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姨把容器从烤箱端出,傅令君看到那黑糊糊的蛋糕坯时,有些哭笑不得。
“别看它卖相这样,吃起来绝对是甜的,里面还有车厘子呢——不过要记得吐核。”郑亭林热情介绍,想要把它从容器倒出抹上巧克力屑,然而倒转过来,里面的蛋糕分毫不动。
张姨一拍脑袋:“是不是没倒油?”
郑亭林抬头:“要倒油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傅令君笑:“这本来就不是装蛋糕的吧,下次买模具试试。”
郑亭林面露遗憾,只好把巧克力碎片洒在了蛋糕表层,四面和底面则被容器严严实实套着,预想中把柔软蛋糕切块的场景破灭。
傅令君递给她一支勺子,安慰:“用它也很方便。”
“……不能切的蛋糕是没有灵魂的。”郑亭林幽幽道,接过勺子,“不过,算啦!”
她把蛋糕容器端到了餐桌,示意傅令君落座:“这可是为庆祝你被录取做的!”
傅令君无奈,在她充满希冀的眼神下挖起一勺,放入口中——
没有入口即化,她咬到了一颗醉人的车厘子。
郑亭林笑容灿烂地看她。
“有点奇特。”傅令君回味着,“是不是烤糊了?”
郑亭林笑容立马垮下,不信地抢过勺子,挖起一大口入嘴,含糊不清喊:“哪有!”
她嘴里塞满蛋糕,两颊鼓鼓,傅令君笑出声来:“好吧,那就没有。”
实际上确实有点烤焦了,口感不能说柔软,只能算酥脆,巧克力的味道混杂车厘子的酸甜,夹杂着朗姆的酒味儿,思来想去,奇特二字,概括精妙。
傅令君说归说,行动很给面子,郑亭林撑着脸看她:“我现在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烘焙的天赋在身上。”
“要是材料工具备齐,我做出来的口感肯定不输酒店。”郑亭林拨弄起蛋糕里的车厘子,遗憾摇头,“可惜啊,我没有时间。”
说着,她挖起了一颗煮时果核脱落的大车厘子,惊喜举起,凑到傅令君嘴前——
“啊。”
她叫了声,傅令君无奈配合张嘴,软绵酸甜入口,她眉眼带笑:“好甜。”
郑亭林欣喜得快要手舞足蹈,傅令君接过她手中的勺子,又拿起叉子,小心地划着,挖出方正一小块,递到郑亭林唇边。
郑亭林忍笑瞥了她一眼,张口含下,傅令君弯唇:“慢点。”
“你干嘛挖这么大一口。”郑亭林含混道,“我要……”
要水。
如蜻蜓掠水,傅令君凑近亲了亲她的唇角,瞬间分开,自然道:“蛋糕沾到嘴边了。”
“啊。”郑亭林迟钝了几秒,猛地抬头,往厨房张望,确认张姨刚刚没有出来。
傅令君放下勺子:“吓到你了吗?”
“没。”郑亭林下意识否定,突然觉得口中甜点发涩,“……我很想你。”
想亲吻你,想拥有你。
她抬头,餐桌顶上的吊灯光芒刺眼,她冷静了下来。
这里是傅家,不是她们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郑亭林把那口苦涩咽了下去,一时默然无语。
沉默没有维持多久,张姨乐呵地端了两盘炒菜出来,热腾白气冒气,经典的江城家常菜。
“黑森林蛋糕配辣椒炒肉,我们是不是独一份?”郑亭林刚收拾好情绪,就被逗笑出来。
“可都很好吃。”傅令君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郑亭林背部往后一靠,叹气:“我从来不甜口咸口混搭吃。”
她真的是很麻烦的人。
张姨都听得想拿筷子敲她,傅令君无奈:“只吃蛋糕晚上会饿。”
郑亭林想说到时候再说,但看了眼张姨,讪讪收回话,动起了筷子。
等张姨进了厨房,傅令君才说:“张姨把你当自己人了。”
“你不也是吗?”郑亭林不觉得有问题,“每个月和张姨见面说话的次数都比爸妈多。”
“张姨应该照顾你很多年了吧?”她筷子顿住,又说。
傅令君点头:“从我搬到江城开始就是她在照料了。”
虽然很多年,但张姨依旧很讲究分寸,照顾傅令君是一件很简单,但又很需要克服好奇心和话唠的事。
郑亭林做的蛋糕并不大,没多久两人就吃完了,就连后端上来的两盘炒菜,也被吃得一干二净。
外面天色渐深,郑亭林不想练琴,也不想学习,于是在客厅点了部电影,熄灯拉傅令君陪她看。
电影剧情松散,多是日常,郑亭林懒得换,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你以后还会去实中吗?”
