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
新岁如期而至,凌晨的京城商业街灯火通明,傅令君拉着郑亭林的手,穿过人潮,打车在飞速后退的路灯中,回到了酒店。
楼下街灯彻亮,两人相视一笑。
郑亭林催她离开,不好意思道:“你家里人会在意吧。”
除夕夜不归宿,听起来就很不像话,郑亭林都不知道下次面对季家人该怎么解释。
傅令君抱了一下她,把自己的手从手套取出,戴在了郑亭林的右手上。
“上去吧。”傅令君眼底带笑,“有事随时找我。”
她又补充了一句:“没事也欢迎找我。”
郑亭林捂嘴小声笑出来,但依旧站在原地:“我要看你先走。”
傅令君只得当面打车,郑亭林就站在路灯下陪她等着。
“明天会下雪吗?”郑亭林哈出白雾,侧头突然又问,“你会堆雪人吗?”
傅令君无可奈何回:“都不会。”
“哎。”郑亭林面露遗憾,傅令君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问:“你想堆雪人吗?”
郑亭林眼神飘忽:“……也不是想,就是好奇。”
在她心中,雪人与童年直接挂钩,这么说起来,她和傅令君都是没什么童年的人。
她拉了拉傅令君的手,厚厚的毛线手套晃悠着,网约车到了,傅令君让她上楼:“外面很冷,你的脸都是冰凉的。”
“我看着你走。”郑亭林松开她,傅令君上了车,郑亭林就朝她挥手,透过车窗,她看见傅令君笑着朝她小幅度挥手,配上那发光的猫耳头箍,就像一只抬手握了握爪子的高冷猫咪。
郑亭林没忍住笑意,给她发消息:[到家了告诉我。]
两人一路回着微信,郑亭林窝在被子里,发着语音,一直到眼皮打架,手机才从掌心滑落,沉沉睡去。
大年初一的白天热闹非凡,从繁华市区到市井小巷,处处可见喜庆的大红。
郑亭林一觉睡到快中午,接到郑清电话时,正坐在地毯上吃着送上楼的饺子。
她迟疑了一下,接通了电话。
两人都没率先开口,郑亭林等了一会,正准备挂断时,郑清出声了。
“亭林?”
像是试探,又带了几分一言难尽的讨好和歉疚。
郑亭林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你现在在哪?大年初一也不回家吗?”郑清语气放轻,“家里人昨晚还问起你呢。”
郑家人很少,年夜饭都凑不齐一桌,常居京城的也就郑家老太太和郑清。
郑亭林和郑家其他亲戚来往淡薄,基本没什么印象,至于郑家亲奶奶,她的印象实在不算多好。
“问我?奶奶吗,那您替我祝她一声身体健康。”郑亭林敷衍至极,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通这电话。
“你是她唯一的孙女,她不惦记你惦记谁?”郑清叹气,“老人家年纪大了,你也体谅体谅,过年还是要见见,哪怕只是走个形式……”
他讲到后面没有再说下去,郑亭林轻笑:“何必呢?她根本不想见我,见面只是给双方心里添堵。”
郑清明明知道,但还是为了这可笑的面子形式让两人都不痛快,郑亭林不想对老人口出恶言,点到即止:“其实你不应该来劝我,早点重新结婚再生个儿子,她老人家才真的高兴。”
说到这,郑亭林顿住,突然松了口:“爸,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栽培,钱我会还给你,但我还不了你时间,你晚年的开支我会负担,但其他的东西,以后就都不要提了吧。”
郑清愣住,反问:“你这是在怨我?”
