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郑亭林的脾气从来没有变过。
傅令君倚在二楼的铁艺栏杆前,望着城市夜空时闪时暗的星星,长长地吁出口气。
十七岁啊。
她坐在轮椅上,看到郑亭林出现的那一刻终于确认——她成功了。
郑亭林真的重生了。
晚风轻拂,傅令君唇角微微带笑,她还在计较什么呢,竟然为她的几句话耿耿于怀到现在。
这是新生的开始,再也不会有比死亡更差的结果了。
傅令君起身,下肢感受到麻意,有些僵硬地拄拐杖坐回了休息室沙发。
她速度很慢地翻起书,神情平静。
郑亭林晚自习回来时,上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平静但不冷漠,也没有了之前察觉的忧郁。
她心中暗自嘀咕几句,打算直接进自己卧室。
然而傅令君主动喊住了她:“能帮我按一下腿吗?”
“……什么?”郑亭林意外,转身视线落在对方不甚灵活的腿上。
她迟疑着,不敢置信向来高傲独立的傅令君主动提出了这种要求。
“不是要关爱弱势群体吗?”坐着的傅令君抬头看她,“还是说,我不算?”
被下降头了吗……郑亭林大脑空白几秒,脱口而出:“我以为你不高兴。”
傅令君竟然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弱势群体……
“没有不高兴。”傅令君这么回。
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腿:“张姨回家了,你方便帮忙吗?”
郑亭林还是得直面这个问题,她迟疑了一下才说:“方便。”
傅令君先去洗了澡,郑亭林在沙发处转悠,落座时看到对方勾画的草稿纸,一张张捡起叠在了茶几上。
许是想起下月初的艺术节,她翻开钢琴盖,坐在了琴凳上。
《一步之遥》的乐谱早就忘得一干二净,郑亭林当下搜了谱子,开始视奏。
这对她并不难,然而弹起来的时候却总想起拉这首小提琴曲时的感觉。
傅令君出来的时候,她正好弹完两遍。
“你到时候真的要上台吗?”郑亭林转身,支着脑袋再次确认问。
傅令君正用毛巾擦着发梢的水珠,闻声抬眸:“你不欢迎吗?”
确实很犹豫的郑亭林:“……没有啊。”
傅令君弹得确实好,但说实话,她并不想在校内和她扯上关系。
这话不能直说。
“我是担心你的腿。”郑亭林起身坐到她身旁沙发,傅令君穿着卡通短款睡衣裤,腿上盖子方巾,身上的水汽还没完全散去,侧头看过来时郑亭林竟感觉莫名可爱。
可爱。
郑亭林吞回了这个念头,手松握拳到嘴边轻咳两声,“到时候人那么多,万一你出什么意外就不好了。”
“你会看着我吧?”傅令君反问,没戴眼镜的眼睛有些雾蒙蒙,少了许多攻击性,“所以人多也没关系。”
“……啊。”郑亭林陷入沉默,半晌才说,“我当然会看着你呀,你是我带去的伴奏。”
她后面这句话语气颇有些委曲求全,像是不得不低头。
傅令君今晚真是太奇怪了,郑亭林看她的表情,又看她的腿,终于回到了正题:“我要怎么帮你?”
“按摩。”傅令君拿出了瓶红花油,顿了顿,还是掀开了腿上的方巾。
郑亭林顺从地接过玻璃瓶,拧开闻到味儿时一阵皱眉,看清傅令君的腿后更是直接愣在原地。
傅令君穿的睡裤只没过大腿根,一双白皙的长腿就这样敞露着,郑亭林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的腿——左腿内侧横亘着一道狭长肿起的粉色疤痕,右大腿更是触目惊心的一大片深色痂疤。
平日严严实实的长裤下包裹的是这样一双腿,同小腿脚踝处的白皙光滑相比,上面简直可怕。
“吓到了吗?”傅令君眼神直白地紧盯着她,口吻漫不经心,“是不是很难看?”