“会考会去。”
“我下学期应该也不会去学校了。”
“去美国?”
郑亭林腿放上沙发,抱膝吭声:“嗯。”
不说江城,放眼全国也已经没有能够指点她的导师,维塔利先生同她说好,等她去到丹州,就引荐她加入当地的古典乐沙龙,以保持她的演奏活力。
日复一日的单调练琴对一位技巧纯熟的演奏家未必是好事。
就像傅令君去京城集训,郑亭林也要去到更广阔的天地。
上一世因着职业规划,她留在国外的时候相当长,除了北美澳洲,欧洲各国也都几乎留下了她的巡演足迹。
有经验丰富的大师说,她这是在疯狂消耗自己的灵气。
郑亭林不以为意,然而很快她的热情就在无尽的人际商业周旋中灰败起来。
这一世郑清的催逼已然消退,陆池佑的较劲她也不会理睬,教训在前,郑亭林不会再重蹈覆辙。
“如果以后你要定居的话,你最想选择哪?”她忽地问傅令君。
傅令君偏头,电视机的浅淡光亮映出她漆黑深邃的眼眸,郑亭林眨了一下眼,等着她回答。
她出声:“我没有偏好,工作在哪就定居在哪。”
“你也太实在了。”郑亭林埋汰她,转而乐不可支,“我知道了,你想住在星星上!”
傅令君无言以对,轻笑:“星星上不好吗?”
“嗯……挺好的。”郑亭林抬头想了想,“就是离我太远了。”
傅令君忍俊不禁,同她靠近,就着沙发毯互相依偎着,她问:“那我不住星星上了,我要和你住在一起。”
“我想想。”郑亭林装模作样,“好吧,我同意啦。”
傅令君轻笑,头和她相抵,故意碰了碰她的额头。
电影放完两人上楼,卧室前分别,郑亭林踮脚亲了亲她的左脸颊:“晚安。”
傅令君同样回了一个脸颊吻:“晚安。”
洗漱后,躺上床时,郑亭林一点儿也不“安”。
睡一觉醒来,明早傅令君就要走了。
她也要继续去实中重复三点一线的生活。
然而无论多不舍,分别总会如期而至。
第二天上午,不知道深夜几点回来的傅伯诚主动要送傅令君,帮忙拎起那小行李箱,郑亭林坐在沙发,假装不在意地往门外瞟着,谭雅平则站在门口,尽心尽力地交代着注意事项。
她和傅令君猝不及防眼神对视,慌忙移开,生怕让人看出端倪。
元旦一过,期末的威压切实逼近,哪怕郑亭林在班上待的时间越来越少,也明显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
江城实验中学作为全国排得上号的省重点,归根到底还是学业成绩说话。
就连住在琴房的贺真言,也开始回班上奋笔疾书,专注复习。
郑亭林的松散于是显得格格不入。
她看着叼着面包翻着书的安然,有些惭愧地坐了起来,不再无精打采地趴着。
“你复习得怎么样了?”趁着空隙,郑亭林关怀问道。
安然眼皮打架:“背书……”
文科班的早自习热闹非凡,二十班管教自由,郑亭林看了一圈,背什么科目的都有,默写的也有,不需要老师组织,每个人都把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
郑亭林受到感染,拿出课本,也小声背读起来。
她上一世遗憾过的普高生活,不知不觉也走到了末尾。
在二十班的回忆涌上,艺术节的全班支持,被表白墙恶意攻击时的维护,为她时不时的缺勤打掩护,早自习一起补作业,虽然关系不算熟稔,但这么多天下来,也都混了个脸熟,记下了名字。
前后桌开玩笑时,周围的和路过的同学都能插上几嘴,七嘴八舌热闹地勾画出一场大戏。
上课时,郑亭林翻着习题册,认真听起各科老师的课——实中的老师对学生分外包容,平时她睡觉还是做其他事,竟然从没被点名批评过。
英语老师讲着昨天布置的习题,郑亭林抬头认真听课的模样在一众倒伏中格外显眼,老师略感意外,正好讲到作文,班上一群熟悉的名字在嘴边转了一圈,迟疑一下,喊出了郑亭林的名字。
郑亭林唯一拿得出手的科目也就英语了。
她按照要求,念起了自己的作文,美音地道流利,词句念来甚至带着韵律美。
二十班的同学回神了一大半,郑亭林的成绩只能排中下游,多数人注意她只是因为突出的外貌和传得神乎其神的演奏,对她的学业并不抱有期待。
因而第一次在课堂上听到她的口语时,不少同学都没反应过来。
英语老师连声称赞,郑亭林落座,安然悠悠小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郑亭林闻言有些意外,她刚刚并没有出风头的意思,英语对她只是一门工具,算不上学问,拿她和应试下的同学相比,对他们并不公平。
安然却嘿嘿一笑,调侃:“你的实中女神之位可越来越稳固了……”
郑亭林失笑。
不止是英语课,接下来的几天里,郑亭林频频在各门课上积极发言,正值期末,班上同学都忙着刷题,乐得有人上课主动回答问题。
与此同时,郑亭林迅速蹿升成为老师们眼中的学霸潜力股。
安然捧着书,看着这几天突然回来晚自习的同桌,不解:“你最近受什么刺激了?”
