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的尾巴,新年伊始的前一天,天气很差,江城罕见地下起了大雪,郑亭林从床上爬起来时,正好看到了傅令君航班延误的消息。
傅伯诚一早安排了司机去机场接女儿,然而从中午等到下午,迟迟不见人影。
郑亭林和谭雅平面对面坐着,心不在焉用起了午餐。
那天通话结束后,傅令君当即给她发了机票截图,那时谁都不曾预料,今天的暴雪会来得如此猛烈而突然。
“我会回来的。”傅令君的话如在耳畔,郑亭林放下筷子,忧虑地看向窗外白皑皑的风雪。
早知道宁愿晚一天也不要她选今天了。
傅伯诚打了通电话,说:“这还不知道会延误到什么时候,高铁也关了。”
没一会儿,郑亭林收到傅令君发来的微信,航班被取消了。
郑亭林松了口气:[没事,等天气好了再回也没关系,我怕你出事。]
她把消息转达给傅伯诚和谭雅平,没吃两口就上了楼。
窗外天色暗沉,呼啸的寒风凝结冰霜,郑亭林坐在公共书房的桌前,面前的法国梧桐光秃着,积满了厚重的雪层。
桌上垫着的一张落叶枯黄,再看不出原本生机盎然的模样。
傅令君回了她消息:[晚点雪会停。]
郑亭林担心:[今天到处封路,很不安全,你快点回季家吧]
傅令君还滞留在机场,郑亭林转头看向钢琴,有些遗憾地把琴盖合上。
天不遂人愿。
书桌冷清,郑亭林回了卧室,抱着手机钻进了被窝。
她给傅令君打电话,机场嘈杂,傅令君的声音不太清晰,隔着遥远的距离,郑亭林也能感受到另一方境况的混乱,不断响起的女声广播声,行李箱拖拉的声音,大厅喧哗不止的人声,毫无保留地传到了江城温暖的室内。
郑亭林一阵心酸:“你现在方便吗?冷不冷啊。”
“都还好。”傅令君的声音平和,“高铁预计要停运一天,高速公路也封了,不过机场这边五个小时后应该就会恢复不少航班。”
“还有那么久……”郑亭林后悔起自己当初一时兴起的提议,“你还是留在京城吧,季老师肯定也很希望你能在那过元旦。”
傅令君回:“可我想见你。”
郑亭林没了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会很担心你,我们以后随时都能见面的。”
或许是上一世的车祸阴影,郑亭林对出行安全敏感至极。
傅令君终于说:“好。”
郑亭林松了口气,然而还没等她欣慰开口,电话就被挂断了。
她的心立马沉了下去,直觉傅令君是不高兴了——那么辛苦地在路上奔波只为见她,可她却不领情,换谁谁都不痛快。
郑亭林回拨起傅令君的电话,无法接通,发消息,没有回复。
她缩进被子,舒适的暖气一下子点燃了她心中的愧疚感,起身坐到了公共休息室里冰凉的沙发上。
干裂的寒风刮在傅令君脸上时的刺痛感,比她现在所经历的强一百倍。
她定的闹钟响起,又到了练琴时间。
郑亭林被迫起身,手中拉起帕格尼尼,不知不觉间,又拉起了一支不算古典的小夜曲。
傅令君没有回她消息。
郑亭林犹豫要不要问一问季培风,但点到聊天框时,顿时又失去了勇气。
楼下傅伯诚和谭雅平在烤电炉,江城一点儿也不流行壁炉,反倒是这类朴素的电火炉和暖气片最受欢迎。
郑亭林下楼吃饭时,看到的就是笑着闲聊的两人,神情轻松,半点不忧虑外面的风雪,也不在意未归的傅令君。
她突然想起之前谭雅平独自去见郑清的事,也是没有人把它当回事,只有她杞人忧天地要冒着大雨闯出去。
时间一晃眼过去,郑亭林对谭雅平已经不抱期待,再也没有当初热烈的冲动。
但她的本性丝毫未变,只是现在担心的人变成了过去不放心上的傅令君。
傅伯诚见她下楼,笑着喊她过来,郑亭林问:“傅令君回学校还是季家了?”
“这就不清楚了。”傅伯诚无奈摇头,“去哪都随她了,反正她自己会安排好的。”
郑亭林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问:“您不担心吗?”