郑亭林站在原地,头皮发麻,拿着红花油的手一动不动,瞳孔放大地盯着那大腿。
她确实被吓到了。
像是心底最幽深的恐惧被挖出,猝不及防赤裸裸摆在她面前,雨夜车祸,血淋淋的双腿和抢救,她快要呼吸不过来,只能浑身冰冷地站在那,什么也做不了。
但现在受伤的是傅令君。
问话声里,她的神志逐渐收拢归位,开口音调却不自觉发颤:“你还好吗……”
郑亭林生平最怕痛,几乎没受过多少伤,只要稍微想想肉体的疼痛,她就要害怕得瑟缩起来。
“已经好了。”傅令君回答得坚实有力,郑亭林垂着不敢看的脑袋终于稍稍抬起,“我不行……”
她还是不敢碰傅令君的腿。
傅令君沉默了片刻,低声:“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郑亭林甚至不敢看她。
“不是的。”郑亭林忽地蹲下,平视起沙发上这双长腿,像是在看残破的艺术品,光滑和凸起,白皙和深痂,强烈的对比刺激着见证者的眼球。
傅令君拿过方巾想要再次盖上腿,却被郑亭林握住了手腕。
“不是害怕。”她说,“是很难过。”
心口像被银针细密地扎着,连绵的痛感久久不散,难受得人说不出话来。
傅令君的手垂了下去。
郑亭林抬头:“我来帮你按摩。”
然而这一回,傅令君制止了她。
“算了。”傅令君说,“别看了,去忙吧。”
她说不上现在的情绪是后悔还是懊恼,只知道不希望郑亭林再触碰到那些丑陋的疤痕。
“会痛吗?”郑亭林跪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仰头看她时神情纯真得犯规。
傅令君偏头移开了视线。
郑亭林等不到回答,坐起身来揽住了傅令君的肩,头靠在她的肩头,发丝摩挲着她的脖颈,也不出声,只静静地搂着。
直到傅令君怔怔回:“不痛了。”
郑亭林放开了她,垂下的刘海遮住视线,后退了一步问:“这些疤还能去掉吗?”
“有擦祛疤药。”傅令君忽地笑了笑,“以后可能会做激光手术吧。”
郑亭林依旧不敢久视她的大腿,想起什么:“里面是不是有钢钉?”
她只听谭雅平提过几嘴,有些不确定:“还是已经取出来了?”
“七根钢钉,还有块钢板。”傅令君云淡风轻,“再过两个月去取。”
郑亭林盯着她,又飞快瞟了眼她的腿:“我不明白,那些东西是怎么放进去的……”
她光是想想这些冰冷的异物在身体里,就觉得痛得不得了,怎么都不自在。
“打了麻醉,再把部位的皮肉划开。”傅令君看了她一眼,嘴边更细节的描述收回,简化了过程,“然后把钢钉跟螺丝一样打孔拧进去就好了。”
郑亭林:“……”
她无法想象出那样的场景。
傅令君见状笑出声:“很简单的,真的不痛。”
郑亭林不太相信,想起什么,忽地问:“你的车祸,是怎么发生的?”
重生以来,她一直抗拒着去想与车祸有关的一切,包括傅令君的车祸也被她下意识揭过去。
细想起来,她对傅令君的事故竟然一无所知。
“路上车出了点意外,还好司机没撞上人。”傅令君笑意收敛,抬头直视她,“只是赔了笔钱,没有严重的伤亡,很幸运不是吗?”
“……幸运吗?”郑亭林眸光闪烁,“但只有你受伤了啊。”
司机一点事儿也没有,傅令君则进了急诊室,暑假的国际竞赛什么直接全部错过。
“至少我还活着。”傅令君凝视着郑亭林,“还能看到你,还能听到你的声音和琴声。”
郑亭林心头莫名一颤,没忍住后退一小步,结果腿直直撞上茶几,疼得她弯腰龇牙咧嘴,傅令君见状却无声地笑起来,郑亭林恼怒:“你还笑!”
傅令君微微偏头,轻声:“会痛是好事。”
痛感让人确认存在,给人以安全感,这样真实、鲜活的郑亭林就站在她面前,不是做梦,也不是幻影。
傅令君最终还是没让郑亭林帮她按摩,只独自泡了泡脚,慢腾腾地梳理起心中杂乱的念头。
郑亭林回了卧室,傅令君的大腿伤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对比起白皙光滑的小腿,越发不是滋味。
以前的傅令君是怎样的?步伐矫健,仪态极正,和常人认知里的书呆子学霸不同,她还很擅长运动——郑亭林是从她经常去爬山攀岩得出的结论。
如今的傅令君坐着轮椅,拄着拐杖,竟然还能乐观地同她说“很幸运”,这实在不可思议。
郑亭林不理解她的乐观,也不理解这比之上一世异常的变动。
偏偏是傅令君,只有傅令君。
卧室的窗帘没有拉上,外面漆黑一片,静谧的林园点缀盏盏昏黄路灯,抬头往上只能看到一弯明月。
夜空零星光芒闪烁,一时分不清是星辰还是飞机。
她到底为什么重生?
郑亭林平躺在大床上,想到脑袋冒烟也想不出答案。
什么天选之人,她不是七岁也不是真的十七岁,再自以为是也要有个度,不至于真把自己当世界不可或缺的大人物。
她胡乱想着这没有结果的问题,眼皮终于打架,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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