郑亭林正对着参考答案修正,闻言自然道:“学习呀,我也是实中的学生,一起冲刺期末有什么不对?”
“……你现在很像刚来班上那会儿。”安然点评,“拼命三郎,有颜值有实力却想靠学习吃饭。”
郑亭林顿了一下,看向黑板最侧边的倒计时,离期末考试还剩3天。
“就要结束了。”郑亭林盯着那数字出神,“时间真快啊。”
她还记得自己初来乍到那会儿,还记得上文化课时自己努力记笔记的模样,也还记得考场上自己什么也答不出时的沮丧。
进步的道路曲折,但前路光明,这是课本上教会她的道理。
郑亭林从没有过和集体一起奋斗,一齐努力的经历。
在薛老师的补习班,在实中二十班,在琴房的合奏团,她得到了源源不断的善意和关照。
这些丰富的经历,将成为一抹亮丽的色彩,恒久地印上人生底色。
她下午去练琴时不再行色匆匆,而是放慢步履,认真打量起校园内的一切,丈量起长长的阶梯,走上不再翠绿繁盛的绿荫道,眺望田径场观众席最高处的视野,抬头望见小卖部长廊前光秃树枝上的鸟窝。
万般风景,她一一看过,一一走过。
无数白夹红的宽松校服从她面前走过,郑亭林提着琴盒,跟着没入了人潮。
这是傅令君的母校,也将成为她的母校。
期末考完的最后一天,郑亭林从考场出来,连日阴郁的天色散去,阳光明媚,她请孟思妍吃了一顿大餐——整个实中食堂最豪华的烤全鸡。
接着,她送了贺真言一本自己做过许多技巧标记的琴谱,当做她一直以来坚定支持自己的感谢。
江城实中教学宽松,期末考完从不补课,第二天公布分数后就是正式放假。
因而这个晚上,就是这一学期的最后一次晚自习。
按照惯例,班主任会要发表一番总结讲话,然后就是喜闻乐见的放电影环节,然而二十班的今晚,稍微有些不同寻常。
铃声响起时,郑亭林提着琴盒从正门走上讲台,她笑了一下,台下骤然安静下来。
全班的注目中,她简洁地感谢起大家对她的关照,不等感怀,她直入主题。
“下学期,我就要离开实中了,所以今天可能就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天。”
台下安然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猛地抬头。
“在我人生过去的十七年里,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来到实中,而现在,我无比庆幸自己来过实中。”
“我是转校生,当时来得仓促,但和大家认识后,我不想连走也仓促,至少要道一次别。”
二十班的晚自习从未如此安静过,有人仰着头一动不动看她,有人低头趴下不敢看她。
“我没有什么其它特长,就只好为大家再拉一首曲子了,祝在座的每一位新年快乐,前程似锦。”
郑亭林打开琴盒,擦过松香,夹起了琴托。
她的动作很慢,但无人催促。
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轻扬挥洒,青春的热烈悉数绽开,冲散所有年轻的仿徨。
曾经艺术节压轴合唱的这首歌,郑亭林只远远听过,却步于观望,然而直到如今,她依旧无法忘怀。
袅袅琴音饱满,共鸣振响教室的每一处角落,曲子太过熟悉,台下陆续有同学跟着轻哼起来,慢慢地,一群同学,最后所有同学跟着旋律齐唱——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oh请照亮我前行……”[注1]
她的琴声不止,和着合唱改变了指法,琴弓停下时,掌声雷动。
热烈的欢送和祝福声中,郑亭林粲然一笑,走出教室,穿过长长的走廊,她抬头,看见夜空中有一颗闪烁的亮星。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来自《夜空中最亮的星》
总算赶上了,爱你们!
我也好想使出时间大法让她们速速成年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