“没有。”郑亭林缓和语气,平静道,“今天是大年初一,不宜吵架。”
郑清那边长舒了口气,郑亭林没什么好说的了,正要挂断电话,却听到对方说:“新年快乐,亭林,今年是你踏上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一年,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郑亭林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回:“我知道。”
她连一句“新年快乐”的吉祥话也没说。
郑清话里的意思她很清楚,这确实是至关重要的一年。
上半年柯林斯的入学面试,下半年最重要的帕格尼尼大赛,它们能决定自己未来一段时间能否接触到当今世界最顶尖的古典乐圈资源。
上一世很长一段时间郑亭林的经纪人是郑清,在父亲强势的安排下,郑亭林在世务上成熟得很慢,一直到柯林斯毕业,她早已名声大噪后才勉强独立出来。
套房内冷清,郑亭林开了电视,重播着地方的春节晚会,主持人声和音乐声不断,显得没那么寂寞。
郑家其实并不比酒店好多少,凄清萧条,老太太重男轻女,生了好几个女儿才有郑清这么个儿子,心心念着抱孙子,无奈至今只有郑亭林这么个孙女儿。
郑亭林和老太太合不来,准确说,郑家也就只有郑清恭敬地在孝顺她,其他女儿都对老太太避之不及。
郑家的亲戚几乎没什么存在感,谭雅平那边就更加透明了,兄姊亲友连京城都没来过,小时候郑亭林被带去过几次江城镇上,但和几个同辈姊妹毫无交集。
她得到了令人称羡的生活条件和教育资源,但同时也失去了平凡的亲情。
郑亭林过去没有为此苦恼过,她的身边不缺朋友。
可走到最后,她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只有无尽的落寞。
郑亭林起身拉上厚重的窗帘,室内立马黯淡起来,她裹在被子里回着手机消息,一晃就是大半天。
大年初二的下午,郑亭林收拾好装扮,背着琴盒去京城剧场音乐厅彩排试音。
她年龄虽然看着小,然而和爱乐乐团合作默契,经验老道得让人称奇。
傅令君在家被缠得脱不开身,晚上只给她打了语音电话,然后翌日大清早,郑亭林就在酒店门口看到了她。
早上气温很低,到处凝着冰,傅令君一手提着琴盒,一手牵着郑亭林,不急不慢地到了京城剧场。
郑亭林带她进了后台,又把帘子一拉,脑袋笑着探出来:“我要换衣服。”
傅令君笑叹一声,转身背对着帘子,帮她守起门来。
剧场内的暖气不是很充足,郑亭林换上礼服时瑟缩了一下,确认尺码合适后换下,等着晚上上场前再换。
她换回羽绒服坐下,傅令君把她垂下的长发拨到脑后,郑亭林抬头看着镜子里的傅令君,感慨道:“我想剪短发了。”
长发披散拉琴并不方便,很容易夹进肩托,而且脖颈燥热,郑亭林演出从不垂下她那头漂亮的长发,要么高马尾要么丸子头。
“我试试帮你扎。”傅令君动手,挽起郑亭林蓬松的发丝,接过对方抬手递出的头绳,轻柔地绑了一个低马尾。
看起来很文静。
郑亭林扑哧笑:“和我气质一点都不搭。”
傅令君也笑,她的头发已经垂过了肩,只比郑亭林略短一些,去年年底至今一直很忙,还没来得及去理发店修剪。
两人闲聊着,有人进来后安静下来,简单寒暄后郑亭林披着外套出门,拉着傅令君同乐团成员一起吃了午饭。到下午郑亭林和各路人打着招呼,一遍遍彩排确认着演奏效果,傍晚七点半时,演出终于正式拉开帷幕。
京城音乐厅今年的新春演奏会汇集一众中外名曲,加上票价亲民,来的听众格外多。
郑亭林参与的曲目是《春之声圆舞曲》。
她跟着指挥的节奏,无比自然地拉起小提琴,管弦乐团各司其职,如数次彩排那样完美完成演奏。
傅令君坐在台下,聆听着新春的蓬勃生命力从乐章中绽放开来,藤蔓滋长,万物回春。
春节一过,春天就要来了。
结束完表演的郑亭林续了酒店套房时间,郑清看到了她演出的视频,刻薄点评后又催她回家,像是把之前通话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郑亭林懒洋洋窝在被子里,半句废话没有地挂了他的电话。
随后她又接起傅令君的电话,说是季家二老找她包饺子。
“……除夕都过了吧。”郑亭林发窘,这借口未免也太不靠谱了。
而且她一个外人,找她会不会有些说不过去?