“令君这孩子,从小一个人就跑了好多地方,会有什么事情她比我们清楚多了,担心也是干着急,相信她就好。”傅伯诚自然道,“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反正也没登机,回去路上注意点就好。”
郑亭林一点也没被安慰到,反倒觉得伤心,没有人陪傅令君,她过分的独立只让人心疼。
可在傅伯诚口中,这只是又一个佐证女儿懂事不用操心的例子。
晚饭时间点到,虽然傅令君没有回来,张姨还是多留了许多,郑亭林吃得不走心,谭雅平也不再管她,和傅伯诚投机地聊着天,时不时一起发笑。
郑亭林没有在意他们,随便吃了几口上楼。
她抱着不算厚的毯子靠在了沙发上,随意洗漱了一下,或许是精神上的疲惫,或许是饭后血糖升高,又或许是窗外低沉阴郁的天色,郑亭林竟然睡了过去。
一觉睡得昏天暗地。
睡着时天色还不晚,没有开灯,再朦胧睁眼时已经漆黑一片。
她听见了声响。
郑亭林眯眼,身体发冷,模糊间,仿佛有一道湿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冰凉的手碰上她的脸颊,郑亭林眼皮颤了颤,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喊她。
“亭林……”
郑亭林终于战胜困意,一点点地睁开了双眼。
——傅令君的脸,很白很瘦,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见凛冽的美感。
“我回来了。”她说。
郑亭林惊醒了过来。
沙发前空荡无人。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独坐了很久。
时间变成最无关紧要的东西,流逝还是不流逝毫无差别,她完全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
一楼传来动静。
郑亭林听见了开门声,她霍然起身,走到了楼梯前。
门开了,屋外的寒冷空气涌进来,新鲜凛冽的气息散开,冰凉了周遭的暖气。
郑亭林屏息着,小步下楼。
没有开灯,她摸索着实木扶手,一点点走下来。
进门的人穿了双靴子,还提着行李箱,对比之下,郑亭林的棉拖鞋几乎无声。
夜色里,轮廓渐清,郑亭林停步,顿在了原地。
瞬间灯光彻亮,满身风雪的傅令君手按在灯控开关上,转身看到楼梯上的人,也怔在了原地。
“还没睡?”傅令君率先出声。
郑亭林摇头:“什么时间了?”
傅令君站在一楼玄关,抬头仰视她:“还差十四分钟到零点。”
郑亭林安静了下来。
“答应你的约定,我做到了。”傅令君说。
郑亭林心头一软,忍住哭腔,嗫嚅问:“你怎么回来的啊?”
“转机了一次,赶上高速解封,最后从临市坐车回来。”傅令君说得风轻云淡,但郑亭林已经快忍不住眼泪。
“……你是傻子吗?”她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要浪费一整天在路上,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郑亭林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在零点前回来了,就是顺利的。”傅令君提起她那小小的行李箱,上前走近握住郑亭林的手,突然道:“你的手比我还冰。”
郑亭林故意甩她手,瞥见她肩上头顶的细雪时又于心不忍:“快上楼泡个热水澡吧。”
傅令君点头,郑亭林拍了拍她身上的霜雪,低声:“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
“好吧,手机因为没电了,只能靠充电宝勉强撑着。”傅令君叹气,“一整天都在盯各处交通情况,没提前做好准备,对不起,我怕和你说了,你会担心我一路。”
郑亭林确实会担心,甚至焦虑。
她脚步上迈楼梯,低头:“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了。”
“怎么可能。”傅令君这么回时,两人正好走进二楼休息室。
行李箱被放下,她把沾着寒意的外套挂起,突然抱住了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郑亭林。
“我不会生你的气。”傅令君低头同她耳语,“尤其面对担心我的你。”
郑亭林冰凉的脸庞蓦地发烫,头靠着傅令君肩胛,闷闷道:“比起一直提心吊胆,我更怕一直一无所知。”
“下次,你再这样生气的就是我了。”郑亭林还是没能说出重话来。
傅令君笑了声,揉了揉郑亭林散乱的头发,没一会儿就被催着推去洗漱。
郑亭林听着盥洗室动静,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还有七分钟到零点。
她没有看节目晚会的习惯,但新年倒计时的仪式还是深深刻进她骨子里,每隔一分钟就要回头探望一次。
傅令君还没出来。
倒计时一分钟。
43、42、41……
郑亭林心里数着秒钟,最后一次回头,却见傅令君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沙发后,低头朝她双唇印上了一吻。
心中计数骤然暂停。
大脑空白的几秒钟,傅令君已经转到了沙发前,伸出手将她按在了沙发背,轻柔地吻了起来。
郑亭林大脑绷紧的弦一瞬间断掉,迟钝片刻后,她立马回吻回去。
她喘息着,傅令君的热烈让她快要招架不住,偏偏又食髓知味,愈发地停不下来。
在重生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一名同性、会和傅令君如此亲密,这是她此前完全没有触及过的陌生世界。
是禁忌的尝试,也是温柔的沉沦。
郑亭林无法准确描述这样的感觉,唯一知道的是,她无法放手。
傅令君的手覆上她的腰,慢慢带着她站起来,她们一边亲吻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倒进了卧室的大床。
元旦的零点抵达,所有电子设备的年月日都同时翻开了新的篇章。
在这个看不到星星的深夜里,郑亭林亲昵地搂着傅令君的胳膊,沉沉睡去。
……
元旦清早,郑亭林是被谭雅平的敲门声吵醒的,她不悦地咕哝一声,眯眼间见到身旁依旧睡着的傅令君,一个激灵,瞌睡瞬间醒了大半。
“令君昨晚好像回来了,你看到她人没?”谭雅平在门外高声问。
大概是昨天路途奔波太累,傅令君听到声响眼皮都没颤,睡得依旧踏实。
郑亭林庆幸昨晚锁了门,当即决定继续装睡,当做没听到。
谭雅平声音小了下来:“还没起吗?这个点应该醒了吧。”
郑亭林翻身,思索起待会儿该怎么应付过去。
傅令君的卧室这段时间都关着门,但没有反锁,她不确定谭雅平有没有推门进去看。
郑亭林有些头大,虽然女生姐妹间同睡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当这人换成傅令君时,怎么说都别扭,谭雅平多半也会心生狐疑。
傅令君醒来了。
她手搭在眼睑上,声音沙哑地问:“几点了?”
