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傅令君听到了从檐顶落下的水滴声,隐约还能看见不远处明亮的车灯。
她收回视线,没有说话,轻手带上了门。
傅令君并不打算向施斐解释什么,出于某种私心,她也没有向郑亭林提起。
“听说明天还要下雨唷。”张姨抖了抖傅令君脱下的外套,感慨,“今年秋天真冷啊。”
傅伯诚难得在家看电视,见到两人回来直招呼坐下,郑亭林乖巧地陪聊了几句,问:“我妈什么时候回来?”
“雅平啊。”傅伯诚视线从电视机上移开,多打量了她几眼,叹息,“今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难缠喏。”他感慨几声,并不多提。
郑亭林垂眸,片刻后问:“是和我爸有关吗?”
她一点不觉得郑清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今天没出现已经在意料之外。
谭雅平又和他说了什么呢?
傅伯诚摆摆手:“小孩子家家别操心这么多,安心学习,这些交给大人处理就好。”
郑亭林不依不饶:“我爸还在江城吗?”
“唉你这孩子。”傅伯诚无奈,“放心吧,会处理好的。”
在餐桌前倒水的傅令君巡声望去,轻啜茶水:“您就告诉她吧。”
“这。”傅伯诚意外女儿的插话,叹口气,“行行,你妈妈确实去处理这件事了,郑清虽然偏执,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等他想通了,自然就走了。”
他说得简单,但郑亭林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郑清。
——伪君子,偏执狂,还有着可怕的控制欲。
“您怎么放心让我妈一个人去见他的?”郑亭林低头问。
“早不是第一次了。”傅伯诚坦率,“而且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我再怎么样也是外人,插手不好。”
郑亭林忽地明白了为什么傅伯诚和谭雅平没走到最后。
一些该死的分寸感,所谓成年人的互相理解。
她嚯地起身,神色郑重:“都是因我而起的,我要去看看。”
傅伯诚面露惊诧,“你现在去干什么,雅平说不定都在回来的路上了。”
郑亭林不管不顾,挽起外套拿上手机:“叔叔,你把地址告诉我吧。”
“你别着急,我先给你妈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再说也不迟。”傅伯诚只好也站了起来,当即拨了电话过去。
客厅内只有电视机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郑亭林心下一沉。
傅伯诚皱眉,终于重视起来:“我去看看,你就和令君好好待在家里。”
“我跟你一起去。”郑亭林不依不饶,重复,“我也要去。”
傅令君站在楼梯口,没有理会傅伯诚的眼神示意,反而道:“我也过去看看吧。”
“胡闹!”傅伯诚板起脸,“你的腿伤忘了吗?这天气,哪里是能出去跑的。”
“有拐杖。”傅令君指了指支撑自己双拐,“而且我不下车。”
这会儿的地面比早上下雨已经好上不少。
傅伯诚一个也不想带,继续拨着谭雅平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他立马开门准备出去,郑亭林亦步亦趋,跟在他半步后。
“亭林啊……”傅伯诚头疼,试图和她讲道理,但和她漆黑的眼睛对视上时,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那是她的亲生父母。
“好吧。”傅伯诚叹口气,又看向自己女儿,“以前没见你这么主动过。”
算是默许了。
他把车从车库开出,郑亭林坐到了后排,本来准备拉开副驾驶座的傅令君多走了一步,也坐到了后排。
傅伯诚开车,郑亭林用自己的手机给谭雅平打起电话。
车流涌动,路灯连绵,她盯着黑暗中亮起的屏幕,无力地垂着头。
害怕,恐慌。
郑亭林不敢深思,尽管她知道这不是谭雅平第一次约郑清单独见面,但这一次不太一样。
就在前两天,郑清还见到了她。
今天上午的艺术节演出视频到处流传,郑清知道她在实中后会不知道吗?
他们上次的见面太仓促突兀,矛盾冲突叠加,郑清对她的不满愤怒还在积蓄。
谭雅平之前是怎样说服他的呢?过去的回忆涌上脑海,她想起他们离婚前的争吵,想起打闹的动静,情绪糟糕透顶。
拨号中的手机屏幕依旧亮着,郑亭林盯着车窗外的霓虹彩灯,忽地有水滴蜿蜒直下。
水珠水串越来越多,车窗很快被水雾模糊,很快,她听到了滴答和咚咚的雨声。
竟然又下雨了。
鸣笛声四起,郑亭林回神,红绿灯后,傅伯诚在一家酒店前泊了车。
傅伯诚先行下了车,把车钥匙扔给傅令君:“我先去看看,你们在里面等着。”
郑亭林试图开门却被锁住,拍窗喊:“说好了让我去的!”
淅沥的雨声越来越大,郑亭林烦躁地踢腿:“我要下车!”
“咔哒。”她忽地听见一声厚重的轻响。
昏黄的车内灯亮起,傅令君神色镇定:“去吧。”
郑亭林眼皮飞快跳了两下,怔忪间试着开门——车门开了。
沙沙雨声揭去阻隔的屏障,毫无保留地席卷入耳,冷风直入车厢,吹得她直打了个哆嗦。
“雨好大。”郑亭林喃喃完,紧接着就收到了傅令君递来的雨伞。
郑亭林迟疑:“那你一个人在车里?”