傅令君那边的声音变得清晰,像是走远了,片刻后,她的笑声明显:“他们就是想见你。”
以好奇心最盛的季培风母亲为首,见了郑亭林新春演奏的视频后天天问东问西,念叨着要接这位能成为傅令君朋友的女孩来家里坐坐。
郑亭林无奈,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听见傅令君说:“你来不来都没关系,看你自己想法,我帮你回绝就是。”
她把自己卷成花卷,一不小心把橘猫公仔踢下了床,赶忙挪动自己,探出手扒拉捡起来。
傅令君等了一会儿,听到她长叹一声:“好吧。”
口吻纠结犹豫,但又隐约透出一点小小的期待。
没有让郑亭林打车,季培风自告奋勇出门接她,接到人回程路上,即使有傅令君坐在一旁,季培风的嘴也片刻不歇,吹牛瞎扯淡的功底日益见长。
郑亭林附和着,只有聊到傅令君时话才多一点。
傅令君通过车后视镜看她,眼底带笑。
下车时,郑亭林提了很多礼品和水果,人情世故这东西,她开始是不懂且不以为意的,然而当对方是你真正在意的人时,总忍不住紧张多想,唯恐自己遗漏什么礼数。
季家二老笑眯眼接过她送的水果:“过来玩还送什么东西,小小年纪的哪能让你破费?喏奶奶给你的红包。”
季家姥姥的手皱纹明显,然而干燥有力,不容推拒地把红包塞给了郑亭林。
“压岁钱!”季姥爷乐呵呵地喊,“以后每年都来啊,不然啊这压岁钱都不知道往哪送!”
红包分量厚实,郑亭林忍住鼻酸,笑着一一道谢。
季培风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惊喜万分地走近给了郑亭林一个拥抱:“是亭林对吧?百闻不如一见啊,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
她闲聊起来,拉着郑亭林走到餐桌,向全家人下达今日的饺子指标,一大叠饺子皮和肉馅摆满桌亟待众人解决。
郑亭林就怕真要包饺子,来之前特意看了攻略,跃跃欲试得让傅令君惊讶,笑着压低声音问:“你会包?”
“那当然。”郑亭林同她咬耳朵,“你看着吧。”
季家二老没有亲自动手,留给几个小辈玩闹,季培风看不过她们,清了清嗓子,“家里呢,注意点形象!”
郑亭林背立马挺直了,傅令君漫不经心地瞥了季培风一眼,没有放在心上。
季培风头一回见这样的傅令君,心中啧啧感叹,看向郑亭林的眼神意味深长。
傅令君的饺子全部包的月牙状,郑亭林学的却是元宝饺子,一个接一个不停的,乍看相当糊弄人。
然而一下水,大半元宝都毫不给面子地陆续散开了。
季培风系着围裙,若有所思地盯着锅里分离的肉馅和饺子皮。
“熟了就行。”傅令君打破沉默,“也没什么区别。”
季培风抬头,睁大眼睛:“我可不吃。”
郑亭林眨眼看向傅令君,傅令君拿她一点办法没有,把锅里散开的元宝们捞起:“给我吧。”
郑亭林眼睛笑得亮晶晶,季培风左看右看,暗自嘀咕起来。
上桌时傅令君把自己包的那一大碗月牙饺子换给郑亭林,季培风妈妈出来,看到直把郑亭林夸上天,季培风看着傅令君面前那碗,低声:“我觉得我妈对着这碗也铁定能夸出来。”
傅令君笑,季培风妈妈是个心态超年轻的时尚潮人,回季家老宅的日常就是嫌弃季培风和夸傅令君,如今来了个完全长在她审美点上的郑亭林,母爱泛滥,恨不能直接留她在这住下。
郑亭林受宠若惊,显然还没习惯季舅妈的风格。
——这是她在郑家从未感受过的热情。
这种失落,在回到空荡荡的酒店套房后一浮出就再也掩盖不下去。
她打开手机,翻起长长的近期消息一栏,春节里,孟思妍安然都同她聊了几句,实中萍水相逢的同学朋友不少也发来了祝福,然而她的母亲——谭雅平女士这么久来一句话也没问过。
大概在三亚玩得很开心吧。
郑亭林熄屏,闭眼思考起谭雅平和傅伯诚结婚后该怎么办。
傅令君怎么看待的?自从那天后,两人都没主动提起过这件事。
一陷入烦恼,郑亭林就开始练琴。
琴声悠扬,春节的七天长假就这样匆匆走过,年味一淡,时间流速陡然加快,所有人都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齿轮转动,社会便再次有条不紊地转动起来。
