,我没事的。”言浅再次开口。
我明白了。
这次我没有坚持,我几乎是温顺地,离开了这个充斥着血腥味的房间。
她肯定不会有事的,虽然看起来伤的很重,但有人可以帮她了不是吗,那个人看起来一点都不惊慌,还很专业。
我走回自己的客厅,关了灯,在黑暗中挺直了腰背坐着。
我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我跟言浅之间的距离,不是我对她一无所知,而是我即使了解再多,也仍然于事无补。我对她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并肩携手的人,不管是以什么身份,爱人,亲人,甚至是朋友,假如我一定要站在她身边,我只能成为她的累赘。
我最多是她旅途中偶然遇到的一棵开花的老树,她或许会把我珍藏在她的相册里,或者多年后旧地重游,如果我还在那里,她也会内心欢喜。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幸好,这个道理我在不久前已经有所领悟了。
我在黑暗中不知道坐了多久,终于听到有人敲门。
是刚才那个男人。他非常高大,而且沉默,眉骨上有一道非常锋利的疤痕,向上一直延伸到额头顶端,没入发际线。
“她没事了,正在休息。”他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那里,他身后的另一扇门甚至都没有合上,“谢谢。”
谢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她根本不需要我为她做什么。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对我表达感谢呢?
“不客气。”我说。
“这里不适合养伤,我晚点会带她离开。”
啊,他这是代言浅跟我告别呢。
“好。”
“这是你的?”他递过来一串钥匙。
我接过,“谢谢。”
他微微点头,然后转身走进那扇门内,关上了门。
所以,言浅没事,那就好。
我也关上门,就好像刚下班回到家一样,脱了鞋,把外套挂在衣架上,去料理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直到一杯水喝完,我才想起来拿出手机,已经快十二点了,千梨没有任何消息。
我顺手打了个电话过去。很快就被接通了,但她迟迟没有说话。
我内心叹了一口气,“千梨?”
“慕容,我回到宿舍了,正准备睡觉。”她说,声音有点低,好像真的要睡了一样。
我第一次听她用这种……平淡的语气喊我的名字,跟我说话。通常都是欢呼雀跃的,或者气呼呼的,或者羞涩涩的,总之,充满活力。
“不是说回到宿舍告诉我么?”
“我怕打扰你……”
这个理由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以为她会说忘记了。
“不打扰,”我说,“那你睡吧。”
“慕容……”
我等她的下文,但她没有下文了。
“睡吧~”我又说了一遍。
“嗯。”
我挂了电话。
然后去微信翻出她前几天给我发的课表,她特意给我发的,因为她这个学期的课有点多,尤其是周二,上午两节,下午一节,晚上还有一节。她当时愤世嫉俗的样子,呵~
我说了明天跟她解释的,看来要当面解释了。
第二天我起的很晚,洗完澡就开车出门了,到学校的时候刚好十二点,离千梨下课还有二十分钟。
大学城汇聚了这个城市最有名的十所高校,美术学院近地铁,教学区和生活区中间隔了一个商业区,这个时候还没到下课高峰期,有点冷清。
我把车停在路边,靠着一片草地,远远看着那个连接教学区和商业区的路口,等待。我当然并没有打算等下就这样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从教学区出来的路口也不止这一个,只是刚好有闲情逸致,想碰一下运气。
然而事实证明我今天运气很一般,等到下课,看着人潮汹涌等了十分钟没看到她的人影,我直接拨通了她的电话。但是她没有接。
我又打了一次。音乐还在响着的时候,有人敲了敲我的车窗。
我挂了电话,放下玻璃,千梨一脸又惊又喜地看着我,呆呆地喊了一声,“慕容……”
我笑,“下课了?”
“嗯。”还是呆呆的。
“陪我出去吃个饭吗?等下送你回来。”
她又“嗯”了一声,还重重点了点头,像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我似乎很久没见过她这么规矩了。
“上来吧。”我解了锁,伸手打开另一边的车门,她从前面绕过去,轻巧地钻了进来,随口问,“去哪里?”
我坦言,“没想好,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为什么不在学校吃呢?”她问,突然恢复了思考能力。
“你确定?”我挑眉看着她,我不确定我的出现会不会给她带来困扰,毕竟她还是个学生,毕竟这是她的学校,毕竟,我这一身造型……除了没有耳钉和纹身之外,其他地方还是很符合别人对我的猜测的。而且,就在我这么问的时候,有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微弱地一闪而过,我要不把头发留长算了?