“八点多。”郑亭林忍痛割舍了温暖的被窝,翻身爬了起来,“刚刚我妈在门外问你在哪。”
傅令君轻笑了声:“在你床上。”
郑亭林脸立马热了起来,扭头不看她:“待会儿你该怎么解释呢。”
“我还要再睡会儿。”傅令君闭眼,“你就说我出门了吧。”
谭雅平和傅伯诚白天在家的时间通常都很短,哪怕是节假日也不例外。
郑亭林点头,想要开门出去时又停下,折回来坐在转椅上:“我怕有人进来,还是把我们一起反锁在里面好了。”
傅令君没睁开眼,只唇角翘了翘。
郑亭林看出她一身疲惫,没有吵她,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刷起手机,戴耳机看起电影。
傅令君就在身后的床上睡着,外面大雪已经停了下来,只有风还在呼啦,郑亭林转头望见她的睡颜,心中一片安宁。
十点多时,傅令君睡醒,郑亭林小心下了楼,一楼只有张姨在厨房,抽油烟机的声响很大,炒菜声盖过门口郑亭林的说话声,张姨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傅令君回来了,记得多做一份。”郑亭林强调了一遍,张姨听清点头,高声道:“回来了呀,回来就好,早上谭女士还在问呢。”
郑亭林问:“他们去哪了?”
“三楼!”张姨笑着答,“在看电影哩!”
傅家的私人小影厅和衣帽间都在三楼,郑亭林从没去过,也没升起过兴趣。
郑亭林只是有些意外,谭雅平和傅伯诚今天竟然有兴致一早看电影,不得不说是件稀罕事。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上一世两人的交集,可惜那时她和谭雅平实在生疏,一年到头也就见那么几面,别说感情具体进展了,连他们感情破裂都是在留学后从傅令君口中得知的。
谭雅平从来不和女儿谈自己的感情经历,因而在那时的郑亭林眼中,她就是个没感情的工作狂。
距离产生美,关于母亲,那时郑亭林记得最清楚的其实是她把自己护在身后时的姿态。
时光荏苒,滤镜一再打碎,徒留一地鸡毛。
郑亭林上了楼,她听到浴室的水声,反应过来是傅令君在洗澡。
她推门进了盥洗室,也开始洗漱起来。
浴室门剪影朦胧,郑亭林刷完牙开口问:“你在家待几天呢?”
水声哗啦,傅令君没有听清,郑亭林掬水让自己清醒许多,没有再问。
“亭林?”傅令君泡着澡,轻声喊。
回应她的却是门外传来的一阵小提琴音。
傅令君笑了一声,水波温热涟漪阵阵,和着旋律冲淡了所有疲乏。
像是一支小夜曲,傅令君没有找到能和记忆中对上的乐谱。
她起身擦干,碰了碰已经没有隐痛的大腿伤疤,换上衣服出了浴室。
郑亭林没有因她的出现停下拉琴,无比投入地运弓揉弦,琴声缱绻,似冬夜清冷良辰,又如银河满天星辰,宏大与渺小之间,天各一方的友人遥遥对望,一同眺望共同的未来。
曲毕,傅令君站在门口问:“这是谁的曲子?”
“写给你的。”郑亭林莞尔,“我第一次试着作曲,比想象要难。”
傅令君意外,站直走近,舒然一笑:“我很喜欢,它叫什么?”
“叫《星光小夜曲》。”郑亭林直视她,“这就是——要见面才能送给你的礼物。”
收音录制再好的唱片音频也比不上现场聆听,郑亭林希望能以最完美的状态,毫无瑕疵地传达心意。
傅令君望着她。
郑亭林眼底如有繁星闪烁,热烈而生动。
“谢谢。”傅令君真诚道,“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特别的礼物。”
郑亭林粲然一笑:“你是我的第一位听众。”
她把乐谱递出,扉页上,“致傅令君”四字赫然在最醒目的位置。
最后一个字的下方角落,还画上了一颗涂黑的小星星。
“我不会画画,本来是想画亮闪闪的效果的,结果一不小心把它描黑了……”
傅令君展露笑颜,揉了揉她的脑袋:“没关系。”
郑亭林不习惯地躲起这把她当小孩的动作,傅令君却轻笑着捧起了她的脑袋,往她额头印上一吻。
四目相对,傅令君郑重道:“星星会为你闪烁。”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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