郑亭林没能在京城留太久,维塔利先生给她发来邮件,邀请她参加今年德国的梅纽因庆典音乐会。
作为曾经的金奖选手,郑亭林受邀并不意外,她没有过多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已经回到京大宿舍的傅令君得知后轻笑:“那我们挺长一段时间没法见面了。”
“我会想你的。”郑亭林说的是实话,尾音带上笑意,“等你选拔赛结束,我们说不定能碰面。”
三月中旬IPhO物理国家队名单正式出炉,那会儿郑亭林正好要去柯林斯准备面试。
说来很远,但其实也只有一个月了。
郑亭林不想打扰傅令君的集训,没有告诉她航班,独自一人拖着行李箱抱着琴盒飞往欧洲。
等到住进临时公寓时,郑亭林看着自己的行李,突然笑了一声。
不知不觉,她的家当已经浓缩成这么一个行李箱,天南地北,任她说走就走。
德国气温还没有回暖,空气干燥,郑亭林上一世在柏林旅居过相当长的时间,轻车熟路地把一切安顿好,在维塔利先生的引荐下进入当地古典乐圈沙龙,很快便崭露头角。
这是郑亭林待了一辈子的圈子,简直是如鱼得水,哪怕没有郑清的打点,她也轻易赢得了无数青睐。
梅纽因庆典音乐会并不需要她登台,郑亭林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机会纯粹欣赏音乐,她坐在台下,看着和她当初差不多大年纪的小孩握琴上阵,突然生出一阵难言的惆怅。
时空交错混乱,她看到幼年的自己站上舞台,不苟言笑地拉出完美乐章。
人人都说她是神童,是天才,这么多年过去,她也如愿成为了最顶尖的演奏家,可当乐迷们拿她和前代大神相比时,得到的评价却不尽如意。
过于完美,缺乏特色。
二十五岁的郑亭林被困在庸碌的华丽牢笼里,无处可去。
就像业内以苛刻著称的大师对她说的——你的灵魂不够透亮。
所以她落下的琴音也沾染上了流俗的尘埃。
郑亭林收敛思绪,笑着回了句旁边新朋友的话。
柏林和京城差了六七个小时,京城这会儿是深夜。
回到公寓后,郑亭林看到了谭雅平发来的微信问候,她略过没回,直接点进了置顶的头像。
时间太晚,郑亭林没发通话,然而打字删了又改,迟迟没发出一个字。
良久,她恹恹地捂住脑袋,趴在桌上,仰头忽然看见书包上的黑猫挂饰。
郑亭林趴着握住它,比划了一下,黑猫变成“死亡状态”。
她想起什么,问傅令君:[你的黑猫怎么样了]
傅令君直接拍了张钥匙扣的照片过来——是很早之前郑亭林按出的正常存活状态。
郑亭林按住语音键:“可我的变成白骨了……”
明明说好的“同生共死”,郑亭林又发了一条:“我好伤心……”
其实她只要再按一次就能重置回正常存活状态,然而郑亭林这会儿不想动这猫咪白骨。
傅令君:[应该是距离太远失效了。]
郑亭林沉默几秒,回答:“……异地真可怕。”
傅令君给她拨来了电话,然而公寓的无线信号很差,嘟嘟着还没接起就掉了线。
郑亭林按住语音键,呐喊:“看吧,果然很可怕!”
然而这条语音转了又转,半天没能成功发出,只亮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片刻后,傅令君给她打来了国际漫游电话。
郑亭林可怜巴巴地接起,没等她开口,傅令君先问:“柏林还习惯吗?”
她的一路其实相当顺利,从签证到入住到社交,应对自如,没什么可抱怨的,然而听到傅令君问出这话的一瞬间,郑亭林却回:“不习惯。”
“哪里不习惯?”傅令君关切起来。
郑亭林趴在桌上,手臂笼着脑袋,小声回:“你不在这。”
这一天是二月十九日,离她上次见到傅令君已经过去二十二天了。
而离她们下次见面至少还有二十天。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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