她理解了我的意思,然后决定道:“在学校吃吧,我知道哪里你会喜欢。”
“好。”
她带我去了一家西餐厅,环境很优雅,里面的装饰让我想到Aven的博物馆咖啡厅,不过这些作品应该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说起来,Aven的那些藏品就要拍卖了。
这样一家餐厅绝不是普通学生吃中午饭的首选,所以这个时间客人不多,我们挑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小谨你还记得吗?”点完餐,我直入主题。
她点点头,“言谨小王子?大龙猫?”
“嗯。”想起“龙猫姐姐”,我忍俊不禁,“昨天晚上那个,是言谨的姑姑,她叫言浅。”
她双手叠放在餐桌上,表情认真地听着。
“肖叔叔跟你说过小谨的妈妈了是不是?她过世了。他们以前住在我家对面,现在那套房子还是小谨的,他人在德国,我暂时帮他保管房子的钥匙,他姑姑偶尔过来这边办事就会住那里。”我停了停,她眨眨眼睛,没有插话。
“他们不是普通的人家,小谨的妈妈也不是因为意外去世的,昨天晚上,言浅受了很重的伤,我不希望你被牵涉到这些事里,怕你有危险……但是,当时不方便跟你解释,”想到那个时候她的处境,虽然我并不觉得我的决定有错,但她的表现让我愧疚,很心疼,“我是不是让你难过了?对不……”
“我不难过了。”她说,打断我的抱歉,又一脸担忧,“那你呢,你会有危险吗?”
“不会,”我看着她,这一刻我心里很软,不知道我眼里是否也是这样的温柔,“他们也没有让我牵涉什么。”
她眨眨眼睛,松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问:“那……言浅,她还好吗?”
我微微笑了,“她没事,有人帮她疗伤,她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
“哦。”她垂下视线,沉默了。
我也不说话,空气安静了一会,终于她像是鼓足了勇气,再次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直视我,问:“她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吗?”
我也不躲不闪,然而内心苦笑,这么好猜吗,还是她纯粹见一个蒙一个?不管怎么样,虽然答案是肯定的,但这个表达不够准确,我纠正她,“她是我喜欢过的那个人。”
她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我,像是屏住了呼吸,连睫毛都凝固了,但我分明从她脸上看到了那种冰雪消融般的暖意,慢慢氤氲成两朵微红,印染在她白皙的双颊上,连眼睛都被熏得湿漉漉的。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我真想吻她。
可我只是浅浅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却趁机抓住我的手,在我的指尖上胡乱一吻,然后抬眼看我,得逞一笑。
像是被一根羽毛轻轻擦过,我内心一颤,迅速抽回手,淡淡道,“简千梨同学,你给我收敛一点。”
“哦。”她鼓起一边脸颊,一脸无辜。
……还是呆一点可爱。
吃完饭,离千梨下午的课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我陪她在校园里闲逛。
走过图书馆旁边的湖泊,湖边的柳树已经发芽了,湖面的睡莲却只剩几片叶子躺随着涟漪起起伏伏。她指给我看她上午上课的教室,还有她们的社团活动室,带我去看学校名人墙上她肖叔叔的照片,然后我被肖初然的造型逗得笑出了声。
笑了一会,发现千梨并没有出声,疑惑着转头去看,却撞进她深深凝视我的眼眸里,那眼底一片暗潮涌动,交织着炽热的渴望和清醒的隐忍,我不由敛了笑意。
她一点都没有被发现的惊慌失措,反而顺势向前一步凑到我面前,低低地说,“慕容,我想逃课……”
我心想,她肖叔叔对她的比喻,也算是非常贴切了,这家伙,就是一头狼崽子。不过在我这里,重点在那个“崽”字上面。
我稍稍后退了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挑眉,不语。
她撇撇嘴,泄了气一般垂下肩膀,可怜巴巴,“其实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们那个专业课老师,一节课点两次名,漏了一次直接挂掉,一点情面都不讲的,真是有实力任性……”
“你要是因为逃课挂了科,以后都不用来见我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我嫌弃道。
“我才不会挂科!”她一脸高傲,紧接着又谄媚道,“那如果我拿了第一,有什么奖励吗?”
“幼稚。”我对她的言行做出评价。
“无趣。”她给我下了定论。
于是无趣的人跟幼稚鬼就此别过,她乖乖去上课,我慢吞吞往车子的方向走。
一路上,美术学院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长成了最动人的模样,就连林荫道上一个意外的重逢,都那么恰到好处。
“慕容?”
我停了脚步,看着眼前那个人脸上抑制不住的欢喜,感觉很奇妙。
不禁咧嘴一笑,谁说我今天运气一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