“嗯。”傅令君开口,“你注意安全,电话保持通畅。”
郑亭林重重点头,撑开那把透明的长柄伞,走进了大雨中。
傅伯诚走得不快,她很快看到熟悉的背影,踏着水花努力追上,转头却发现对方不是傅伯诚。
找不到人了。
郑亭林站在酒店楼下,周围商场店铺林立,她看了眼手机,谭雅平没有回电话。
雨夜的潮湿和寒意浸透入骨,雨伞挡不住四面八方袭来的雨滴,很快,她的裤管外套就湿了大半。
郑亭林不喜欢雨天,尤其雨天的夜晚。
手机屏幕也沾上水渍,郑亭林垂头划着,手指在郑清的名字上停顿住。
她逃避了那么久,总归还是要直面。
生怕自己下一秒反悔退缩,郑亭林闭眼当即按下了拨通键。
郑清接得很快,郑亭林松了口气,没有说话。
雨声哗啦,分辨不出是电话这头还是那头的,沉默间,郑清主动开口了。
“你还会给我打电话啊。”
冷酷而讥讽。
郑亭林早就习以为常,平静道:“你在哪里?”
郑清此刻并不在酒店,他报出了个店名,郑亭林张望了一下,很快朝着对面走去。
“怎么想起主动来找我?”郑清哼了声,“回心转意了?还是要再来宣告一遍你的什么愚蠢决定?”
“来找我妈。”郑亭林不咸不淡,雨水漫过她的运动鞋,雨雾中一切都变得湿黏厚重,对面的街灯都氤氲出虚幻的味道。
“谭雅平?”郑清反问,接着嗤笑,“不好意思,我这可没有多余的人。”
沙沙,啪嗒。
郑亭林顿住脚步,玻璃橱窗外,她看到了独坐着的郑清。
隔着玻璃,郑清放下了手机,看着雨中的她,指了指对面的空座。
郑亭林收伞落座。
“淋得挺厉害。”郑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喊服务员来点了杯热牛奶。
服务员顺带把桌上凉透未动的茶杯收走。
郑亭林瞥了一眼,浑身带刺地盯着对方,郑清不以为意地开口:“真是不巧,谭雅平前脚刚走。”
郑亭林默然,忍住了想要直接离开的冲动:“你们说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郑清想起她撑伞来时的焦躁,皱眉,“瞧你紧张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她怎么样了。”
郑亭林搁在桌上的手臂往后缩了缩。
谭雅平惯来强势,郑清也是出了名的执拗,两人互不相让起来,捏汗的就只有她这个便宜女儿。
相比起来,他们离婚时,郑亭林并没有什么伤感。
总算放弃互相折磨了,她只觉得解脱。
然而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有逃脱出这出婚姻悲剧的阴影。
“你什么时候离开。”郑亭林刘海儿低垂,问出的话却相当直白。
郑清盯着她握着瓷杯的手,语气变得凝重:“我是来带你回京城的。”
“我没有这个打算。”郑亭林突然抬眸,眼睛直视对方,“你问多少遍,都是这个答案。”
“呵。”郑清转了转手机,“我这几天可是好好转了这地方,说是艺术沙漠也不为过了吧,连个像样的地方乐团都拿不出手。”
“你能忍这么久,也真是让我意外。”郑清停下手上的动作,“你艺术节的视频我也看了,指法生疏,手臂无力,选曲毫无水平,拉得连九岁小孩都不如!”
郑亭林移开了视线。
“怎么,谈什么理想向往,原来就是换个地方唬唬外行吗?”
郑清的质问愈发尖锐,镂空隔栏有人小心地张望过来。
“你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吗?这么多年的坚持难道就是笑话?你知道我为了你求了院长多少次吗?你还记得进附小时是怎么答应我的吗?我不要尊严,呕心沥血培养你,结果呢——”
“培养什么?”郑亭林猛地抬头,“提线木偶一样的神童吗,你气急败坏的样子太好笑了,对呀,没了我,你拿什么挣颜面,拿什么满足那虚荣心?”
郑亭林站了起来,语气冷峻:“你回去吧,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了。”
郑清不敢置信地大叫出来:“郑亭林——”
他正要冲出去揪住她问个清楚,但周围陆续投来的审视视线像一根根丝线,把他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玻璃门合上,雨中透明的伞渐行渐远,桌上的热牛奶已经没有再冒热气,也没有丝毫啜饮的痕迹。
郑亭林很不喜欢下雨。
雨伞根本遮挡不住什么,到处是水痕,湿漉得浑身不舒服。
她淌过斑马线,透过透明的伞,看到四周高耸的大厦,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人造光源的冷淡光晕。
郑亭林胡乱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温热的泪水,刘海湿透,眼泪还在不断涌出,活像个被抛弃的可怜落汤鸡。
马路上行人寥寥,郑亭林循着来时的方向走,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响起,她用衣袖擦干屏幕,接通了电话。
傅令君问她在哪。
郑亭林不吭声,怕一张口就暴露自己呜咽的啜泣声。
她等着傅令君失去耐心,放弃追问。
然而沉默良久后,傅令君突然出声:“回头。”
大雨滂沱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一手拄着单拐,一手撑着伞,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飘摇的雨幕中。
艰难得睁不开眼,除了很多水外和浪漫一点关系没有,但郑亭林怔在了原地,鼻尖蓦地发酸。
下一刻,透明的雨伞掀翻落地,雨水被溅得踏踏作响,她朝着傅令君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无论在哪都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